他很想为迪恩找理由,劝自己相信迪恩其实本性善良,可是每回、每次,自迪恩口中吐出的,却永远与他的期待相反。
「我会当成夸奖收下的。」迪恩只是轻笑,对其中的讽刺意味不怎么在意,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缜密思虑,确实称得上狡诈了。
「没有人在夸奖你!」李昌陵忍不住咆哮起来。「为什么要偷画?就因为你没能力收集?」虽然这应该是最直接的原因,可是李昌陵不懂啊!这值得吗?
「我偷画是因为它们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让李昌陵这么一吼,迪恩也不高兴了,所以他跟着扯开喉咙嚷道。
「什么叫你的?你又不是艾特尼洛!你别老将自己当作艾特尼洛好吗?你就是你啊!」李昌陵真想用力摇晃迪恩,看看能从他的脑袋里摇出什么来?难道除了艾特尼洛,迪恩的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我的确不是艾特尼洛,但这几幅画,也不是出自艾特尼洛之手,这些画是我和父亲一起画的!」
这就是迪恩四处收集画作的真正原因,他要的不是艾特尼洛的名作,而是他与父亲合力完成的作品。
「什么?」李昌陵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这些是伪作?事实上并不如外界所传,是艾特尼洛本人的画?」
这消息……他可是头一次听闻!过去他所调查的资料里,从来没人提过伪作流出的事啊!
看着李昌陵讶异的表情,迪恩冷哼一声,然后走到最初他抢输的那一幅作品之前,伸手摸着画里的彩色花朵。
「什么伪画,说得这么难听,这些可是父亲和我的创作,只是挂了艾特尼洛的名字罢了。」取下挂在旁边的肖像,也就是原属于布洛斯伯爵的十七岁的法利尼,迪恩将画抱在怀里笑道:「虽然是印象派作品,但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画里的人是谁吧?」
「这是……」经迪恩这么一提,李昌陵总算定下心来仔细看,如今一瞧,他发现画中的人物肖像,竟有几分神似迪恩。
「莫非这是少年时候的你?」李昌陵看看画作,再瞧瞧迪恩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灿烂笑颜与画中人物着实象了个七八分。
「法利尼·布兰,这才是我的名字。」出身于意大利小镇的少年,这是迪恩在成为雷克特家族一份子之前的身分。「我只是个家境贫穷的普通孩子罢了……」
把自己的画像挂回墙上,迪恩有些漠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对李昌陵说出了隐藏在雷克特男爵这个高贵称号下的秘密。
事实上,真正出于艾特尼洛之手的画作只有二十七幅,但现在流通于画市的却有四十三幅,至于这多出来的部分……自然就是没良心的画商,再加上被剥削、利用的小画家的杰作了。
「之所以挑上艾特尼洛,是因为他既有名气,但作品又算不上经典,向来只在收藏家之间流通,却不会被收进博物馆里陈列;像这一类的东西比较容易造假,所以画商才找上我父亲……」迪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继续幽幽说道,「当初他们以两千元一幅的低廉价钱,要父亲模仿艾特尼洛的笔法和签名,画出后来的十六幅画。至于这些画作,完全是由画商捏造了名画的出处,以一幅二到三万欧元不等的价格,卖给不知情的外国收藏家,所以出身意大利的几幅艾特尼洛画作,才会全到了法国……」
「迪恩……」李昌陵听得哑口无言,因为这画作确实少有人特地拿去请专家鉴定,所以才一直没被揭穿真相。
不过就迪恩的回答,再加上挂在四边墙上越来越多的「仿艾特尼洛」画作看来,迪恩收集的,应该不是艾特尼洛,而是与父亲之间的亲子回忆,至于笔法和画风会像艾特尼洛,则是在父亲的艺术天分下耳濡目染的成果。
「对不起,我没调查到这些。」李昌陵走近迪恩,在他所坐的沙发旁半跪着身子,牵起了迪恩的手,如今他再也气不起来了。
毕竟……这些事情既不是迪恩、也不是迪恩父亲的错,而是那些画商的责任。
身为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想必迪恩当初一定看尽了人情冷暖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为刚才发的脾气道歉,迪恩。」李昌陵往迪恩的手背上吻了吻。说实在话,他真没料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怎么?不生气了?你不因为我利用你的事情而火大吗?」迪恩没将手抽回来,却也没给李昌陵好脸色看,说话的语调更少了原有的温柔。
「迪恩!你明知道我不全然是为了这个在发火!」李昌陵此刻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最初确实以为你只是利用我在掩饰偷画的事实,可是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任谁都会想生气吧?」
所谓不知者无罪,看来迪恩很显然并不赞同这句话。
「听你这么说,你现在不觉得我只是在利用你掩饰偷画的罪状?」迪恩半眯起眼睛,对着李昌陵问道。
瞧他刚才还对着自己大声咆哮、迪恩可不觉得李昌陵有这么好说话,或是头脑简单到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过去。
「你偷画确实是犯法,可是……也许你不知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我是很能接受各种犯罪动机的。」所以他选择了侦探当职业,而不是成为警察。
他站起身子,挨到迪恩身旁坐下,试着化开情人的火气。他搂住迪恩的肩膀,往迪恩颊上吻去。「再说,拿回自己的东西并没什么错,真正犯罪的应该是卖画的画商吧?」
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追思,确实不能完全以法律来衡量;再说,若是迪恩拆穿伪作的事实,或许有些收藏家会在愤恨之下毁去画作,那迪恩就永远寻不回与父亲之间的回忆,所以倒不如让画作继续以艾特尼洛之名流传,反倒方便寻找、方便寻回,只不过迪恩用的手段确实是偏激了点。
听了李昌陵这些体谅的话,迪恩有些惊讶地眨着眼睛,他没想到李昌陵的包容性这么大,竟连他偷了画、甚至利用过情人这几点都能接受。
沉默了好半晌,他捧起李昌陵的脸颊,就着情人的唇瓣吻去。
「你果然和其它人不一样,我没有挑错人!」迪恩热情地啃咬着李昌陵的双唇,手臂更是牢牢地搂住了他。
「迪恩?」李昌陵在迪恩与自己之间拉开了点空隙,望着那几日未曾接触的热情,他有些错愕。「什么挑错人?」
「我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人。」迪恩有些漠然地回答。
利用父亲的奸诈画商、在父亲去世后立刻为了钱财嫁人的母亲、想得到自己的身子而费尽心思的巴里特伯爵……
在看尽了人心险恶、饱尝人情冷暖之后,迪恩没打算为任何人卸下心防,只不过……李昌陵似乎是其中唯一的例外。
迪恩挑了李昌陵当情人,想与他分分秒秒相守在一起,以填补心中的忧伤和遗憾,只可惜当时李昌陵拒绝了这份心情,所以迪恩才又开始偷画,打算按照原定计画,取回那十六幅与父亲之间的回忆画作。
「那么,我呢?」李昌陵抚摸着迪恩有些冷淡的面容,想在他脸上寻回一些过往的快乐时光。「你现在……能够原谅我、重新接受我吗?」
之前他还以为迪恩只是一时冲动,想霸着他的每分每秒、才会提出避居乡间的疯狂提议,但是听了迪恩的过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情人只是太过寂寞,性子才会如此忽冷忽热,而且具有那么强烈的独占欲,因为——迪恩害怕二度的失去。
也许……就只是这个原因而已。
第八章
「我觉得你痹烩些画还重要。」迪恩瞄了眼墙上的画作,然后将视线拉回,定在李昌陵的脸上。
就如同先前所说,倘若李昌陵肯陪着他,要他放弃这些挂着艾特尼洛之名的作品,他也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在他的心中,李昌陵的价值和重要性,远远超过了男爵的地位、名声,甚至于他与父亲共有的回忆。
只可惜,李昌陵拒绝了。
至于现在才回头提起原谅或是重新接受的问题……
「你想知道的答案,我没办法给你,因为现在该问的,是你能不能原谅我、接受我吧,大侦探?」迪恩略带挑衅地反问。
怎么说偷了东西的窃贼都是他啊,身为侦探的李昌陵,多的是理由把他送进警察局,或是拿他向急着找出艾特尼洛的布洛斯伯爵邀功。
「你可真爱记恨。」李昌陵叹道。「你以为我费尽千辛万苦查出你的秘密,却又没有立刻报警,为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要向失主邀功的话,我早就离开了,根本用不着留在这里吧?我留下来,为的只是知道你到底是作戏,或是真心喜欢我。倘若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要我当作没瞧见这间密室我都愿意。」
这就是李昌陵的真心,他最期盼的,既不是虚名也不是金钱,而是迪恩的陪伴,所以他才等在密室里,苦苦守候迪恩的到来。
「我要你,昌陵!」这就是迪恩的心意,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回复是否能教李昌陵满意,但却是不带一丝谎言的真心。
「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离开。」迪恩搂住了李昌陵的颈子,拉着他跟自己一起躺在长沙发上,认真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可以接受你不想过着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因为这对你来说确实无聊了点,但若是你想弃我而去,我就杀了你,把你做成标本放进这间密室,那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了……」
艺术家的疯狂因子在迪恩身上表露无遣,根本不管所作所为究竟合不合法,迪恩只照着自己的意念做事。
他想要独占李昌陵,就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这个情人。
「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我会留在你身边的。」习惯了迪恩艺术家性格的李昌陵,对于这样近似要挟的话语只是微笑以对。「因为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掉的……我已经爱上你了,所以我愿意成为你的专属品;但在同时,我也希望我是你的唯一。」
「我也爱你,昌陵。」虽然一开始是李昌陵在问话,但得到满意答复的却是迪恩,他开心地抱紧了李昌陵,献出热情的法式深吻。「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送给你!」就着李昌陵的唇瓣亲吻啃咬,迪恩是打定主意不放开他了。
「你啊!我真不知该说你是孩子气,单纯或是狡猾?」李昌陵对于迪恩易怒易乐的个性,委实是没辙了,他吻着迪恩的唇瓣,让舌尖与其热情纠缠着。
「怎么?你不喜欢?」迪恩挑眉问道,眼神里大有李昌陵若是敢说声不,他就当场把人给毙了的感觉。
「那可不,我喜欢得不得了,因为这样多变的你,让我感觉自己好象有许多个情人一样……」李昌陵半眯起黑眸,很快地往迪恩鼻尖啄了一下。「新鲜、刺激,正合我意!」
单纯可人的迪恩虽然也颇对他胃口,但是眼前这个性情起伏极大的迪恩,却更让他感到心灵契合,甚至可以无话不谈,而不用将人性黑暗面的话题刻意避开。
「那就来点更刺激的好了,我要让你除了我之外,碰上别的人都觉得无趣!」迪恩解下领带,蒙住了李昌陵的眼睛,纤长的手指更灵活地从李昌陵的腰际探入他的双腿之间。
「这倒真是刺激……啊!迪恩!你这家伙……」李昌陵感觉到私密之处正被迪恩的抚弄刺激得昂然挺立,失去视觉也使他的感受力变得更加敏锐,甚至令他在脑海里不停地勾勒迪恩在他身上触摸与抚慰的画面。
正当李昌陵感到欲望正要爆发之际,耳边却突然传来异样的机械音调,只是迪恩似乎没听见,依然继续沉醉在与情人的复合之中。
「等等……迪恩,有怪声!是不是你碰到什么开关了?」李昌陵拍拍迪恩,示意他先暂停。
「没有啊,除了你以外,我什么东西都没碰……」迪恩虽然懂得藉身分之便找机会混入贵族或富商家中偷东西,可面对危机却没有李昌陵这样敏锐,所以他依旧窝在情人怀里,说出来的话还意有所指地继续与李昌陵调情。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李昌陵腾出一只手扯开了蒙眼的领带,想注意声音来自何方。
「我什么都没听到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声音?」迪恩对于中途停下的欢爱不怎么高兴,理所当然地皱起眉头抱怨。
「一定有什么机关激活了,我明明听见……」
李昌陵暂时放开迪恩,起身四处查看,这才注意到声音是自迪恩刚偷回来的名画中传来。由于那诡异的喀喳喀喳声音太令他熟悉,简直像定时炸弹一样让人心惊,所以李昌陵没敢立刻上前检查,反倒拉着迪恩追问画作的来源。
「迪恩,这幅画是从哪边偷回来的?它一直发出怪声音,说不定被装了追踪器或是炸弹啊!」李昌陵为了让迪恩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做了简单的说明。
「不至于吧……」迪恩瞪大了眼睛,跟着看向他刚带回家的战利品。
「这画是从布洛斯伯爵那里偷来的,是他买的新画。我之前也从他手里偷了一幅,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依照惯例,布洛斯伯爵会在买到新的艺术品时开个炫耀派对,所以迪恩就趁人多之便,把画偷了出来,但之前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啊!
「什么?那个臭老头?」一听见失主是布洛斯伯爵,李昌陵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依布洛斯恨艾特尼洛入骨的状况判断,那附在画上的八成不是追踪器,而是货真价实的炸弹!
毕竟在有个专偷艾特尼洛作品的窃贼到处偷画的危险时机,布洛斯怎么可能笨到再去买画给人偷?想必伯爵八成是要拿画钓人,故意让艾特尼洛偷走,再把这个怎么找也找不着的偷画贼给炸死,来个玉石俱焚!
「该死的!那老头准没安好心眼,迪恩,你快点出去!」李昌陵知道拖了那么久,炸弹一定来不及拆了,索性催促迪恩离开密室。
「昌陵,等等,应该只是你听错了吧……」
迪恩虽然狡猾,但却敌不过布洛斯的阴险,所以怎么样都无法相信画上被加装了炸弹。
再说,如果画作真被动了手脚,他第一件该做的事,是把其它作品搬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丢下他的收藏逃走。
「来不及了!什么都别说,快出去!」李昌陵拉着迪恩把他往外推去,不希望他为了这几幅图画送命。
只是李昌陵纵使再怎么迅速反应,炸弹的定时器依然无情地宣告时间终了,一声喀嗦断绝了画作上的机械音,紧跟着便是猛烈的爆炸声传来,夹杂着灰烬与碎裂物的热风更是宛如暴雨般往两人身上袭击而去!
「咳、咳……」
在爆炸声停止下来之后,迪恩从李昌陵身下爬了出来,虽然有了李昌陵的保护,让他幸运地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但烟硝味却还是呛得他不停咳嗽,密室的灯光也遭到波及,跟着失去作用,唯一的照明,就靠烧起来的木板墙和绒布地毯。
「昌陵……」
看着冒出火光的家具,迪恩有些紧张地抓紧旁边的李昌陵,这才发现李昌陵因为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冲击,而被刚才的爆炸震昏了过去。
「昌陵……醒醒啊!昌陵!」迪恩咬着下唇,将李昌陵翻了个身,让他面朝上方,然后伸手压上了李昌陵的心口,确定人是否还活着。
在感受到那平稳的心跳之后,迪恩虽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更麻烦的问题却接踵而来。
由于密室内全是木材装潢,碰上了火就一发不可收拾,偏偏这地下室里什么都有,就是少了灭火设备,所以大火迅速延烧,直往两人所在的位置扑来。
迪恩看看昏迷的李昌陵,再瞧了一眼墙上的画作。
以这样的火势,他是不可能先把李昌陵拖出去,再回来取画,更不可能先抢救画作,再想办法把人带走……
与父亲的回忆和眼前的情人,他只能选择其一!
仅仅一瞬间,迪恩有了决定,他拉起李昌陵的手臂,让他勾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咳嗽一边脚步蹒跚地拖着情人往外走,然后忍着浓烟、压低身子,摸黑爬上了石造阶梯,好不容易才推开旋转门、逃出了密室,得以呼吸些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