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有那闲情逸致如人间武夫般互相比试强弱。
老道也同醉常生说过,在修真界出生的修真者,往往天生便知道修真界的规则。
所以在境界上,他们往往高上人间的修真一筹。
人间的修真者,总会将人间凡事争胜的的脾性延续,以至忘了修真的真正目的。
他们争强斗胜,常为了胜过他人而不断修炼自己的战力,而忘了自己修真为的究竟是谁。
“修真者其实也是人,比人强,但还没成仙的人。”
“每个人都有私心,私欲是所有人的发奋的源泉。”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私,那麽他根本不配称为人。”
这些,是老道在五十年前的那一夜後对他说的。
他当时并不很清楚老道想说的究竟是什麽,但五十年的时间让他逐渐了解了老道话中所潜藏的意思。
醉常生看著玄宁迷惑的眼神,叹息的伸手将玄宁揽入了自己怀中。
五十年前,老道的那句话,为的是提点他的修行境界。
而在五十年的沈思之後,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了保护自己喜爱的人而勤苦练武,甚至转而修真……这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为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为了自己能够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自己能够强大得足够拥有那个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三十一
当日,醉常生只是抱著玄宁,而後始终沈默不语。
因为他忽然记起老道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境界的修行,不是他人强行的灌输所能成就的。
再如何,一句提点便足以。
於是,他便在玄宁给了他腹部狠狠一击後,笑著松手问了句:“你修真,是为了谁?”
醉常生清晰的看见,玄宁在听到这句话後的呆滞,乃至冲击。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真正能找到答案的人,并不多。
“我修真,是为了谁?”玄宁怔怔的问出这句话,眸子盯著醉常生,但眼里的混沌却显示著他并未将眼前的人看在眼里。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强劲的势头连醉常生也不得不撑起水幕避其锋芒。
吟风原中的草木开始疯狂的生长,一尺两尺一丈两丈……醉常生从不知道这吟风原上数十年都不曾有变的草木竟能有这般的长势。
看著被狂风包裹著的玄宁,醉常生先是笑笑,随後却又叹了口气。
喜的,是玄宁还能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不致散功丧命。
而随後的叹息,却是醉常生自己,也无法看清──
“啧啧,一语惊醒梦中人哪。”就在这醉常生双眼仍旧紧锁著狂风中的玄宁时,老道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只见他一手拎著葫芦,一手仿佛潇洒的撩撩头发,甚是满意的笑道:“徒弟啊,你可是给你师傅我帮了个大忙呦。”
“恩?”闻言,醉常生侧首看向老道,眉头微蹙。
老道并不理会他蹙起的眉头,只是悠哉的往半空一坐,拎起酒葫芦就开始大口的灌酒,那灌酒的模样,一如醉常生烦闷之时。
“怎麽?”看著醉常生略略惊讶的模样,老道淡然的笑了笑,面上划过一种他从未体现出的仙家气息。
“你是觉得我们喝酒时的模样很像麽?”老道这般问著,抬头看了眼已蔓延到天边的狂风支流。
并不等醉常生回答,老道便径自又笑道:“其实,天下苦情者,借酒消愁时,多是一个模样啊。”
老道如此笑著,喃喃著喝了口酒,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一千多年了啊……”
“一千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守在那小子的身边。唯一能让我庆幸的是那小子不像你的小情人一般不开窍,好歹他也能模模糊糊的了解我的心意。只是那小子太固执了,又别扭,我却也放不下面子对他说些什麽。
这一拖,就是一千多年哪……”老道说至此,顿了顿,又换回了平日胡闹的嬉笑模样:“不过这回可多亏了徒弟你啊,那小子以为你的小情人定然会因为境界的原因而散功重修,我和他打了个赌,若他输了,就不准再同我闹别扭……”
醉常生自然知道老道说的那个他是谁。
只看那老道三不五时的往吟风原上闲逛,时时嬉皮笑脸的扯上玄宁他师傅便该知道了。
看著老道面上微熏的醉意,醉常生也取出酒葫芦猛的灌了几口。
酒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而醉常生此刻喝酒,也只是想借著老道的醉意让自己也醉上一回罢了。
三分醉意七分醒。
醉常生看著玄宁周身已渐渐平息下来的旋涡,道:“你们就是这样拿他的安危当做儿戏?”说话间,微带醉意却依旧凌厉的双眼扫向老道。
老道只是笑笑:“有我们守著,自然不会有事。”
淡淡的一句话,醉常生却无法反驳。
是呵,有他们两个在守著,自然不会有事。
修真者和修真者间……亦是天壤之别。
醉常生看了看四周,却始终也看不出玄宁的师傅究竟藏身何处。
见醉常生四下探询的模样,老道微微一笑,眼里带著抹狡诈。
他拍拍醉常生的肩:“徒弟啊……在这吟风原上,你是找不到他的踪迹的。而且……你现在该烦恼的也不是这个吧?”
“恩?”
被老道没头没脑的问话问的一愣,醉常生不解道:“什麽意思?”
“我说过了。”老道悠哉的往嘴里灌了口酒,笑道:“吟风原上,没什麽事能瞒得过他们的,包括你我间的对话。”
一句话,让醉常生浑身一僵。
三十二
霍的转身,身後果然是又再踏入更高境界的玄宁。
醉常生看著玄宁的面孔,张口想说些什麽,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酒鬼……你们刚刚的话、是什麽意思?”
看著玄宁不敢置信的模样,醉常生一瞬间感到一种绝望似的悲伤。
他轻笑了下,道了声‘没什麽’,接著拎起酒葫芦转身踏步离去。
在看到老道略显讶异的目光後,他笑著叹了口气,接著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吟风原上阵阵狂风,风中夹带著玄宁隐约的叫唤声。
醉常生将自己的身子沈在吟风原与酒帘峡交接处的碧风湖中,一口又一口的喝著葫芦中的桂花酿。
虽然他早已明了自己的心,也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但,在一切暴光的那一刹那,在玄宁的那种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他还是觉得希望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了。
他自嘲的笑笑,只是笑里藏裹的气息却让人的心里感到一阵窒息。
他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已经五十年未曾往葫芦里加过桂花酿了,终於,似乎从不曾间断过的桂花酿也在这一刻被饮了个一干二净。
谁说他醉常生是个豪爽不羁的风流剑客了?又是谁说他英雄胆气无所畏?
如今的他,在吟风原上,在玄宁面前……不过是个只会逃避的懦弱人物而已──
一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可怜角色。
醉常生晃晃早已不再储有桂花酿的葫芦,对著其中还满满存放著的上千种美酒,他忽然没了喝酒的欲望。
可笑啊,他堂堂酒帘峡的传人,被称为酒侠的醉常生竟然会没了喝酒的欲望。
若是从前,玄宁一定会指著他大肆嘲笑一番的吧?
醉常生脑中又闪过玄宁先前死死盯著他的那双眼,眼里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对好友的质问。
他木然的的叹了口气,胸中的烦闷却并没有减少分毫。
他习惯的举起酒葫芦就想往嘴里灌上一口桂花酿,却又想起葫芦里早没了桂花酿的影子。
丧气式的捶下手,他好笑的透过重重碧水看向蓝天。
他这个自称酒鬼的家夥,一生里仅有的二次不愿喝酒,为的都是同一个人呵。
他敲了敲自己的头,觉著眼角莫名的酸涩。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舒缓下心口的烦闷,却忘了自己是在水中。被吸入鼻腔的湖水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痛苦而猛烈的咳嗽著,眼角溢出点点水光,飞快的被湖水所同化。
或许,那只是因为被呛得太过痛苦而被激出的泪花吧?
毕竟,他堂堂酒侠,又如何会是一个怯懦得会流出泪水的人物?
咳嗽终於止住了,醉常生无力的浮在碧风湖中。
他看著碧绿的湖水,不知怎的便想起了落霞峰下的翠竹林。
当年,他家便住在那翠竹林便,所以他曾练得一手摆弄竹子的好手艺。他还曾做了两把绿竹剑……一把给了当年年幼时总是抱怨铁剑太重的玄宁,一把则留予自己同玄宁比武时用。
许久许久之後,直到醉常生觉察到湖外已一片漆黑之时,他才从湖中悬起了身子。
他抖落附著在他防护之外的水珠,顿了顿,取出葫芦收了满葫芦的碧风水。
碧风的水,则不愧是两大门派交接处的湖水,任由他醉常生取出多少也不见兑减一分。
半晌後,醉常生收起葫芦,又看了眼吟风原上肆虐的狂风。
他想起老道曾说过一句话:吟风原惟有在原主心绪不定时才会狂风不平──
他的身子僵硬了下,刚迈出了小半步,却又倏的收回了脚步。
闭眼,转身。
他终还是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三十三
渌山底下的百姓这数十年来,过得甚是安乐。
村中一直不曾有过大旱大灾。
每逢干旱,向天祁雨,往往不出二日便有甘霖天降。
偶逢水难,百十里外的村庄淹成了片,但只要那里的百姓赶到这渌水村中,便不必再担心身手的绵延水流。
村中老人都道,这渌水山上五十年前来了两位仙人。
一位二十多岁的清俊模样,一位则是亲切可爱的仙家童子。
他们住在这渌山上隐世修炼,也保了这渌水村中的一份安宁。
醉常生走在这渌水村中的小道上,看著四周围或忙碌或谈笑的村民,恍然间,才觉得自己已经不属於这个人世了。
他苦笑了下,右手摸向腰间的酒葫芦,刚碰到,又飞快的放手。
伸手,拎葫芦,喝酒。
这延续了近白年的动作,早已成了刻进他骨子里的一种习惯了。
如今却又生生的要他停下这喝酒的习惯,谈何容易?
仅此一天时间,他手已不知多少次抓上了那个葫芦,却总在想起葫芦里再没有桂花酿後,重又放开了手。
他叹了口气往渌水村後通往渌山上的小径踏去,村中有村民发现他要前往的方向,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夥子跑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位大哥,这渌山上住著仙人,寻常人上不去的咧,前些时候也来了个道士,他说山上的上仙功力高深,在山道上布了迷阵,想上山的都会迷路然後被送回来的。大哥你如果想从山上的小道抄近路,去邻村的涧山也是一样的咧。”
小夥子笑得憨厚,好心的给醉常生指起了路来。
醉常生见状笑了笑,随手用葫芦中的美酒凝了颗丹药出来,递到那小夥子的手中。
那葫芦里的酒都是老道收集而来,其中自不乏珍贵药材所酿,而其凝成的丹药,在凡人之中,已是延年益寿的上好药品。
看著小夥子不解的模样,他淡然笑道:“我是来见我朋友的。”
说著,他在四周村人及那小夥子的注视下,悬起身子,缓缓朝山中飞去──
十数个村民看著醉常生飞升而去,呆楞了许久才纷纷下跪行礼。
“上仙啊……”那给醉常生指路的小夥子开心的捧著那丸丹药往家中跑去。
“仙丹啊!”
他开心的连自家锄头也忘在了地里。
只在十多丈高的半空中,醉常生躲在水幕之後看著淳朴的村民们虔诚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梗著些什麽。
他知道,这是自己尚未看透心境在做怪。
老道也说过,他看似洒脱,也确实洒脱,在心境上早已悟到了相当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