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神圣的感觉。
这个下午的这短短两个小时,任舒霏却感到是今天唯一有意义的时光。他在自己家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快乐
和幸福,他在自己家中得不到的,在杨家和杨父这里都得到了满足。在杨家,他感到轻松自在,这里没有
规矩和束缚;在杨父面前,他可以诉说心声和梦想,并且永远都能得到鼓励和赞扬。原本就属於少年特有
的天真和率性,在家庭中被压抑,却在家庭之外重新绽放。唯有此时此地的他,才不再是那个冷漠的对一
切缺乏热度的少年,而是仿佛由告别了深冬,感受到春的容颜。
4
午餐时间总是一天中教室最热闹的时刻,跟国中不同,高中几乎有一半学生都在教室里午休。女生们打开
了琳琅满目的饭盒,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彼此交换著美味,男生们却大多都吃学校小超市里买来的面包
、方便面和汽水。任舒霏和杨骏民也不例外,飞快的吞下两个火腿面包後,杨骏民意犹未尽的遥望著女生
的饭盒:
“我感觉还能再吃一打面包。舒霏,我们去餐厅吃碗面吧?”
“我要存钱买车模,要去你自己去。”
“那要存到什麽时候?再说你不饿啊?我吃了两个面包还觉得肚子空荡荡的,你才吃了一个。”
“我也没吃饱,不过我还带了一包饼干,可以分给你一半。”
“唉,每天都是面包饼干,我看都不想看了!”杨骏民懒懒的靠向椅背,长叹一声。
“你刚才不是还说能吃一打吗?”
“任舒霏……”
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任舒霏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抬头一看,两朵红云映入眼帘。
“请你吃的!”
还没等他明白怎麽回事,一个浅黄色的饭盒就落到自己桌上,饭盒的主人却飞快的跑回了座位。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怪叫和口哨声。
任舒霏愕然望著那个满满当当的显然没有一动也没有动过的饭盒,雪白的米饭,酥嫩的鸡块和炸虾,散发
著香气的各色蔬菜,还有一个煎成漂亮金黄色的煎蛋。对於午餐只求果腹的学生来说,这个饭盒算是相当
豪华了,可见饭盒的主人花了多大心思来准备。
再看那饭盒的主人,她正坐在远处的座位上回头张望,脸红的好像苹果。也许因为距离远而增加了勇气,
她一直大胆的望著任舒霏,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在女生们的起哄和玩笑声中,她的双眼和头上的KITTY
发卡都在闪闪发亮。任舒霏认出来了,她正是早上跟自己打过招呼的女生。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平凡的不能算漂亮的女生,但任何处於十五六岁花季的女孩子,都是十二分美丽和可
爱的,然而,同样只有十五六岁的任舒霏还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的脸也有些泛红,却不是因为害羞,而
是因为生气。他认为这个女生是狡诈并且可恶的,未经他的同意就做出这样的举动,分明是想让大家误会
,好达到既成事实的目的。
“舒霏,你不吃吗?”杨骏民察觉到任舒霏脸色不快,小声问道。
“我-不-要。”
任舒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然後拿出带的饼干自顾吃起来,脸上一片冷漠。
“那我吃了!”
杨骏民忙飞快的抢过饭盒,还冲那个女生挥挥手:
“珊珊,谢谢你啊!”
叫做珊珊的女生脸色很不好看,她勉强冲杨骏民笑笑,便转过身俯在课桌上。
这个小小的插曲仓促结束後,教室中又嗡嗡的乱起来,当然少不了叽叽喳喳的对於任舒霏的议论。
“哎,你怎麽这样?没看见人家都快哭了。”
杨骏民一边吃饭盒一边小声对任舒霏说,而後者却听而不闻,依旧一口一口的咬著饼干。
“我说──”
“谁是林培栋?”
好像低音炮的男声忽然闯入,全教室的人唰的把目光都投向门口──
一个身材高大、一看就知道是高年级的男生大模大样靠在门框上,把中午灿烂的阳光都遮挡住了,在地上
投下一大片阴影。特别令人瞩目的是,他的制服扣子没有按照校规规定的系到领口,而是全部敞开著,露
出不怎麽干净的T恤。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教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坐在第一排的林培栋慢慢从位子上站起来,手里还拿筷子,惶恐的说:
“我,我就是。”
“你就是啊?”高年级的男生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後点点头,“跟我走一趟吧!”
“我……去,去哪里?”
“少废话!快走!”
那男生脸色骤然一变,眼睛也瞪了起来,吓得林培栋不敢再多说,乖乖的跟著走了。
教室里立刻就炸了锅,议论纷纷。
“天啊!不会吧!林培栋被高年级的黑社会叫去了!”
“这下他可惨了!”
“要不要去报告老师?”
“你找死啊!听说老师都不敢管他们!”
……
一年级的新生都隐约听说过学校高年级里有黑社会的传闻,可很少有人真正见识过。就像人人都知道臭氧
层在天天变薄,却又因为发生在距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就错以为致命的危险并不存在。
直到某一天,危险忽然降临在自己头上,才明白它原来一直就潜伏在自己身边。
“太过分了!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杨骏民再也坐不住,可他刚一站起来就被人拦住了:
“千万别去,去了你也要一起倒霉的!”
“是啊!再说谁知道林培栋是不是真招惹了他们……”
任舒霏也站起来拉住他胳膊:
“学校规定打架就要记过,万一闹大了,校长才不管你是对是错,都要受处分的。”
气愤的杨骏民被大家七手八脚按在座位上,而林培栋也一直没有回来。
下午,回家吃饭的同学也陆续回校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各种猜测在教室里飘来飘去。
直到下午第一节课快开始前,林培栋才鼻青脸肿的回来了,然後就趴在课桌上哭起来。
“你干什麽要惹他们啊?”旁边的同学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惹他们……呜……”
林培栋哭的很委屈,而上课时老师吃惊的问他是怎麽回事时,他却一口咬定自己是下楼梯不小心摔的。
整个下午,班里的气氛都有些古怪,人人有种自危的感觉,连说话都是窃窃私语。而一向开朗的杨骏民,
脸上也一反常态的没有了笑容。
“为什麽学校会是这样?明明有同学被欺负,没有人敢出来管,还有老师,你看见他的表情了吗?他其实
很清楚,林培栋根本不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可他,就那麽轻飘飘说一句以後当心就完了!”
放学路上,杨骏民把满心的愤慨向好友倾诉。任舒霏也为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和义愤,只不过不
如杨骏民那麽强烈而已。
“要是我老爸知道学校发生这样的事,不知会怎样生气!他总是对我说,邪不压正,我不会让他们一直这
样猖狂下去!”
“你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叔叔?”任舒霏停下脚步,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也许可以
成为不错的新闻。
杨骏民却摇摇头:
“不,我要用自己的办法解决。”
“什麽办法?”
“等我计划好了再告诉你,到时候我们一起行动!”
杨骏民自信满满的笑笑,少年单纯的正义之心和英雄幻想鼓舞著他,让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战胜世上一
切邪恶和不公。
接连好几天,杨骏民一下课就不见踪影,不知跑去哪里。任舒霏问他也不回答,只神神秘秘的说正在为行
动做准备。
会是什麽样的行动呢?任舒霏也不禁有些激动,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即使没有正义感的驱使,单单“行动
”这个充满刺激感的词也足以让他兴奋不已。
处於兴奋状态的任舒霏自然没有留意,远处一个女生忧郁的目光一直在跟随他,如同徘徊失意的蝴蝶。
这天下午的活动时间,正在埋头写作业的任舒霏忽然发觉,教室不知什麽时候静了下来,静的有点不同寻
常。校长突袭检查时也会忽然鸦雀无声,但此刻的安静,还掺杂著许多紧密的呼吸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然後,忽然就明白了那天林培栋为什麽会被无缘无故叫出去。
四五个高年级学生,簇拥著一个比他们矮了一头的男生,站在班级门口。他不是别人,正是任舒霏那天迟
到爬墙时遇见的叼著烟的那个男生。
任舒霏的心脏骤然剧烈跳动起来。尽管他坐在教室後面,前面还有不少同学遮挡,但那个男生的目光似乎
一下子就能穿透好几排座位。任舒霏甚至莫名其妙觉得,那个男生的眼中还流淌著笑意。
这几个人就好像拍电视剧一样,在一年三班的教室门口站了片刻就无声的走掉了,有些滑稽。然而,教室
里谁也没有笑,坐在第一排的林培栋更是好像鸵鸟一样,一直低头死死盯著桌面。
“那是谁?”
“梁烈”
“梁烈……”
……
低语声此起彼伏的在教室中响起,似乎是知道的人在告诉不知道的人,刚刚知道的人又马上转告给正迫不
及待想知道的人。
“他刚才一直盯著某个地方看,不知道这次又是谁倒霉了?”
“不会是在看你吧?我觉得他好像就是望你那边看的……”
“你少胡说!我看他看的就是你!”
乱哄哄充斥著七嘴八舌吵闹的教室,如同猎鹰飞过後解除危险信号的树林。任舒霏耳中却只有嗡嗡的轰鸣
,什麽都听不见,好像被真空玻璃罩同所有人隔离了开来。
只有他知道,那个叫做梁烈的男生是在看著自己。
他本来就很聪明的头脑瞬间就猜出了答案──原来那天林培栋被叫出去,是因为自己曾经冒用了他的名字
!
可是当时的任舒霏,早把冒充林培栋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即使亲眼目睹林培栋被莫名其妙叫出去挨了
打,心中连一丁点都没往自己身上联想。林培栋青肿的脸和可怜的哭声并没有给他造成什麽冲击,因为疼
痛和恐惧不是施加在自己身上。
而现在,当他可以完全肯定,那个男生是冲著自己来的时候,任舒霏,这个外表高傲冷漠的优秀生,这个
女生心目中遥不可及的白马王子,很恐慌的发现自己害怕了。
在刚才被那双眼睛盯上的短短几秒锺,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变得像空气一样透明。
任舒霏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麽有勇气。
然而还没有等他再多发现自己的弱点,恶梦便降临了。
“任舒霏,出来。”
还是上次那个“低音炮”,那件肆无忌惮一敞到底的制服,他熟门熟路的堵在班级门口,好像观赏受惊的
小动物一样笑嘻嘻的俯视著全班。
全班的目光又齐唰唰聚在任舒霏身上,有吃惊、同情、幸灾乐祸,还有……担心。
任舒霏慢慢站了起来,他很想保持冷静,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可是,他做不到。
任舒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跟“低音炮”走了,他多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帮帮自己,可杨骏民此时偏偏不
在教室里。走廊上原有不少嬉闹的学生,当看到这两人经过时,他们却纷纷很有默契的闪开一条路。
任舒霏被胁持著带到了校园僻静处。
“我见过你,你不是开学时候弹琴的那小子麽?老子当时就看你不顺眼,今天怎麽不拽啦?”
任舒霏紧紧抿著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嘿嘿,我们老大最讨厌你这种好学生,你要做好惨死的准备!不过──”
“低音炮”压低了声音凑到任舒霏耳边,任舒霏被他身上的汗臭和烟味熏的直恶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我也可以出手轻一点儿,只要给我八百块钱,要是分期付就一千,必须两次付清!你不是弹琴吗?这点
钱对你来说小意思!”
……
“妈的!不给?老子待会儿往死里揍你!”
见任舒霏依然不说话,“低音炮”恼了,狠狠的推他往前走。
尽管在近乎严苛的家庭中长大,任舒霏也从没受过这样赤裸裸的恐吓,脸上已尽失血色。他决不是想逞英
雄不给,而是上哪儿去弄到这麽多钱?
转到寂静的实验楼後面,任舒霏远远看见几个人坐在花坛上吞云吐雾,中间就是那天见过的男生。一看到
任舒霏他就笑了,跳下花坛走过来。
要挨打了!
任舒霏脸色煞白,身子有些摇晃。
他直到此刻还是想不明白,这人为什麽非要找他?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他了?是不是因为那天碰见他在抽烟
?难道就因为这要暴打自己?
任舒霏如同落入狼群的孤羊,感到绝望极了。他想,跟流氓是没办法讲道理的,也许流氓的逻辑就是碰到
他就要倒霉。
“老大问你呢!快说!”
被狠狠推搡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
“别吓他。”
那男生倒很和气,一边打量任舒霏一边微笑,好像只是想跟他聊聊天,一点恶意也没有。
“喂,你到底叫什麽?”
任舒霏越看他那隐藏在单眼皮下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就越觉得他笑的阴险,心里还不知在想什麽恶毒的手
段。
“……任舒霏。”
“我叫梁-烈,屋梁的梁,烈火的烈。”
任舒霏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只能点头表示听见了。
“对了,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舒适的舒……细雨霏霏的霏……”
“舒─霏……”
梁烈连著念了好几遍,最後点点头:
“奇怪的名字,不过比林什麽洞好多了──”
“为什麽骗我?”
果然,那张笑脸瞬间就收了起来。看来,这种先装亲切再突然变脸的手段已被这帮人运用的十分娴熟。
流氓!
纯粹的流氓!
任舒霏心里大叫。
他又愤怒又害怕,又不知该怎麽解释,只能低下头,盯著脚下的青草。
青翠杂乱的草地上,原本就不够粗壮的身影被下午的太阳拉的更加细长瘦弱。
他突然很後悔自己学了八年钢琴而不是八年的跆拳道。
“老大,看来他还不服气,干脆让我揍他一顿!”
“低音炮”跃跃欲试,显然是想趁机报复。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打他?你能不能给我滚到一边去?”
听著流氓之间的对话,任舒霏非但没有感激梁烈,反而更生憎恶和惊惧。
“喂,还你的。”
任舒霏好半天才看清递到眼前的东西,一块皱巴巴的手帕。
“那天从你书包里掉出来的,现在还给你。”
任舒霏这才认出,这块手帕好像果然是自己的,看那样子,不知用来擦了多少回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