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终阑珊+特别篇————五月东方

　　店家将药煎好送来，在此期间长老一动未动仿佛一座雕塑。他在出神。

　　我端着药碗蹲在他的身前，药香弥漫，长老终于敛了眼来看我。那棕红的眼如同美丽的宝珠，令人怦然心动。他的眼睛扫到药碗，蹙眉，抬起眼看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确切地说，是盯着我的嘴唇。

　　屋内太过安静，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我喝了一口药，凑过去将唇贴在长老的唇上，把药度了过去。他的唇，仍旧是有些微凉的，却如同花瓣一般柔软。令我想起很多年前，他给少年的我的那个吻。

　　我的脸离开一些，目光和他对上，长老却突然微微一笑。“你不会脸红，可是你的心跳声很吵。”

　　我没有说话，只将药碗放在长老手中。他却倾身过来，呼吸拂在我脸上。他说，继续。

　　待长老喝完药，我们的呼吸都开始不稳。稍稍退开一些，我将药碗放在桌上。无意间瞥见铜镜中自己的脸，嘴唇如同涂了血一般。太过于艳丽的面容，里面有母亲的影子。

　　我退开几步，看着长老微笑：“我将碗还给店家。”

　　店家看见我倒是十分热情，他盯着我的红发看了又看，叹道：“公子的发色倒是十分特别，不知那位公子的伤如何了？”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我道：“多谢关心，无大碍。”

　　“啊～公子，算我多嘴，有一事相求。”

　　我一怔，嘴角不经意浮上微笑。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果不其然。“县官大老爷似乎很赏识那位公子，想请二位一道过府一聚。”我同长老来住店之时，一阵风吹落了他的风帽，银发现出，惊了街上的人，也惊动了一个顶着官帽的大肚子老爷。

　　“呵呵。”暗处突然有人笑了几声，长老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店家看见他目光发直，长老的手突然握住我的肩。他的脸靠近，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辨。唇贴着我的唇婉转纠缠，就着夜色说不出的旖旎。

　　店家已经处在痴呆状态，我用力推了推长老，他却变本加厉，将手伸入我的衣襟抚摸胸口。良久，他伸出舌头舔我的嘴唇，眼睛微眯着，斜睨着店家，不怀好意地一笑：“告诉那位老爷，过府一聚可以，如果他愿意我上他。”

　　店家一拂袖进了里屋。

　　“长老，你的话怎的如此粗俗。”

　　长老移开放在我肩上的手。“对待脑子里只有浆糊的人，或许这样说他才听得懂。”

　　我道：“人界不是久留之地，你的伤未好，先回乌源山罢。”

　　“你找不到炎灵珠。”长老轻声叹息。

　　我猛然抬头看他，他的眼中光影明灭。“炎灵珠在我手中，你却一直未曾发现。”

　　第 24 章

　　回想长老在林间问我，若是四姐死去，我会如何。此刻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在问我，而是在述说一个事实。

　　四姐虽未死，却也没活着。

　　百年前，四姐刚成形之时，三姐笑说要把她早早嫁出去。四姐却‘哼’了一声道：“你倒盘算的好。狐成形便可活千年，我要等，这千年之中最耀眼的那颗明星出现。他会乘着五彩祥云来接我，他会有着人上之人的风范。我这一生不会对他人动心半分，我就爱着那个人。”

　　或许华研公子并没有四姐当年期待的那么多光彩，但他确确实实是一颗明星。四姐不愿做妖，将内丹与炎灵珠合二为一。然而蜀山弟子却搞不清楚状况，生生打碎了她这一生中，最美的梦境。

　　长老赶到之时，魂魄即将消失殆尽。唯余下一缕飘渺芳魂，因为执着，在华研身边徘徊不去。而那名男子没有通天之眼，什么也看不见，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在作画。

　　画上的女子从莲中走出，却令那些莲花黯然失色。

　　长老动用了百年道行才勉强将余魂保住，而后他从蜀山弟子手中夺回炎灵珠，将幽冥的水与四姐的魂一起封在炎灵珠中。然而即便如此，那缕芳魂也要等待千万年之后，才能够重新去往转轮台了。

　　我同长老来到稽城，子夜时分天空悬着圆月。屋檐下方睡着一名男子，他曾经遇见过一位深爱他的女子，但是他却不知，那个女子不会再回来了。

　　他依然在等她。

　　他的阳寿还有几十年。在这段光阴里，我不知他是否还会遇见同四姐一样爱着他的人。但是我知道，这一生，再没有一个人敢为他魂飞魄散。因为那命中注定的孽缘，是在降世时就刻在生命里，永生永世的劫。

　　我抬头便看见漫天的繁星，突然想起了皇觉的眼睛。起初是少年时候，温柔，纯净。而后渐渐变成了成年男子的眼睛，睿智，柔和。那日我在稽城见到他，并不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相遇。或许在他们身后背着的剑鞘里，还留有四姐身上的血迹。

　　当年，我还给他的那盏昙花灯，他是否还依旧留着？

　　他是否早已知道我是妖？

　　这一切我都没有机会问他。这世上人的相遇，并不全是为了爱。有些相遇本身就是错，错了，上天便要将它收回。

　　人妖殊途。

　　炎灵珠悬浮在空中发出红光。它徘徊在华研的睡颜边，久久不愿离去。

　　我对她道：“你真的愿意这样做？”

　　炎灵珠在空中移动，光迹是一个字：对。

　　我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但是我想，也许这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不然炎灵珠为何仿佛抚慰一般地碰了碰我的红发。

　　碧华藤的花可以改写人的记忆，我将碧华藤锁在蚀月之地，花朵却一直带在身边。施法之时，炎灵珠一直悬在空中静止着，平静地可怕。华研的睡颜起先是锁眉着，却渐渐舒展眉目。我在他的梦境中看见一个女子的笑靥渐渐淡去，最后变为一片空白。

　　梦中有四姐的声音：“毫无风度，怎能同女子争抢！”

　　另一个声音道：“你也算女子？”

　　“你！你这呆子，莲才是极品！”

　　“疯丫头，算我怕了你。”

　　是二人初见那日花会上的声音，我轻轻叹息，炎灵珠动了动。我仿佛听见四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柔却坚定：不要紧的，我相信我们的缘分不至于如此浅薄。即便等上千万年，我们定会再见的。我相信，我相信……

　　我最后再看一眼华研。这一生，他再不会记得他曾经怎样地爱过一个人。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他爱着的人，因为这份爱，付出了什么。

　　华研，我将所有与四姐有关的记忆剔除，你再不会无望地等待。从今往后，你是全新的你。

　　长老的发丝因为微风而微微摆动，他的侧脸在月光下如同最美的雕刻。我说：“长老，我从未曾听你说自己的事。请你今后多说一点，我想知道。”

　　长老的声音平静如镜：“千年也如弹指一挥，记得少，忘得多。”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么再过千年，你会不会忘记我。”

　　他转过头来，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他说：“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就不会。”

　　我含着微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长老听见我的话并没有多么动容，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明亮的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他转过头来看我，半边脸处在阴影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说：“四月初六，时间快到了。”

　　“什么意思。”来年的四月初六离现在有几个月的光景，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直视他的眼睛，那里望不到底。

　　他突然靠近一些握住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星烜。”

　　“除了你的母亲，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只要你愿意，我每日都会这般唤你。”

　　“你一直想知道我是否喜欢你，现在我告诉你。玄寂，你听好，我不喜欢你。”

　　“……你高兴了，便对我好。不高兴，便远离我。我早应该知道的，多谢你告诉我。”

　　长老握紧我的手，紧到让我感觉到刻骨的疼痛。“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得，我爱你。”

　　我的心中突然一片空白，有什么顺着我的脸颊滑下，在他的眼中闪出璀璨的光芒。

　　妖是没有眼泪的，有了眼泪，便懂得了人的感情。有了眼泪，便在修真的道路上，迈了一大步。

　　第 25 章

　　和星烜相处的时间越长，内心越是柔软。就仿佛那里逐渐被羽毛覆盖，不再如以前坚不可摧。如此便罢，现在凭空多出了眼泪，像个丫头，成何体统。

　　我叹息，坐在身边的小胖直接给了我一拳。“你若在我面前悲情，我会狠狠揍你。”我反手给他一拳，被他挡住，下一刻他便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再动弹。

　　“不打扰你，我自个儿感慨去了。”

　　“诶，你给我把定身术解开！”“臭狐妖！你给我回来！”

　　远远地我道：“真是抱歉，这座山中只有狐仙，哪来的狐妖。”

　　整个乌源山都已经知道四姐的事情，不光小胖赶来看，连山脚的野牛精也来了。狐族的长者聚集在一起，合众人之力将四姐的余魂永远封在炎灵珠内，直到千万年后她方可转生。我远远地看着，发出万丈光芒的炎灵珠落入后山寒地被冰封。

　　母亲不知道这件事，二哥大概不准备告诉她。星烜站在众人之中，手中握着长老权杖，那顶端的紫色宝珠打出一道光迹将炎灵珠送入后山。他似是舒了口气，目光越过百人投向我。我对他感激一笑，转身走回院落。

　　二哥将四姐的小筑封印，任何人都无法再走进去。但他却常常站在院门前，盯着那一扇闭合的门出神。似乎那里会有人像往常一般打开屋门，带来繁花似锦，香风阵阵。那人的眼角含嗔，道：“看什么看，本公主的花容月貌是可以随便看的？”

　　小圆独自坐在莲池边，她的身形如同白杨一般挺直。我道：“小圆，怎么还不去睡，天快大亮。”

　　然而她却没有半点反应。我叹一口气，将她的身子转向我。就着月光，她的脸是素白的，却让我一怔。那张脸不是活着的狐族会有的脸，木然，如同人偶一般。我的手扣住她脉门，小圆突然眨了眼。“公子，怎么了？”

　　我收回手：“你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没有什么，我要睡了，你不要吵我。”

　　我在小圆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然而她却是我们当中最喜形于色的人。百年来，她没有表情的时刻，便是真的不感觉到悲伤或喜悦。然而我还是问她，“你为何不伤心？”我知道这个问题太失礼，然而隐隐地我却仿佛看到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隐藏在这个问题的暗面。

　　听见我的话，所有表情在一个瞬间突然回到小圆脸上，她露出莫名地笑容。“公子，我从来都不会伤心。过去不会，今日不会，日后更不会。”

　　风吹莲茎摆动，阵阵莲香飘来。“小圆，你永远都不会成形，对么。”

　　她在我面前微笑，漆黑的眼中淡淡流光，是暗夜里生出的妖。“公子，你说的对，我永远都不会成形。”

　　狐族不成形，则容貌渐渐衰老，在三百岁上死去。若成形，则保持成人的模样，可活千年。但小圆，却两样都不符。

　　小圆不准备说下去，她漆黑眼中的流光失去了踪影，而后露出一个大的笑容：“公子，长老原来那么好看！”

　　我看她一眼，道：“快去睡，你的眼睛肿的很难看。”

　　星烜不再变为老者模样，年少的狐族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会发出璀璨的光芒。我在半山腰听见有狐道：“母亲，那人真是长老？”

　　“不错，那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母亲，长老好漂亮。”

　　“傻孩子，长老听见会生气。”

　　“怎么会呢？长老笑的时候很温柔。”

　　“胡说，长老从不笑。”

　　“真的，长老对玄寂哥哥露出微笑，我看见了。”

　　“……小孩子家你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长大以后我也要长老亲我！”

　　啪！一个响彻云霄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金顶远远传来笛声，同百年前一样的曲子，再熟悉不过。天空破晓，斑驳的光投在地面上。那位白衣仙人正在吹奏，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光景。幼小的身影躲在树后露出头来观看，脸上一派痴迷。

　　这支曲子寂寞荒凉，却是他唯一吹过的旋律。

　　一曲终了，星烜抬起眼来看我。他的语气平淡：“你要继续修炼。”

　　我微笑着前走了几步。“莫非你要与我一同修炼。”

　　“玄寂，元琴要等待千万年才能转生，那时我们早已作古，你成仙却可助她一臂之力。”

　　我依旧微笑。“你作古之时，不知我是否还在这世上。”

　　他突然叹息，“我并非开玩笑。”

　　现在我明白他是认真的，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成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那么你永远看不到我，也无所谓？”

　　星烜并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抬头看着明亮的太阳。“太多明光，却会让人想起黑暗。”

　　我的心里一痛。“可是我有所谓。看不见你，如同死亡一般没有什么分别。”

　　他转过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说。几番思索，突然有想法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走到他身边为他理了理垂落的发，“罢了，只要是你想，我总会做到。”伸手将他的眉心抚平，我退后一步。“不要烦恼，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从他隐忍的表情中我看出，修仙并不仅仅为了将来能够助四姐一臂之力，而是有别的原因。因为那个不可说的原因，即便他被我误会也是无可奈何。

　　四月初六，时间快要到了。

　　四月初六，我一定要明白这一日究竟怎样特别。

　　从金顶下山，星烜在我身侧。“你为何要去火湖，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岄蓉。”

　　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将来我一定告诉你。现在不要问，听话。”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告诉我。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他说的将来，真的是没有尽头的将来。

　　第 26 章

　　我坐在方凳上，一手搭着圆桌，另一只手中捏着白子犹豫着往哪处放。棋盘的对面未曾坐人，我却不亦乐乎。此刻正值傍晚，狐族大多还在睡梦中，院内安静得很。我只着一件单衣，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凳子上，另一条腿垂落，露出半截小腿。

　　一阵风吹来，似乎带着后山寒地的冰雪气息。我转头看一眼院中永不衰败凋零的草木，心道：冬日来了。屋外的灯在一个瞬间突然全部亮起，我轻嗅，空中一股岄蓉香气。

　　是星烜，他又去过火湖。

　　星烜一进门看见的便是我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

　　我对照《天元残经》，蹙眉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抬头看一眼星烜，对他微微一笑复又埋下头去。放下棋子之时突然发现有些不对，我猛然抬头看着他。他常穿的黛青外袍不见了踪影，也并未穿着变成仙人模样时的那件白衣，身上却是一件金线云纹淡蓝长衫，袖口领口的花样尤其精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