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粉颈低垂,两朵红云涌上玉颊,且羞且喜,似与他怀着同样心思。
步留云打开带来的纸袋,从中抽出一束白芍药花,含情脉脉地说:“这是你上次提到的芍药,我特意到城外采的,你可喜欢?”
月奴抬起芙蓉面,惊喜地欲接,手却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尖刺扎到。她不禁呼痛,秀眉轻蹙。
步留云急忙丢了花,执起她的手查看。见她粉嫩的食指上,一根小刺扎得极深,已有血丝渗出。
“痛不痛?都怨我,本该把这些刺都去掉的。别怕,我来帮你挑出来就好了。”步留云心痛地说。然后在月奴指点下,找到一根绣花针,挑出尖刺,然后为她吸出脏血。
月奴羞红了脸,剪水秋瞳无处可放,欲待抽手,步留云却握得极紧,只得垂头不语。
步留云替她吸掉脏血,又找干净布条细心地帮她裹上。
浅香在一旁看得呆了,咬着杯沿凑到区小凉耳边问:“这样也可以啊?那刺表少爷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留在那儿的?”
区小凉不理他,轻咳一声说:“月奴姑娘,我表兄对你痴心一片,连我这个外人见了都十分感动。月奴姑娘定要助他月末折桂,方不辜负表兄的这份情谊。只是,不知道月奴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那天考校的具体内容,以便我们早做准备?”
月奴终于将手从步留云手中抽出,面上仍带羞色:“对不住,妈妈不让说,请勿见怪。”
步留云先得意地瞟区小凉一眼,然后才柔情款款说:“不让说就不说好了,我怎么能让妈妈因此为难你?小月月,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会克服,救你出这牢笼!”
月奴美丽的眼睛泛起点点星光:“小云!”
“小月月!”步留云执起她的手,两人四目相望,脉脉不得语。
区小凉一拉浅香,两人悄悄退到门外,让出空间给两个眼中已看不到别人的有情人。
浅香捂嘴低笑:“表少爷突然开了窍,今儿那几招使个纯熟。”
“那是因为对象不一样。有了真情,方法都是其次了。”区小凉淡然一笑。
廊上拖袖游弋的侍童见他们出来,引俩人到大堂喝茶看歌舞表演。不过一柱香功夫,步留云就春色满面地下来了。
“表少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没有……”浅香八卦地撅起嘴。
“哪有!小月月不肯让我香她,只是拉了拉小手。”步留云有些遗憾,却仍有余兴左顾右盼。
“那也算一大进步,以前你连小手都没得拉就罢了。”
“嗯,下次一定亲到,下次不行就再下次,一定会亲到。”步留云踌躇满志。
区小凉只觉满嘴苦涩,勉强凑趣也说了几句。三人再看会儿歌舞,打道回客栈。
18.爱着你,放开你(下)
三人回到小院,那拔人恰也刚到,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厅内顿时热闹起来。
花雨向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佛会盛况,大家听得连连点头。
等他讲完,浅香也说了当天的花楼见闻,直讲得口水乱飞、眉飞色舞。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都表示下次一定要去见见花魁娘子。
花十三半卧在软榻上,任花雪为他捏腿,喊得最凶。
花雪目光中也有兴趣,被花雨瞟他一眼,花雪面上忽一红,低头专心干活。花雨笑笑。
暗香没接话,似有无限心事。司香撇嘴不屑。花十九喝茶润喉,冷冷地不与他们搭话。众人早已习惯她的态度,不去惹她。
晚饭桌上,大家齐声预祝步留云抱得美人归,笑声哄然。步留云得意,被浅香起头,花雨推波助澜,余人附和,不知不觉中被灌个烂醉。
月明星稀,柳暗花香,散席后的客栈已寂静无声息。
区小凉携酒壶,爬上长梯。账房顶空无一人,唯有风吹来落英瓣瓣,花香缕缕。
在老位置坐好,酒壶搁在一边。
酒是店里最淡的,又让他掺了不少水,否则他可没有勇气手执一壶来登高。不小心喝多跌下屋去,总归是难看。
近四月的风和煦地拂过他苍白的脸,如情人的手轻柔温暖,空气中花香草气更浓郁,潮气也更明显。这些日子,春雨一场一场地下,浇灌得城内外繁花似锦、香飘不绝。凋谢的春花随风落满大街小巷,陌路街衢,真应了落香的城名。
区小凉怔怔地望着夜空,双眼迷茫。
今夜的月澄黄皎洁,团团圆圆,似块黄玉悬在深蓝色的丝绒上。清辉如梦,月影无痕。点点星斗,遍洒九天,如丝绒上的颗颗水钻,清冷而遥远。
他执壶,小小抿一口,淡淡的酒味儿弥漫,让他双眼一热。他怕冷似地抱住双腿,将头埋在膝间。
美好的月夜,如情人般的微风,独孤而寂寞的人影。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带给对方伤害,什么也带给不了。所以区小凉选择保持沉默,不去向步留云说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忍。
想起他嫌恶男男恋的表情,述说远大理想时的憧憬,和柳夫人亲密无间的拥抱,区小凉闭目轻笑,这些画面现在回想还真不是一般地刺心刺眼。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他喃喃自语。
“既知难全,又怎会在此借酒浇愁?”
龙涎香气扑鼻而至,花十三笨手笨脚爬上屋顶。轻衣宝带,玉冠珠扣,人如月光之子,烁烁生华,令人叹为观止。
区小凉无奈抬头,似笑非笑地饮下一口酒:“切!要你管。”
“真是好心没好报,十三特来安慰伤心人,那人却不领情,奈何,奈何?”花十三摇头大叹人心不古,磕磕绊绊地终于爬到他旁边坐下。
“嗯,倒是个视野开阔的风水宝地。”他四下张望一阵儿,扭头冲区小凉微微蹙眉,“你不乖哦,骗十三说不能饮酒。这难道是水不成,是醋不成?”他手指酒壶。
区小凉躲开他用意明确的手:“去,去,别抢!这酒只能我喝,你喝不得。”
“怎么喝不得?给我。”花十三竟有些孩子气地坚持,手又伸过来。
“真要喝?”
“真的。”
“好,给你!”区小凉干脆地把壶塞给花十三。
花十三惊讶地看着手中酒壶,不相信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反而迟疑地不敢立刻就喝。那付犹疑不决的模样,显得十分难得新鲜。
区小凉讪笑:“喝呀,不喝是小狗。”
“你才是只小醉狗。”花十三向他抛个眼风,小心地喝了一口,马上又全数吐在房顶上,“呸!这是什么东西?全是水嘛,哪有一点酒味儿?难喝死了。”
“早和你说过你喝不得,你还不信。我不能喝酒,只好喝这寡水。”区小凉再次郑重重申。
花十三桃花眼一转,笑得痞痞地:“无妨,小衣儿方才也用壶嘴喝的吧?那我们岂不是间接亲了嘴?还是有赚到啊!”
区小凉差点从房顶上滚下去。这妖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黄东西?和他间接亲嘴?呕,还真亏他想得出!
站起身,他气恨恨地就要下房。
花十三大笑,金玉之音传得极远:“小衣儿害羞了,别跑嘛!咱们真的亲一个吧。”
“拜托,别叫我什么‘小衣儿‘,肉麻不肉麻?”区小凉扭头怒吼,脚下巧不巧地一滑,“扑通”跌在瓦面上。
在花十三的惊呼声中,他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下屋顶。
身无所系,做自由落体运动,区小凉毫不惊慌,甚至还有余暇数数:“1,2,……”
数到3,身体一轻,丁九果然及时在半空中接住了他,满脸黑云。
半夜一个人跑到外面喝酒,当他白痴吗?守则第三条他记得牢的很。这不,有惊无险安危度过。
“小九,谢谢你!咱们回房吧。”区小凉低低地说,也不去管那个犹在房顶大呼小叫的花十三,和丁九扬长而去。
被花十三这么一搅和,他心中的伤痛倒被溜过去躲起来了。冷静下来后,区小凉十分怀疑花十三出现在屋顶的动机。
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气他还是要帮他?言行明显矛盾,让他越来越难解,也让区小凉愈加糊涂。
琢磨半天没个头绪,他转而又告诫自己,假斯文真要不得。上次闭门忧思,被老道士捉去冻个半死。这回登高望月,又遭花十三打断坠屋。看来,他不太适合学习古人的风雅之举,今后应能免则免,还是少做尝试为妙。
通过几天相处,特别是今天花十三为他所做的一切,让区小凉觉得这个超级大孔雀,并非象他外表那样浮华痞气,反倒是很善解人意。
他嘴上说得色情,举止却很规矩,一点让人误解难堪的动作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毛手毛脚的事情了。
重要的是,他年纪虽然不过才刚刚二十出头,待人接物却已完全成熟。既不太过于热络,又不会让人有被忽视之感,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能修炼到这种程度,花十三绝非普通的心智和毅力。
而他举止风雅,天人之姿,更是无可挑剔。身上的那股天生贵气,则又和他的外表相得益彰。
虽然因为成见,区小凉对花十三多有疏远提防,但花十三明明看得明白,却毫不介意,反而相当关心他,虽然关心的方式……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了些。不过,奇怪归奇怪,最终确实起到了它们原定的作用,让他不知不觉中抛开了初见时的戒备。
只是一段旅程的过客,花十三又实在让他讨厌不起来,所以何必非得装出疏离的模样对他严加防范呢?这么一想,区小凉日后与花十三相处时,随意许多,反而觉得自然。
19.间奏曲(上)
步留云的师妹梅香兰在他的诅咒声中,仍是如期而至。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恐怖,反而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子。
她有着圆圆的杏眼,扁贝的牙齿,笑起来很甜。
为便于出行,她穿件耐脏的梅红色春衫,头上是条绣白蝶儿渔妇头巾,腰间盘一条亮银软鞭。小姑娘显得袅袅婷婷,灵气十足。
梅香兰一看见步留云,就扑了过来,笑生双颊:“三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步留云急忙躲开,气急败坏地教训她:“疯丫头!你总缠着我干什么?师父就放心让你一个人乱跑?”
梅香兰扑个空,杏眼拼命眨动,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讨厌,讨厌!最讨厌三师兄了,不是讲小别胜新婚吗,为什么你还是老样子?我爹?他巴不得赶我走,呜呜……,你们都不喜欢我……呜呜……都嫌我烦……”
晶莹的泪珠终于流出,梅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
“你,你又乱用俗语!我们又没成亲,什么新婚小别的?”步留云连忙反驳,小麦色的脸气得通红。
和梅香兰同车来的,还有一个梳妇人髻的年轻女人。她自进屋,就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这时见梅香兰痛哭,她缓步上前轻哄:“香兰妹妹,你怎么又哭了?路上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也先和人家见个礼。”
梅香兰听了,痛哭转为抽抽咽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做过自我介绍后,又拉过妇人说:“这是如意姐姐,她是祝大哥的故人,路上碰到的,一路多亏她照拂。”
众人见她哭成那样还坚持着说完,都是好笑又怜惜她,司香就先拉她过去帮她擦眼泪,谁也没太注意区小凉的故人。
如意夫人徐徐向前,给区小凉道个万福:“公子别来无恙?如意有礼了。”
抬起明眸,温柔地对他微笑,她的全身忽然似放出了光彩,一股清雅的栀子花香包围住了区小凉。
区小凉只觉一道凉气从后背窜过,引得他头皮发麻。完了!还是没能躲干净,又是一个小鬼的前知已。小鬼牛人啊,连已婚妇女也能勾搭上。
他勉强回了一礼,含糊问好。
如意转而又向刚从外面回来的暗香浅香打招呼,原来他们彼此都是旧相识。
步留云暂时没被梅香兰缠着,得空悄悄向浅香打听如意赍来历,浅香大概说了几句。步留云脸色一变,扭头打量如意,浓眉深锁。
厅内一时没人说话,场面有些僵。
浅香看一眼眼神飘忽的区小凉,平静若水的如意,勉强出来打圆场:“我家少爷前阵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又得了失忆症。你们的事,他也全不记得,夫人不要见怪。”
如意噙笑朝浅香颔首,神色却微苦,转头对区小凉说:“公子的事,我已尽知。前日有笔买卖路过贵乡,后又在芙蓉城遇见了香兰妹子,这才结伴前来。如意只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公子不必多虑。”
区小凉脸一热,知道这个聪明的女人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过得了她的话,到底放心不少,又喜欢她大方得体,说话文雅有分寸,就客气地请她坐下述旧。
浅香见梅香兰追黑脸步留云出了饭厅,屁股上像着了火,也赶出去了。
暗香慢慢将如意和小鬼的相识经过讲述一遍,以助区小凉了解以往情况。
如意夫家本姓苗,是品香城的首富。成婚不上一年,丈夫就得急病故世,丢下已身怀六甲的夫人和偌大一份家业。苗家族人纷纷明抢暗夺她家财产,如意夫人只得出头接手亡夫生意,主持大局。
有次押货路过某地,当地恶霸见她貌美多金,意图强占为妾。恰小鬼带四香碰上,路见不平,一声令下自恶霸手中夺下人就跑。两人劫后互生情愫,也算英雄救美一段风流佳话。
听暗香言之凿凿,区小凉尴尬莫名。他见苗如意面如满月,眉似小山,温柔婉约,沉静斯文。虽不如月奴清丽,却多份成熟从容,实在也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只是和她生情的那位早翘掉了,让他这个替补怎么打发这个明显寻夫来的妇人呢?
如意似觉出他的不安,含笑再次劝道:“公子既失忆,婚娶的事奴家自不会再提。前已说过,只是来看看公子是否无恙,公子无需多虑。生意恰在此地有些纠葛,要停留一些日子。只望这段时日能和公子再见几面,如意就别无所求了。”
她的一番话诚恳坦白,绝决之意明明白白,只是那双美目却早已泪盈于睫。几滴泪珠掉落在她湖色春衫上,涸出几团湿晕。她凝望着区小凉,似已柔肠寸断,却强自忍耐。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外面追逐怒骂声声声入耳,听得一清二楚。
暗香虽不赞成自家公子四处留情,但对这些女子并无恶感,见夫人落泪,心下也代她黯然。
司香手托香腮,眼圈泛红。她忍不住悄悄过去拉住如意的手,陪着她泪落如雨。
区小凉被她们的眼泪闹得心乱如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如意夫人更是遇人不淑,碰上的男人小命都不长。他又不能娶她,还真是棘手啊。
他急得直拿眼瞅院中乱跑的三人,希望他们中有谁能进来帮他解围。
上天似乎听见他的肯求,步留云一头冲了进来。他赶着看如意夫人,见人哭了,他倒似放下心。
梅香兰追进厅,大叫:“不行,我就要住这儿!”
“这里没空房了,你别使小性子。”步留云跑向区小凉。
梅香兰张大杏眼,小嘴一扁又准备哭。
浅香随后跑进来,连忙说:“有房,有房!我搬角上那间去,让香兰妹妹住我那间。那儿光线好又宽敞,窗下还有牵牛花架子,花开的时候可香了。”他的小脸笑得像那些大牵牛花,灿烂呆愣。
步留云跑得口干,正喝区小凉给他倒的茶,听浅香这么一说,茶也不喝了,手指浅香:“你,你,你,好你个浅香!你是故意要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厅内众人都松了口气。暗香难得地拿眼睛瞪浅香。区小凉皱眉斥他:“小浅浅,人家家务事,你掺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