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终阑珊+特别篇————五月东方

　　我不能带着人界的东西回乌源山，因为长老一定会发现上面留有的气息。但我还是走回去将面具收入怀中。在靠近心脏的地方，竟然感觉到一丝温暖。

　　四姐姐看见我在傻笑，狠狠地捏了捏我的脸颊。“阿寂，你真是没防备心，怎么随便就同人类在一起？”

　　我还在微笑。我在想，今夜我会不会遇见我的仙人。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我狐生当中最美妙的一个夜晚！

　　我和四姐姐并没有马上回到乌源山，我们在寺庙附近看灯猜。

　　绿树村边合。打一字。

　　身边有人说孟浩然什么什么的，孟浩然是谁？

　　祖孙，猜四书一句。

　　鬼才知道四书是什么。

　　四姐姐倒是猜的不亦乐乎。我瞬间醒悟了。原来，长老把我弄成了一个半文盲！四姐姐听了我的想法哈哈一笑，说道：“文盲就是文盲，什么半文盲，你别不承认了。”

　　我再一次倒地不起。

　　四姐姐又说：“虽然你不懂人界的东西，但是你还是有优势的。”

　　我大概猜的到四姐姐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果然她说的是：“你精通上古的文字这算一个，虽然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回到乌源山的时候天已微亮，四姐姐即将睡死过去，我却向金顶走去。走到半路我突然不动了，我看见长老站在观星台上看着我。

　　那种感觉就像白昼见了鬼一般。

　　长老的表情是严肃的，我走到他身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首。我说：“长老，我下次再也不会随意去人界了，这次四姐姐没有和我一起去，是真的。”长老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胸口。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忍着心痛把那面雪狐面具拿了出来。

　　“长老，是不是很好看。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我以为长老根本不会动人界的东西，可是长老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他竟然伸手接了过去。我惊讶地看着长老，又将视线下移紧紧盯着面具。

　　我看见，长老毫不犹豫地将面具扔下了观星台。

　　我“啊”了一声，冲到栏杆边俯身向下望去，只看见万丈深渊。我觉得心中有个地方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很轻很轻。我对长老道：“你不喜欢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

　　长老的语气平淡：“这是给我的……”

　　我把心一横，说道：“才不是给你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让你看到！”

　　长老淡淡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眼中突然有红光划过。然后我看见他空着的右手上突然出现了雪狐面具，他将面具轻轻放在身边，对我说：“我没有不喜欢。”

　　我的眼睛眨了眨。

　　长老说：“修炼不可松懈，马上去金顶。”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下一刻我又回过头去：“长老，难道你一直在等我？”

　　我的身后没有半个狐影。好吧，当我没说。

　　虽然长老有些奇怪，虽然平时白昼绝对看不见的长老今日出现了，虽然长老莫名其妙地把我的面具给拿走了。但作为一个新好少狐，不胡思乱想是基本准则。

　　我的心中浮现我的星星的眼睛。

　　也罢，面具就暂时寄放在长老那里好了。

　　我在金顶打坐，一闭上眼却总看见那个青色的身影。他的侧脸线条优美，兹花的光照在他身上，他却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从白昼一直打坐到黑夜。

　　月光穿过高耸的树木，洒在地上斑斑点点。我轻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再去人界，我的星星说不定还在那里。我想起长老严肃的脸，使劲摇了摇头。被长老发现我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惨’字怎样写，但总比自己后悔要好。

　　站在与昨夜相同的街道上。只不过是一夜，却有天壤之别，节日的气氛不再那么浓烈。我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寻找着我的星星的气。我将整座城池绕了三遍，没有任何收获。我突然有点伤感。

　　我的脚不知不觉向那座桥走去，突然在桥上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的背影化成灰我也不会不记得。

　　是仙人。

　　或许是因为仙人的身上有着些许光辉，方才我心中的阴霾稍稍散去了一些。

　　仙人的银色长发一直垂落到脚迹，有人经过他的身边便会偷偷看他一眼。我站在远处迟疑着没有上前。仙人回过头，他棕红的眼中有微光，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第 7 章

　　仙人向城池的东方走去。我犹豫了一瞬，跟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保持着几丈距离，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跟丢了，然而下一刻却又看到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在城门关闭之前，仙人出了城。我停在城门口向城内看去，我在想：我的星星曾经就站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我的眼前突然一黑，眼睛已被人捂住，那个人的手有些寒凉。我听见守城的士兵在说：“王二，刚才城门口是不是有个小孩？”

　　“没有啊，你眼花了？”

　　“不会碰见鬼了罢。”

　　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那个抓着我的人突然放开了我。我的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村落，安静地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瞬间转移，我一定是遇见了妖。我集中精神默念咒语，转过身却愣住了。

　　我的仙人离我很近，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太过于耀眼，让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说：“晚上好，我的名字是玄寂。”这真是最令人无话可说的话了，我的耳边恶魔又开始一直骂我：你真是个大笨蛋！

　　我却看见我的仙人微笑了，似乎他听见了有趣的话一般。他说：“夜安，你可以叫我仙人。”

　　这，是什么状况。我没有在仙人的眼中发现恶作剧的光芒，他的眼神一直是淡然的。

　　莹莹月光打在我脸上，仙人看着我，轻声说了一句话。我和他离得很近，可是我也未曾听清，似乎是‘只此一次’？

　　我看见仙人俯下身来，离我太近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向后让了让。仙人的手却突然扶住我的肩，有柔软的东西盖在了我的唇上。那种触觉就像唇上落了一朵花瓣，轻柔，却有花朵特有的芬芳。仙人的睫毛刷在我脸上，我的心跟着颤了颤。全身的血液就在这个瞬间都涌到了头顶，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轰轰作响。

　　恍惚之间我似乎听见仙人说：“若你想去人界，可以等到成形后。”

　　我嗯了一声。

　　仙人说：“答应我。”

　　我说：“好。”

　　仙人微笑了，他说：“你真能做到便好，我会知道的。”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正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村落中。我的手指擦过嘴唇，任你用再轻柔的力度，却还是没有花瓣般的柔软。

　　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了人界。

　　五年之后我的面容越来越像人类少年，右眼处的黑色云纹一直延伸至发际。我不明白为何仙人让我成形之后再去人界。如果这是关心我的表现，为何他再不出现。

　　二哥在同狐族的长辈讨论拜访蛇岛的事宜，我坐在黑色石阶上倾听身边萤火虫的对话。我听见他们说：“山下野牛的女儿被河伯抢去做新娘了。”

　　“你说的不对，后来她被人类给救了。”

　　“说到重点了，你说她好好的一个女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嫁给人类了？”

　　“你们这些臭虫子，寿命不长话倒不少。”

　　“怎么，说的好像你不是虫子似地，找茬啊。”

　　“都给我闭嘴。在我这个光棍面前，谁再给我提嫁娶谁就给我到轮回台等着投胎！”

　　四姐姐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野牛精成亲了。”她的话语中是一分漫不经心加九分不怀好意。萤火虫们安静了一会，又嚷起来。

　　“怎么被狐族女魔头给听见了。”

　　“让你别大嘴巴，等着牛尾巴抽你。”

　　四姐姐不等他们说完便一挥手将他们打到九霄云外。她转头对我微笑：“阿寂，我们去‘祝贺’野牛精怎么样。她还住在山脚下，我说上次见了我怎么像见了鬼一般，原来家里藏了个凡人。”

　　我说：“我不去。”

　　四姐姐把我的脸颊当泥巴揉了又揉：“你从人界回来之后越来越不可爱了。”

　　我说：“谢谢夸奖。”

　　四姐姐瞪我一眼。

　　我站在金顶仰望着苍穹。我的手指向心脏，离开的时候从心脏处拉出一道金光。我将手举起直指天空，手指打出的金光在头顶绘出金色图画。上面二十八星宿以不同颜色显示，清晰可辨。

　　我退开几步观察。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荧惑现于空中，人界的大乱即将来临。

　　或许我同五年前确实有些不同了。不仅是外貌，还有内心。可是我的记忆却一直停留在五年前的那个吻，那场兹花下的对望。

　　我没有从长老那里学得星学，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学。有些东西别人不教你，你未必就不会。我只是厌倦了等待，仅此而已。

　　不论是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是人。

　　第 8 章

　　我第三次来到那座城池，那里一片萧条破败。战争夺走了一切生机与希望，我在寥寥几个行色匆匆的人眼中只看见惊慌和恐惧。还有一样东西在他们满是忧患的脸上，是绝望。

　　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我对人类产生了同情。我第一次觉得，不管是妖还是人在芸芸众生之中其实都是一样的。同样有生，有死，有希望，有绝望。

　　我一身绣着银竹的玄衣似乎与身边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当我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街边有乞儿围了过来，他们的眼中清晰写着饥饿二字。我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递给他们，却听见有人说道：“不行。”

　　我没有想到还可以再听见这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以很快的速度将乞儿手中还未握热的财物重新交还到我手中。“兵荒年代民众手握财物只有送死，不如送一车粮食来。”

　　眼前的人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他身上的白衣却分外眼熟。那是我在银镜中看过无数次的蜀山弟子的服装。我看着他半晌才道：“城中可有负责收粮的官员？”

　　对面那人似乎知晓我的想法，微微一笑：“南方捐粮已经全部运到，下批要等五个月。在这期间官府未设置专人，不过你倒是可以将粮食送至城内柳府大院，那里有许多避难民众。”

　　我点头。我的星星似乎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何他同一般人有些不同。因为他同样是修仙之人，若是有所小成，延年益寿延缓衰老自然不在话下。我说：“蜀山弟子下山，助的是哪一方。”

　　我的星星道：“天道所向的一方。”

　　我又说：“何为天道。”

　　我的星星看着我笑了，他说：“你长大了，想的自然也变多。”

　　我的身体里有什么‘呯’地响了一下，像是一个重物落了下来。原来，他竟然认出了我。

　　突然有一匹快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停在我们身边。马上的人着官服，对我的星星道：“皇觉，大人唤你去城楼，淇县撑不住了，令师兄已经御剑赶往淇县。”

　　我的星星从容不迫地道：“告诉大人淇县一定不会被攻破，让他万不可开城门下令弃城。调一部分官兵在城内寻护，发生暴乱事件一力严惩。”我的星星转头对我道：“城内动荡，你应当回到应当去的地方。”说完他的周身便被银光覆盖，无数剑影乱了我的眼。

　　骑马的官兵看见我的星星离开，便也对我说道：“街上不是停留的好地方，公子速归家去罢。”说着他一拉缰绳，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我没有回乌源山。当天夜里我飞过无数的山脉，落在没有征战且富饶的土地上。我将农户家的粮仓搬空，用珍珠填满。也许我在空中的身影被人发现了，后来那里出现了一座狐仙庙。我将蝼蚁变作马匹，樟树变作车辆载着粮食在云层上奔腾。

　　没有妖愿意施行这样的法术损耗自己的修为。若说我没有一点想法自然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终究是这样做了。

　　马车抵达柳府门前的时候天已大亮，站在门口张望的少女走过来对我道：“你来了。皇觉公子说有人会送粮食来，我还以为他骗我的。他现在一切可好？”

　　我怔了一下，道：“他不会有事。”

　　在街道冷清的时刻，柳府中却有了一些人气。我从众人身边经过，他们听闻我送粮食过来，都对我投以笑容。纷乱的时刻容易妖孽横行，我身上的气很容易将其他妖引来，于是便立刻告辞离开。少女却突然拖住我的衣袖，她请我喝杯茶再走。

　　我坐在内院的时候看见一棵奇怪的树木，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有人却用心地将干燥的红叶一片一片绑在树干上。我走近看去，每片红叶上都有着隽秀的字迹。写的是相同的一句话。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是女子的字迹，有着一种深深的忧愁。

　　“啊，是我们家小姐写的。”少女突然在我身后道。

　　我说：“你家小姐和思念的人离别了吗。”

　　少女蹙眉道：“我家小姐身体一向不好，五年前的上元节赏灯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不久前故去了。如今此地战乱，老爷也不忍留在伤心处，带着众人离开，只留下少数几人照看房屋。至于思念的人，小姐连世家公子都未曾见过几个，又何来思念的人。只是小姐总是对着一盏花灯发痴，庙祝说小姐是中了邪。”

　　我看着眼前说话的少女，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

　　“姐姐，买这个吧，这盏嫦娥灯很漂亮。”

　　“小公子，我家小姐是柳府三小姐，下次若请小公子入府做客，还望千万不要推辞。”

　　原来当年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女已经死去了。

　　我对面前的少女道：“你家小姐是如何中邪的？”

　　少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在街市上遇见了一名男童。他自称张家公子，可是张家只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小姐听见这个消息突然大哭了一场，然后身体时好时坏。”

　　我揉了揉额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绕来绕去，原来竟然是我。

　　第 9 章

　　蜀山，处在峨眉之巅。子弟数百人，派别众多。蜀山弟子穷其毕生修习成仙之道，修仙方法不一，但皆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我看到帛书上的这句话，停止再往下看。斩妖除魔，那么就是说，若我的星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会杀了我。可是我还不想死，不但不想死，我还想一直和他在一起。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我已经不清楚。我只知道，每当他在身边，我就莫名地安心。

　　我就这样手握帛书进入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梦境。

　　我站在开满火红花朵的道路上，花枝上没有叶片，却显得异常妖冶。身边来往的人都面无表情，他们的脸上是一种病态的茫然。不远浮着一盏白色火光的灯，灯下站着一名黄衫女子。她的手中提着上元节的花灯，脸上微笑着，显得与此地如此格格不入。我向她走去，她却仿佛永远离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