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绯衣玉冠,桃眼弯弯,仙姿楚楚,身上浓郁的香气令庭中海棠都黯然失色。那人扫视院内众人,目光在躲到步留云身后的区小凉身上微微一顿,嘴角挑起,意味不明地浅笑。
区小凉缩在步留云背后,恨不能变成隐形人。这个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在酒楼的失态不想再继续啊!这个人太美太邪太不安全,他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愿他只是路人甲,千万不要……
“步公子,实在是抱歉打扰。有件事老朽想和你商量。近日本城要办佛事圣会,这位花公子兄妹及其随从正是为此而来,想在小痁住宿。只是前面客房已满,无处安置,别家客栈也没了空房。而他们又是我们大老板介绍的,所以,看看您老能不能通融一下,在这院儿里匀出几间客房与他们。本来说好这里只住你们几位的,现在老朽实在没办法,实在对不住您了。”老掌柜歉意地冲步留云拱手,满脸忐忑。
步留云好奇地打量这个漂亮到不象话的男人,心生好感,爽快地说:“那有什么?掌柜的不用客气。西厢那排房子现全空着没人住,花公子你们就搬过来好了!”
花公子懒懒上前,拱手:“步公子高义,多谢了。在下在家中排行十三,叫我十三即可,也显亲热。“
“那好,以后十三也叫我名字好了,住在一起人多更热闹。“步留云欣然答应,高兴得直搓手。
花公子满面春风,双方各自通报了姓名,彼此寒暄。那位美女是花十三的亲妹妹,按序排在十九。另两人是他的随从,名叫花雨花雪。
花十九冷淡地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花雨热络地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花雪腼腆地见礼,不太善言谈的模样。
因天已向晚,众人不便多做接谈,不过盏茶功夫就客气地拱手作别。
花十三临走瞟区小凉一眼,眼情暧昧难言。他低低地对花十九说:“那目灼灼的小子原来姓祝。“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金石之音穿透力很强,在场的人又多身怀武艺,所以没有人不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由都转头看区小凉。
区小凉在众人目光逼视下避无可避,脸上又有点烧,他咳了一声解释:“中午和他们在酒楼见过一面。“
众人做恍悟状。步留云瞥了一眼花十三他们消失的方向,不悦地皱了下浓眉,看得区小凉心惊肉跳。
晚饭桌上,几人猜测花十三他们的来历,觉得这样一个人物出身定是不凡,说不定还是什么王孙公子也未可知。
步留云一反常态,对刚才很有好感的人没有说一句好话,还抨击他举止轻浮,后悔答应让他们住进来。其他人不明白他何以前躬而后倨,问他又不说,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区小凉吃过饭就回卧房洗澡,他总觉得步留云转变态度是因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想法,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心怀鬼胎地泡在热水中,听丁九在屏风外吃饭。
丁九明明在吃东西,却偏偏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想必这又是他特殊的职业要求。
舒服地靠在浴桶上,用布巾搓着手臂,区小凉想起刚才的话题,忍不住和丁九也讨论起来:“小九,你说,一个大男人长成他那副德性,是祸是福啊?“
丁九拿起一只虾肉包,无声无息地咀嚼。
“他身上的熏香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味道很特别,我还没有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呢。”
以他大学学士的学历,以及几年研究化妆品的经验,居然对此毫无头绪,看来古代确实存在不为现代人了解的神秘领域呢。
“龙涎香。”丁九忽然开口。
“哇!小九居然知道!龙涎……?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抹香鲸的胰脏做成的香料?乖乖,这种香料真有啊!”区小凉大感兴趣,停下手中布巾,趴在桶沿探头追问。
丁九的嘴僵了一下,不回答,喝口青笋火腿汤,重又拿起个包子。
区小凉怏怏地缩回身,一边琢磨一边继续洗。他感到后背有些痒,用布巾擦过去却怎样也够不到。试过几次,他放弃,叫:“小九,吃好了吗?能不能帮我搓一下后背?我够不到,就一下下?”
“……”
区小凉叹气,再次把手臂反折到背后,筋拉得有些痛了,仍是差那么一点点。难道要喊隔壁的暗香来帮忙?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他现在已经习惯用浴桶洗澡,又不想天天麻烦暗香他们,所以已有很长时间独自沐浴了。
手上一轻,布巾落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屏风后的丁九手中。
区小凉高兴地抬头看他一眼,乖乖趴好,闭上眼睛:“谢谢你哦,小九。好久没搓背了,你用点力。”
丁九默不做声,由肩至背一丝不苟地搓下去,手劲儿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区小凉被他伺候得舒服之极,忍不住轻哼一声。谁知那声音在水汽蒸腾间听来竟意外地柔媚入骨,颇为引人遐想。
区小凉吓了一跳,立刻清醒,捂住嘴向水下遁,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发出这种令人脸红的声音。
丁九手一顿,把布巾丢进水里,闪人。
区小凉羞愧难当,为缓和气氛故意装出付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空哀求:“小九,小九,你回来!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搓得太好,我才不小心,那个,哼了一声,绝对不是想戏弄你。小九,回来啊!你不能搓一半就把我晾在这儿吧?小九?”
“……”
丧气,区小凉只好边骂自己定力差,边继续搓完剩余的部分,好在都能够到,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丁九方才搓的舒服。
一脸哀怨地洗好澡,他讨好地又要了新水,低声下气地请丁九沐浴。
半晌,没见到人影,屏风后却响起细微的水声。
区小凉大为叹服,用干手巾擦湿漉漉的头发,喝茶逗丁九说话。
丁九一言不发,快速洗好,穿戴整齐,将屏风移到床侧。
新浴后的丁九,微黑的皮肤泛着热气,薄唇微红,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还要好看上几分。
无视丁九的沉默,区小凉含笑欣赏,觉得自己眼福还真是不浅。前有英姿勃发的粗神经表哥,后有花样美男人妖花十三。而面前这个,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却偏偏外表一派斯文清逸。三人可算各有千秋,都让他看后心情愉悦,胃口大开。
——待续——
15.最后一壶可饮无
携酒,区小凉穿过花影重重的花园,向账房走去。
本是骗步留云的浇愁方法,竟让他玩上了瘾。现在哪天晚上没有在房顶喝酒吹风,那天他心里就空落落地睡不踏实。
无奈摇头,戏人不成反入瓮,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他吧?
今夜,饮酒看星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下意识地看看天上那一弯残月,算算时间,惊觉日子已经在美酒闲聊中不如不觉过去了一月有余。如今,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他们的生活也终于有了变化,只是……
他心里莫明地有些惆怅,随即又摇头失笑。悲春伤秋实在太煞风景,还是不要辜负这风这月,这满园的桃李丁香,满城的春风春意和春情,让他对酒当歌一回吧!
爬上屋顶,区小凉意外地发现步留云居然仍来了,手中照旧美酒一壶。
步留云见他上来,微有抱怨:“今天怎么这么晚?”又补充,“才下过雨,小心瓦滑。”
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惆怅刹时随春风而逝。区小凉伸出一只手,琥珀色的眼睛闪亮:“滑就扶我过去。”
“赖皮!”步留云笑骂,却依言扶他走过滑溜溜的屋顶,同在屋脊老地方坐下。
手心里都是对方暖暖的温度,放开手,风从指间穿过,空落落地微凉。
区小凉没有问,明明没有失恋他怎么还会在这儿喝酒;步留云没有问,明知道他已经找到意中人,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他这个陪伴怎么会仍来找他。好像俩个人,一同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是再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谁若开口问了,反倒显得怪异。
“这酒叫梨花白,我也喝一点?”区小凉举起酒壶,眼巴巴地请求。
“不行!”步留云断然拒绝,一把抢过去,“这酒性烈,你降不住。”
“就一口,还不行吗?”区小凉可怜地望着他,蒙了层水膜的琥珀眼委屈万分。
步留云手一颤,凤目有些呆滞,想了想勉强同意:“好吧,就一小口,不许多喝!”
区小凉马上笑逐颜开,抱住他执壶的手,对着壶嘴大大喝了一口。步留云大惊,顾不上骂他,夺回壶一口气喝个干净。
咂咂嘴,区小凉仔细回味,眯起眼睛赞叹:“嗯,好酒!清冽醇香,入口绵软,回味无穷。好酒!”
“你量浅器小,哪里就懂酒?”的确是好酒,区小凉评的也在理,只是不高兴他喝得过多,怕他要醉,步留云故意取笑他。
“切!酒量好就会品酒吗?市井中多的是牛饮之人,可又有多少晓得酒好酒坏?”区小凉满脸飞红,照例反驳,白他一眼。
步留云忍不住再次捂上去:“和你说了多少回,总记不住!以后你一个人时,可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的话,本没有什么深意,可是听到两人耳中却让他们都怔了怔,莫明地沉默起来。
区小凉觉得酒意一阵阵翻涌,眼睛热热地睁不开,身体不禁一晃。步留云慌忙扶他靠在自己肩上,防他栽到房下去。
“让你逞能,头晕了吧?难受了吧?”步留云斥他,暗暗调整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
慢慢陷进那股阳光的体香里,区小凉僵硬的身体放软变柔,心里的迷茫更浓重。
他轻合双目,仰面一笑,嘴唇涂了胭脂般嫣红润泽,丝丝酒香从中逸出,中人欲醉。
“难受怕什么?反正有你撑着呢。”他将无赖耍得彻底。
步留云只喝了两小壶酒,远没有到醉的程度。然而面对这张芙蓉面,却让他有些晕眩。区小凉新浴后的体味纯粹而清新,闻惯的味道变得更加好闻,让他喜爱得一嗅再嗅。
甜甜的香气、清冽的酒气,围绕着他,进入他的大脑和血液,推动血流加速,阻止大脑思考。
近在咫尺的这两片红唇,饱满清芬,诱人地轻颤、张合,吐出丝丝温暖。
步留云盯着它们,心头忽然如小鹿乱撞,口干舌烦,意识飘忽。
他的唇慢慢热上来,有些不受控制地颤动,不知不觉中离面前这两片不停开合的红唇越凑越近,心跳得几乎无法呼吸。
正不知身在何处,如痴如醉之院,就听那红唇问:“望香居是青楼吗?”
“呃?”幻境消失,步留云猛然惊醒,头向后一甩,不明白自己方才究竟是想干什么。也许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表弟的脸?也许是想探探他有没有像上次那样发热生病?绝不会是……要亲他!
他是表弟,货真价实的男人。他要亲也去亲香软软的女子。他可不想当那个古古怪怪的什么断袖!都怪表弟,一个男人干嘛比女人还香?他又恰巧有些喝多,所以差点搞错。幸好,幸好!
可是方才他紊乱的呼吸,狂跳的心脏,满手的热汗又是怎么回事?这样子错乱,好像师父讲的走火入魔嘛!他迷糊地想。
“我是问,望香居听名字似是青楼,到底是不是啊?”区小凉奇怪地睁开眼睛,见步留云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俩人都曾问过自己。如果此时区小凉没有这句问话,他们的将来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就这样因此错过?区小凉不知道,步留云也不清楚。然而俩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如果,没有任何结局的如果。
步留云彻底清醒,急忙申辩:“望香居是青楼,不过月奴是清倌,从来没有……。还有,她心性高洁,温柔贤淑,善良可人,多才多艺,决不是轻浮的女孩。”
区小凉好笑:“干什么呀?我又没说她不好,你干嘛急着为她抱不平?再说,就算她是红倌,只要你们真心相爱,又有什么妨碍?
“表弟,你太开明了!我告诉你哦,月奴身世很可怜的。她六岁父母双亡,被人贩子卖到青楼。因为她生得美,人又聪明,老鸨拿她当奇货,教她六艺女红。十四岁卖茶,才十五岁老鸨就逼她当红倌。她抵死不从,一直拖到现在。老鸨见她不肯接客,又怕逼急了她自尽,像手捧个热山芋要打发,才按她自己意思替她择夫从良,最后赚一笔。本月底就是她择夫的日子,我一定要赎她出来!”步留云清亮的声音中有怜惜有爱慕,更有坚定,似乎不过半天功夫他就成熟了许多。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区小凉头晕晕地想,又问:“你喜欢她吗?“
“自然,她可是我的意中人呢!“
“我是问,如果没有那幅画,你见到她,还会那么喜欢她吗?”
“会……吧。可是这种假设不存在,那幅画本来就有。另外,她也出现了,就在我面前笑,活生生的一个人。我喜欢上了,不管之前怎样!“步留云坚持自己心意,虽然一开始有点不太确定。
那么,就这样罢!就像步留云说的,不管月奴是否像那个画中人,他现在喜欢的立意要娶的,都只是那个叫月奴的女孩子而已。
区小凉从步留云肩上离开,正色问他:“她择夫条件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说是那天才会当众公布。”肩上少个温热的重量,心里也像失了什么,步留云想拉他靠回来,可是他居然无论如何再也伸不出手,让他郁闷不已。
“那时才知道就有些晚了,你必须提早了解,及时准备,才有胜算。明天你去见见她,探探口风,顺便打听一下她的爱好习惯。”区小凉部署完毕,伸个懒腰,说,“回去睡了。”
步留云很不想就此回去,可是看看升到中天的月亮,唯有应了一声,扶他到梯子处。看他抓牢扶手开始往下走,才纵身跳下,轻轻落在草地上。他扶住梯子,抬头看区小凉。
模糊的星光下,区小凉飘飘荡荡的青色春衫颜色很深看不很清楚,整个人黑黢黢地一团缓缓下移,唯有一双靴尖镶的明珠清晰可辨,淡淡发着白光。
步留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清雅聪慧的少年,在此时此刻似乎离他很远,远到他永远也触碰不到;但似乎又很近,而且一直都停留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如此迥然相反的两种感觉。
这是他的表弟,流着部分相同血液的,和亲兄弟没什么差别的很近很近的亲人。所以他才会喜欢,甚至想去亲近,就像是对待自己母亲那样,这并不是什么不正常的断袖行为。都是家里那两只不好,诱导他一个大好的纯洁男人,产生像刚才那样无稽的怪念头,以至误会他和表弟间正常的兄弟关系。要是让表弟得知他曾经的想法,肯定会骂自己变态,所以千万不可以让他知道。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表弟,所以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将是最特别的一个存在,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存在。
他想起方才区小凉那双琥珀色的蒙了一层水膜的略显委屈的眼睛,心里不由地一颤,忽然很想再看看它们。于是,他抢上一步,扶区小凉走下最后几阶。
区小凉有些诧异他的细心,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
步留云看清楚了那双酒意散尽后微微发光的眼睛,里面此时并没有水膜,只显得冷静清醒。他松了口气,笑摇头。这个表弟远比他更谙世事,哪里用得着他担心?他怎会在看到那双蒙了水膜的眼睛时,心生怜惜,想要去保护他,让他免受任何伤害呢?真是有些自不量力啊。
本想提醒他离那个花十三远些,因为自己极不喜欢那人看他的眼神,也在此时作罢了。表弟自会处理好此事,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套月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