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区小凉思索着睡着了。
丁九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动,缓缓转过头。他看着下垂的床帐,望了很久……
天光大亮,区小凉睡醒,发觉昨晚马马虎虎放下的帐子,被人一丝不苟地全压在了褥下。他掀开帐子,地板上的铺盖早已卷好搁在了屋角的木柜上。丁九仍是消失不见,不知是否又躲回了床下。
区小凉看向床铺,想象那人高大的身体就缩在下面的情景,忍不住弯起嘴角。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从此,夜夜丁九打地铺,听区小凉念叨。偶尔他会回答几个字,却从不提问,从不反驳。如有不同意见,他只是闭上嘴,用平静的目光表达他的不赞同。
饮食也肯当着他的面进行,只是仍回避其他人,一俟有第三者出现,他就会马上消失。
区小凉虽不满意,却也知循序渐进的意思。无可奈何之际,唯有继续碎碎念,指望可以水滴石穿。不过,始终没有新的进展。不回避他,似乎是丁九能够接受的底线。
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相处着,竟成习惯。哪天若区小凉不念,丁九听不到魔音,都会让两人感觉那天似乎少了点什么。
14.乱花渐欲迷人眼(上)
“你们猜,表哥这次能不能成功?”区小凉趴在窗口,认真用望远镜观察对面。
浅香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少爷,你这样偷看人家,似乎不太好吧?”
“胡说!哪里不好?我这是在帮表哥的忙,万一他做得哪里不对,回头可以让他有针对性地改正。你知道什么啊?”区小凉一记眼刀扫过去,“连传音入密都不会,影响我现场指导!一边去!”
浅香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躲到一边灌茶。
“可是,表少爷正在对面表白喛。这件事怎么说也很私人吧?他知道了不会生气吗?”司香担心。
“当然不会!这个望远镜就是他借给我的。都是你们了,连个望远镜也看不好。幸亏表哥这只还在,否则让我怎么观察?”区小凉没好气地白司香一眼。
司香俏脸一红,低头磕瓜子,不再搭话。
暗香明智地保持沉默,慢慢剥花生,看区小凉的目光像在看只掐架的小公鸡。
区小凉全然不觉,犹自气哼哼的。
真是奇了怪了,望远镜平时都由司香他们保管,今天要用时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兵荒马乱地找了好一阵也没能找到,他只好向步留云去借。更可气的是,步留云竟然不愿意借他!那嘴撅得能挂个油瓶,还嘟嘟囔囔地叮嘱千万别弄坏了。有没有搞错!这还是他给的呢,现在只不过是借用一下而已,而已!值得肉痛成那样吗?
今天的事想想他就来火,所以对身边这三个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们现在正坐在一家大酒楼临窗的二楼雅间,等步留云表白归来开饭。谁知今天碰上个肉头的主儿,任步留云磨破嘴皮,那位牛二小姐就是不表态。两人耗了大半个时辰,区小凉他们的茶都冲没色了。这也是让区小凉上火的原因之一。
再看一阵,见步留云那边实在没什么进展,区小凉放下望远镜,揉揉胳膊说:“表哥还是磨磨叽叽,该出手不出手,这个准又没戏了。你们信不?我都懒得看了,小浅浅要不要看?”
“要,要看!我也学学,将来也找个漂亮娘子。”浅香立刻来了精神,再也顾不上郁闷,将望远镜抢到手中。
暗香推过去碟花生,再给区小凉杯中添满茶水,脸上波澜不兴。区小凉讪讪地接过,感觉自己刚才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喝过两杯茶,他有些内急,捏条手帕去上茅厕。没办法,这里再高级的茶楼酒肆的厕所都是旱厕,不拿手帕捂住鼻子,他可不敢方便。
走出雅间向楼梯口前进,区小凉感到奇怪地皱了皱眉。
在这样一个饭点上,这间据说是全落香城最豪华的酒楼里,居然鸦雀无声,连小二永不停歇的招呼声都没了。这是怎么回事儿?空气中还飘浮着一股来时没有的香气,极浓郁也极好闻,是他从未闻到过的。
他心中疑惑,不由放轻脚步。转过拐角,他就看见了引起酒楼异常的根源。
区小凉脑中的第一反应是“那人是人是妖?”,然后才是较为正常的“倾国倾城”四字考语。
大堂内有四人正在上楼,当先那人是让区小凉惊艳的目标。
那人身穿香槟色春衫,袖口领口均刺绣纯黑莲花。腰悬双燕白玉佩,银色短靴。身材修长俊伟,行动间外袍的皱褶如行云流水般波动变幻,整个人仿佛御风而行,步态优雅洒脱之极。
淡蜜色的脸上,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神采飞扬。眼睛是尾部略向上挑的桃花眼,眼珠似浸在玉液琼浆里的黑水晶,顾盼间邪魅之气流转,却偏偏艳光四射。
他懒懒地迈步,懒懒地勾起一边唇角痞笑,懒懒地打量四周木雕石刻般的人群,如入无人之境。
他带着其余三名随从拾级而上,迎面碰上了区小凉。
区小凉仍旧惊讶于他近乎中性的美丽,放缓步子向他注目,和那四人越走越近。
那人桃花眼一转,和他四目相对,眼中恍若有道光芒一闪即逝。他打开手中白折扇,略挡住下颌,偏头对身边白衣女子低声笑道:“那小子目灼灼,敢是看上我了?”
他的声音如击玉馨,如鸣金石,悦耳动听之极。
白衣女子雪肤秀发,也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惊为天人的男子身上,并没人注意到她。美女冷冰冰地瞟了眼区小凉,神情傲慢,回了句话,说得又低又急。
区小凉听到那人说他,这才发觉自己举止失当,不由大为尴尬。
他心里乱哄哄的,美女的话又含糊,就没听清楚。他紧走几步,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股好闻的香味更加强烈地扑向他,让他几乎屏息。香味不是一般的花香,也不是麝香,味道浓郁厚重,令人闻了如坠香氛阵中,不辩东西,飘飘欲仙。
美人不愧是美人,边熏的香都如此独树一帜。区小凉很感兴趣地想要知道这熏香的构成,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那人却也正回头看他,俩人目光再次相对。那人邪邪一笑,忽然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刹那,那人神情说不出的勾魂摄魄,风流不羁。
区小凉吓了一跳,扭头便走,耳中却仍能听到那如金玉相击的笑声。
故做沉稳地走过一桌桌嘴巴大张、目光痴迷,仍扮石像的食客,区小凉脸上火烧火燎的。他刚才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丑态毕露吧?
如厕毕回到雅间,步留云果然已经一脸沉痛地在喝闷酒,那三人正在相劝。见区小凉回来,步留云忙拉住他,诉苦:“她骂我粗。”
“?”众人齐望他。
“她说黄一仙的画很难得,千金难求。我就许诺求黄先生给她做副画。谁知。她马上甩袖子翻脸,还说那个字。”凤目黯淡,朱唇微撅,步留云委屈地把下巴搁在桌面上,似乎想哭的模样。
“投其所好,没错啊。她不会是故意找茬吧?”区小凉也想不通,猜测。
暗香怜悯地看着这两位少爷:“少爷,表少爷,黄先生作古已经几十年了,你们到哪儿去请他做画?”
区小凉和步留云都是一呆,随后步留云懊恼地以头击桌,拳头也擂上去,弄得桌子上的盘盘盏盏一齐乱跳乱响。
浅香大笑,司香掩嘴悄笑,区小凉则是哭笑不得。
步留云悲愤地看向浅香司香,大叫:“你们两个,就知道幸灾乐祸!”
“表哥,别激动嘛。这事不能怪你,你不可能是博古通今全知全能的圣人不是?只能说,你们没缘,她不是你那棵树,节哀顺便。”区小凉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
认真思索片刻,步留云凤目一亮,大力抱住区小凉的肩:“表弟,你说得对。我没必要为了个因为不知道古人是谁就离开我的女人伤心。好表弟,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区小凉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深情地回答:“表哥,没有你,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步留云作呕,推开他,大笑不止,余人也笑出声。
他们这间雅房外是城内最热闹的大街,此时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正是繁忙的时节。听到他们或清脆或低沉或婉转的哄然大笑,不少人纷纷驻足向上看,指指点点地猜测。
笑够了,步留云心情大好地转身,趴在窗台上朝街上张望,啧啧称赞:“落香城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你们看,随便过来一个人,都长得不错。我的美人,肯定就在这里,我有这个预感。”
那三人当他在唱歌,喊过小二上菜。为等步留云表白,他们都等饿了。
区小凉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刚才那个香美人。步留云的话倒真不假,也只有在这山温水软的地方,才能孕育出那样一个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妙人吧?
突然,步留云低低惊呼一声,紧紧抓住区小凉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天啊,看!是她!表弟,你快看,我找到她了!我的意中人,她,她竟然是真的。表弟,你摸,我的心在乱跳,这就是真爱了吧?表弟!”
胳膊被抓得有些刺痛,区小凉不悦地皱眉。他瞟了眼正犯花痴的步留云,挣脱束缚,和大家一起向街上看去。
街心一位乘坐牛车的青衣美人,恰正抬头仰望,双方都看清了彼此。
她肤若凝脂,眸若星辰,一头柔腻的长发懒挽美人髻,温柔妩媚,清丽可人。
美人看了他们一眼,含笑垂首。
牛车缓缓驶动,车两边是争睹美人的人潮,不时有人喊叫“月奴”。
楼上几人只听耳边衣衫轻响,步留云已经纵身跃下酒楼,踩着行人肩臂直追美人。他身似大鹏,几个起落间已追上,足尖轻点车辕,轻巧巧旋身落于美人身侧,姿势曼妙,引来围观众人的阵阵赞叹。
美人小小惊呼,急用手中纨扇遮住半张脸,明眸羞怯地看向步留云,启朱唇发娇音:“公子因何从天而降,吓坏奴家。”她的声音娇软脆甜,吐气如兰,令人听之忘忧。
步留云深情款款地凝视她,柔声说:“对不住,让姑娘受惊了。小生对姑娘一见倾心,所以行事鲁莽些,还请姑娘见谅。敢问姑娘芳名?”
美人嗔怪地扫他一眼,秋水双瞳似羞似喜:“奴家月奴,公子是何人?”
“小生步留云,祖居芙蓉城。六岁习文,七岁习武,今年十八岁,身体健康,尚未订亲。家中只有娘亲兄弟等五人,再无牵挂,家财万贯,生意遍布天朝三十六郡。不知月奴可否有意,嫁与我为妻?”步留云情意绵绵地告白,凤目流转,朱唇含笑,实在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痴男帅哥。
围观众人见这对璧人,男俊女娇,大感赏心悦目,听到步留云求婚,都兴奋地鼓动:“嫁给他!”、“答应他!”,乱纷纷,闹嚷嚷,交通为之堵塞。
浅香下巴掉在地上:“少爷,难道这就是你这几天教他的那招‘先声夺人,当众求爱’吗?厉害!亏表少爷这都听你的。”
“这么深情的告白,太感动人了!公子如此多情,美人岂能无意?”司香托腮,一脸恍惚,眼冒红心。
“表少爷这样当街乱追人家女孩子,会不会让对方误会他意图非礼?”暗香比较担心步留云的安全问题。
“不会,你那儿看不清,美人看表哥的模样,啧啧!哪有一点恼意?”区小凉嗑着瓜子,闷闷地自言自语,“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天意,绝对是天意!”
眼下的情景,让他怎么看怎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就算找到了意中人,也不必夸张地当众跳下楼吧?也不用笑得那么花痴吧?也不用第一次见面就求婚吧?他当在抢热豆包吗?不过是个和画上相似的美女,还不是完全像,最起码嘴就不像,比画上大了将近一半有余!何况长得还不如刚才香美男的一点零头!
区小凉心下嘀咕,瓜子嗑得飞快,似乎在嗑某个人。
14.乱花渐欲迷人眼(下)
“少爷,表少爷他没事吧?”司香有些担心地问,嗑个瓜子。
“是哦,不太对劲儿。”浅香盯着步留云,吐出瓜子皮。
“一个时辰零三刻,连眼睛都没眨过。”区小凉瞟瞟沙漏,嗑个瓜子。
暗香从经书上抬起头,无奈地瞅那三个排排坐在步留云面前,无聊地一边嗑瓜子一边议论的闲人,心里长叹一声。表少爷自见了那个美女,回到客栈就向窗边一坐,眼望窗外的海棠,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坐了多久,那三个就鸡婆了多久。一个傻三个呆,还真不是一般地让他有逃走的冲动。
不过,他若走了,这个僵局怎么办?暗香再次长叹,合上书提醒某人:
“表少爷,成衣铺子把订的夏衫送来了。”
“她说,她住在望香居。”傻人终于呢喃出一句,却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还送来几张靴子花样,你要不要挑挑?”
“她说,她今年十七岁,正好比我小一岁,属羊。”继续神游。
“姨奶奶托人捎来口信,说你师妹不日就要来找你。”暗香换个话题。
“她说,月圆之夜请我去相会——你说什么?!师妹要来!哎呀,死了!死了!大家快撤!快收拾行李!快套马车!”步留云终于听清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一个蹦子跳到地上,乱跑乱叫。
众人摸不着头脑,都待在原地看他手忙脚乱地翻腾。
区小凉拖住他,忍笑:“慌什么?人还没来呢。她有那么可怕吗?再说,你这一走,不去找月奴了?”
步留云听他说完,这才镇定下来,丢掉手中的小包袱,无力地坐回椅上,眨眨眼睛:“是啊,我的月奴。”
他眉头紧皱,左右挣扎半天,才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如壮士断腕般毅然:“死就死了!为了我的小月月,让那个丫头烦死我吧!”他仰天长叹,悲愤交加。
浅香好奇地问:“她很烦吗?”
“烦,很烦,非常烦,你意想不到的烦!我告诉你,这丫头简直就是一块麦芽糖。我去哪儿她跟哪儿,我干什么她干什么,甩都甩不脱。原本以为回家能躲开她,没想到竟被她追来了!”步留云心情极度恶劣,口气极差。
“麦芽?糖?”浅香托下巴沉思。
区小凉唇角弯弯偷着乐,觉得步留云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本色,刚才那副情痴模样,实在不适合他粗神经小霸王的身份。他试探地问:“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步留云猛地扭头看他,差点扭伤脖子:“你怎么知道?表弟,你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我也猜到了呀,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少根筋!她要是不喜欢你,干嘛追着你满处跑?”浅香挖苦他。
步留云顾不上计较他的语气,忙着苦大仇深地控诉:“我才不要她喜欢?刁蛮任性,还动不动哭鼻子。五岁开始,就缠着要嫁给我!偷看我洗澡,连如厕……她还要偷看!哪里有个女孩子样!”
“哎呀,那表少爷你岂不是早就失身于她,呃……的目光下?”浅香挖到宝样,八卦地刺探。
“失……什么身?!你少恶心人了。”步留云小麦色的脸涨得通红,挥拳就打。
浅香连忙避过,反脚勾他。俩人赤手空拳,乒乒乓乓打在一处。浅香灵活,步留云力大,打了半天,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他们却越打越高兴,都忘记初衷,开始嬉闹起来。余下三人作壁上观,当他们在进行饭前开胃活动。
正打得快活,看得热闹之际,客栈老掌柜领着几个人走进小院。大家看到其中一人,不由全都是一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