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衣便住在那里。她还未成形,但即将成形。送她一个好学生,权当作贺礼。
小圆竟然已经在金顶。她坐在巨石上,看见我走来便跳了下来。她仿佛洞悉我心中所想,道:“公子,我有两个梦境要与你看。其中一个是两百年前的,另一个,是最近才拿到的。如果你看完还不明白,那么再来找我。”她深黑的眼看着我,一道光迹打在地上。地上起先是一个光点,却越来越明亮,直到发出万丈光芒,让人睁不开眼。
这种法术我从未见过,但却并不陌生。那是高深的法术,名为古魇。若没有五百年道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施行。未等我多想,我便进入了古魇带来的梦境中。
第一个梦境,是妃色的,如同春日初临。
那是一片桃花林,花瓣纷飞。有人牵着纸鸢奔跑,林间荡着银铃般的笑声。站在近处的一名少女侧脸对我,微扬起头看着满树桃花出神。远处一位少年跑至她身边,她轻声道:“炼,花都开了,好美。”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杨柳拂过。
花瓣飞过她的身边,她突然转过头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并不特别美丽,却柔和异常。她的眼神有着不同于年龄的成熟,有着一种看清尘世的光芒。
少年停在她身边,看着她微笑道:“不及你美。世间光华,比不上一个你。”少年的赵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说话的时候眼神却异常认真。
少女听见赵炼的话一怔,她的目光和他对上,良久她才微微一笑。那个笑容是春日最美丽,最温柔的景色。
我叹一口气,少年和少女突然在一个瞬间不见踪影。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桃花林,夜晚的桃花林。明月照着大地,桃花凋零。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独立于此地,却显得异常萧索。片片桃花落在他肩上,他浑然未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桃花林的尽头,仿佛在等人一般。
小六的声音响起。“公子,回去罢,老爷很担心你。”
赵炼却道:“不知道那个寒冷国度是否能够看见桃花。”
小六道:“宋小姐是好人,定然早已投胎。等也是白等,公子,你别傻了!”
林中风声阵阵,风过则叶动。小六只能看见赵炼的背影,过了很久他听见赵炼淡淡一句话飘来:“我知道。”似是平淡话语,实则有情。
在他面前的我看见,那个在人前总是漫不经心,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赵炼,他的脸上有滴眼泪。
原来所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原来一切对桃花的执念,皆因此而起。
第 29 章
另一个梦境是玄色的。
一片玄云散去,眼前逐渐清晰起来。高崖上有一兰衣女子抚琴,琴声在山间回荡,说不出的空灵。她的脸很美,无论是谁都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我看着她出神。
我看着那个多少年来从不靠近我的人出神。现在她却安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果真只有梦中才会这样。
下一刻玄色被火红分割开来,那是一名男子的外袍,如同战袍一般的式样。他从天而降落在兰衣女子身边,眼中是包容世人的明光。蓝衣女子似未察觉有人,她自顾地弹奏曲子。一曲终了,她收回手闭目休息。
红衣男子对她道:“《凤灵》天成,不知可否再弹一曲。”
蓝衣女子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抬眼瞟他,而后幽幽道:“我不想对牛弹琴。”
男子听见这话不恼,却是微微笑了,眼角的黑色云纹似曾相识。淡淡的笑容,却深入人心。他应当不是张扬的人,然而他的红色外袍却有一种摄人的美。两百年来,我从未曾见过谁人将红衣穿得如他一般洒脱。
玄色梦境继续着,梦中变为一兰一白二人。兰衣女子对着院中的火红岄蓉出神,白衣人站在不远处,也不打扰她。女子的脸上起先是没有表情的,良久一丝微笑浮现:“岄蓉似他,不随凡物。”
白衣人棕红的眼一直看着她。
“星烜,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何不同我在一起?”
“他为仙,你乃妖,原本殊途。”
兰衣女子微笑着转头看他。“那若你是仙,你会怎么做?你是不是也会离开。”
“不是。”
兰衣女子笑着摇头。“你看,他宁愿受轮回之苦都不同我在一起,是他不愿,而不是他不能。”她的笑容令人心碎。“星烜,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恨。”
白衣男子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他说:“流仙,少时我说过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然而你从不给我机会。现在,请你回来,你所有的伤心难过我愿与你一道承担。”
听见星烜说这句话,我突然一怔。这样的话,他从未对我说过。
我的母亲离开星烜怀抱的时候,她脸上那种深深绝望的笑容已经没有了。我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只是缓缓说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要去地府,总有一日他会经过我身边。那时候他会明白,我是不容易忘记的!”
她离开的时候星烜在吹笛。那支我太过熟悉的曲子,每次吹奏之时都是寂寥而悲伤。我已经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却并不是一个好名字。
它的名字为《殊途》。
我从梦境中脱离,小圆不在身边。一瞬间我犹豫着是否要立刻去往幽冥告诉母亲明华上仙早已离开轮回,回到九重。然而即便是这样又能如何?如果心意已决,纵使遇见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
与其相见而痛苦,不如忘记而淡然。
几日后我在金顶修炼,一道明光突然破过结界进入乌源山。我惊觉望去,看见皇觉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的身上没有活人气息,这也是他为何如此容易便进入结界的原因。蜀山的道法无尽,化有形为无形也并非难事。
他唤我:“小狐。”我听了微笑,向他走去。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会如此唤我。那种温柔语气,总会让我想到许多年前的光景。当我还是幼狐之时,初见他的光景。
皇觉伸出手示意我不用靠近,微微一笑:“此法施行之时旁人不得靠近。”我站着不动:“不知蜀山大侠驾临,失敬失敬。”
皇觉微笑:“现在知道也不晚。”
“你为何事而来。”
他如同星子的眼眸看着我,道:“小狐,你怕天劫么。”
我敛了眼思索他为何要说这句话,试探性地道:“最近心绪不宁,总觉有大事要发生。你是否知晓什么?”
皇觉说了一句话,让我出神很久。良久我的脸上恢复笑容,道:“你特意为此而来?倒是十分用心。似乎我同你,也不是三世恋人的关系罢。”
皇觉看我一眼,温柔笑道:“的确不是三世恋人,但若有来生,这等好姻缘倒也真是不错。”
来生,我突然觉得有些想笑。我看着皇觉道:“皇觉,很多年前我有一个心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皇觉的眼睛如同天上最亮的明星。他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微笑:“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如此简单,却一直未曾说出口。”
他眼中的温柔神情,仿佛终年不变。他不开口,似乎在等我往下说。我笑着叹一口气:“继续唤我‘小狐’罢。”
他只是微笑一下,道:“师父唤我,小狐,保重。”说罢他便突然消失。我对着空荡的树林道:保重。
来生,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来生。因为他说:“为你卜问一卦,你的天劫便在近日了。”
凡修道之人必有劫,然而天劫却不是人人都遇见。若是过去了,便可大成。若是未曾过去,轻者重入轮回,重者神形俱灭。然而所谓天劫,或似那万雷焚身之苦,或如同百鬼蚀身之痛等等,诸如此类。万年来,功成者寥寥无几。
我的神族血脉可保不死不灭,仅此而已。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也不知。
四月初六,星烜原来早已知道。
他让我潜心修炼并不告知天劫之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依然任性,替我决定一切却不问我的感受。我突然神经质地微微一笑,我想,我应当要对星烜更好一些。去见赵炼一面,而后便一直同星烜在一起。
可是还是来不及。
没有熬过去,是长久的别离。若是成仙,是永世的远离。
我的心中突然恐惧,而绞痛着。如果我此刻能够说出话语,也唯有二字。
不舍。
第 30 章
雪落尽后,星烜不许我离开乌源山。我趁机抚了一抚他的脸,笑得十足像个小贼。“长老,你想金屋藏娇啊。”我或许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让我离开乌源山,是怕我在不知名的地方遇见天劫。
一个人孤独承受一切。
我确实不勇敢,内心有恐惧。可是他却不知,我怕的不是那些痛苦。我所害怕的,是永远见不到一些人的脸。
星烜侧脸望我,棕红的眼深深看我。我一怔,别开脸道:“看我作甚。”他未说话,只是以手拢住我肩,轻吻我的发。我大窘,将他挡开。“我又不是女人,这样亲昵很奇怪。”
星烜微笑:“更加亲昵的事情你却从不觉得奇怪。”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心,很痒。我瞪他一眼:“你学坏了,是我的错。”
他微笑不语。
鎏衣站在槐树下,一手搭着树干看远方浮云。我出院门便看见这番情景,觉得奇怪,道:“鎏衣,你再躲我啊~你怎么不躲了!”鎏衣转过身,表情有些凝重。我心下清明,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我微笑着看她:“凝眉令人怜,二哥见了要为你烦心。”
鎏衣突然叹息。“你的天劫在四月初六。”她说话一向直奔主题,甚得我心。
我笑道:“多日来你心神不宁,便是为了此事?”
她却仿佛很生气。“玄寂,你是傻子?!你为何一点也不吃惊?难道你不明白什么是天劫!”
我说话的时候异常镇定,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自然清楚明白,就不劳你费心了。鎏衣,你只要记得我最喜欢看你笑便好了。剩下的时日,答应我你会微笑面对。”顿了顿我道:“只是或许看不见你成形那日,有些遗憾,所幸贺礼你已经见过。”
鎏衣盯着我,突然道:“并不是毫无办法,有一个方法可保你经天劫平安无事。”
我一怔,微笑:“星烜都没有办法,我倒是想听听狐仙你的想法。”
“如果有人愿意拼尽千年道行替你受天劫,你可平安无事。只是,你应承担的一切,他都将替你承之。”
“不用再说。”我立刻打断她的话。她话语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狐族拥有千年道行之人唯有星烜。
“星烜可知道此法?”我皱眉问她。鎏衣却突然笑了。“玄寂,你明明聪慧,有时却会犯傻。从你第一日认识长老起,你可发现过我们知晓但长老却不知晓的事?”她不再继续说,最后看我一眼便化为紫烟飘走。
星烜已经知晓此事。
或许他人遇见这种状况会想到,他们的爱人会不会将他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不是圣人,心中也有这种想法冒出,然而很快却被另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压下。我此刻在想,星烜是不是瞒着我欲做傻事?
不,我绝不会让他这样做。
哪怕我死去一千一万次,我也不愿他有一丝一毫的损失。
星烜的院中没有花草,却有许多树木。我越过拱门,看见他用法术将帛立在空中,手中的笔打出法术正在画星阵图。我向他走近,经过一颗树边,不知为何,树的叶子突然纷纷落下。正是万物朝春之时,一瞬间却如同秋日。
我怔了怔,淡然一笑。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片翠绿落叶,拿在手中细看。抬眼之时,星烜正在看我。目光与他对上,笑容浮上我的脸。他突发奇想,让我随意坐在廊下,我方知晓他要为我作画,大感意外。
我所有的印象中,他从未提笔为他人作画。唯一有幸的,只有星宿。他画的很快,我绕至他身边观画,长久出神。
一名白衣男子站在新绿的树木边,手中一片翠绿欲滴的叶片。他的身形姿态美好,脸上噙着一丝笑容,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画上的色彩并不多,却让人感觉到世间生意盎然。
星烜看着我的脸,道:“千万别说你不喜欢,说了便轮到我不高兴。”
我微笑着摇头,看着他道:“你将我画得太好,旁人会认不出来。”
他的眼睛微弯,淡淡笑道:“我本就没打算让旁人看。很多年前我看着还未成形的你便会想,有一日我要将你带往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看着你,只有我能看你。你说,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这句如此霸道的话,却是他所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我敛了眼,将手中托着的绿叶递给他。“星烜,这个你要收好。”
“这是我给你的东西,比不上金银,再普通不过。然而,却是这世间唯一存在的,只给你的东西。”
他并未说话,接过绿叶抚了抚我的发。手指的热度传来,我看着他微笑。
他以法术在叶上写了一个字。
情。
那个玄色字迹一瞬间沁入叶中,消失不见。我此刻心情复杂,我想,他定然也如我一样,心情十分复杂。我瞥了一眼那幅画,画上人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以法术作画是狐族的习惯,那样的画不会褪色,任何东西都无法摧毁它。然而它却有一个缺点,那便是,一旦画中的人或物再也不存在于世上,那么画便会逐渐变为一片空白。
有些东西褪色,是如何也阻止不了的。
这个世上,最可怕最无情的正是时间。越是不舍想要记起,却越会忘记。
第 31 章
四月初六,我盘膝坐在无相转轮阵中。我不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有任何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山崖上的风陪伴我左右。乌云笼罩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有金光从中泄出。明光驱散混沌,照在我的身上。空中有人声如雷鸣:“大胆妖孽,妄图以凡身修得真仙。今降尔三度明雷,死生凭尔择!”
我道:“万真归虚。”而后闭上眼静等天雷。
认命是最傻不过的方法,我却别无选择。
第一道天雷,降在身上初始整个人为之一抖,而后一种剧烈疼痛从脚心开始蔓延,经过背脊最后到达头顶。以长针深深刺入脚骨的痛,是痛入骨髓。然而此时此刻的痛却更甚。背脊骨仿佛被深深剥离身体一般,我本不愿在上仙面前失仪,紧闭着的牙关要生生咬碎。痛至叫喊不出,倒也合了心意。头痛欲裂,却听见梵音。如同催命的符咒一般越来越快。双手撑地,死死咬着不能倒下的信念。
第二道天雷比第一道更甚。痛到了极致,让人产生一种身体与魂魄剥离的错觉。身体中仿佛有什么开始一点一点粉碎。一瞬间什么修真,什么飞升都不再重要,我甚至冒出了痛哭流涕祈求上天谅解的想法。人在极痛之时内心最为脆弱,这也是天劫给修行之人的考验。一直忍耐,心中杂绪突然化为一片空白,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痛觉上。恍惚中我听见空中雷鸣般的声音道:“妖孽未化为粉尘,原来是有血脉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