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香被那个“家务事”噎了一下,随即一梗脖:“我就是看不惯!人家香兰妹妹千里迢迢来这儿,人地两生,孤苦无依,还是个弱女子。怎么好有亲不投,反住外面?反正,这里还有空房。她想住这儿就让她住呗,谁也不该干涉。”
梅香兰见有人撑腰,顾不上再哭,赶忙说:“是呀,是呀,浅香哥哥说的对,我就是要住这儿!这儿多好啊,这么多哥哥姐姐,三师兄也在。”
浅香被她一声“哥哥”叫得脸上一红,高兴得抓耳挠腮。
暗香冲着浅香的番茄脸连连摇头,喝茶不语。区小凉也心下了然,坐在一边看好戏,没打算再劝他。
司香哭了一气,心里痛快,擦干眼泪看看梅香兰,再回头打量浅香,微微一哂。如意早拭了泪,低头黯然。
步留云和梅香兰大眼瞪大眼,气鼓鼓地对峙,比赛谁的站功眼功更厉害。最后,步留云不敌败下阵,他一声哀嚎:“天哪!烦死我吧。”
梅香兰拍手大笑,银铃似的笑声盈满一室。
众人都觉眼前蓦地春光烂漫,鸟语花香,均想女孩子就应该多笑才好看,何况还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于是梅香兰成功入住“留满意”。浅香的热情空前高涨,跑进跑出地帮她搬行李,布置房间。还把他路上买的一个羊脂白玉花瓶放在她屋里,天天折了时鲜花枝送她插瓶。平日出门提包,入门递茶,把梅香兰小姑娘照顾得无微不至。
梅小姑娘开心,天天甜甜地喊他几声“浅香哥哥”。浅香乐得嘴巴咧到后脑勺,晚上梦里也笑醒几回。
大家见她天真可爱,心无城府,对待她真像对亲妹妹般关心爱护,招来她欢快的“哥哥、姐姐”的回报。
唯一令梅小姑娘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步留云。他避她如避瘟疫,从不对她假以词色,令她的小脸常常晴转多云,偶有阵雨。
而步留云则被她缠得头大如斗,度日如年,实在受不了就把“小月月”当成南无阿弥陀佛来念上几声,才觉喘过一口气。
如意夫人不时来客栈造访,偶尔还把她那个正在牙牙学语的白胖儿子带来。众人没有不喜欢这孩子的,每次他一来小院就笑声不绝。
她家贩运时鲜瓜果,常顺便捎来些新下的水果给他们尝鲜。
每次她来从不久坐,只陪杯茶,略谈几句就告辞。反弄得大家歉意日增,恨不能让区小凉立时娶了她方好。
区小凉有苦难言,心情更加沉重。
好在步留云似乎也不太支持他娶如意,建议他娶妻还是娶个未婚的女子为上,让他好好考虑再做决定,千万不可草率。建议的时候步二公子显得极为担忧,似乎生怕他抵不住压力答应娶人,自己便多了个现成的侄子。
区小凉心情略畅,郑重地表示接受他的提议。
19.间奏曲(中)
连下几场大雨后,天色放晴,窝在客栈里的几人心情舒畅,一起上街闲逛。
浅香陪梅香兰走在前面,梅香兰紧跟步留云不放松,让步留云好好的游兴转恶。幸亏浅香这些天把城里逛得透熟,充个向导不时和梅香兰搭话,分去了小姑娘一部分注意力,才让步留云不致甩袖走掉。
暗香等跟在后边,见此情景,颇有些无奈。这些天,浅香追梅小姑娘,梅小姑娘追步留云,步留云四处躲藏,让余人早已看厌。偏偏三个当事者,无一有觉悟,仍闹得天天鸡飞狗跳。
整个落香城,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被水洗了一遍,干净清透,不染纤尘。天上白云朵朵,碧空如玉,不时有成群的鸽子掠过。
所有人都在这个晚春的好天儿里,精神焕发,步伐轻快。连最近很郁闷的区小凉都受到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行人路过望香居,月奴的小丫头正在窗前晾手帕,发现他们后唤来月奴。月奴闻声倚窗和他们打招呼。
因为不见客,她只散挽青丝,一身素净,更见清丽。
步留云目含柔情,仰望月奴,婉声问:“这几天好吗?”
“奴家还好,小云可好?”
“不好!日日思卿不见卿,唯有孤灯独对影独瘦。”
月奴玉颊飞红,眼波流转,轻叹:“小云……”
“小月月。”步留云也轻声回应,一往情深,如东方版唐璜再现。
浅香等人一头黑线。这两人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如此眉来眼去,让别人当戏看吗?另外,步留云哪里独对孤灯了?因为下雨出门不便,他天天和大家打麻将,一打就是一通宵;又哪里是思念瘦的,明明是熬夜熬的!看他说得那么溜,难道是临出门又把“追女三十六计”中的“好词佳句”篇给重温了一遍?
“她是谁?干嘛叫你叫得那么亲热?”梅香兰见此情景,瞪圆杏眼质问。
“走开!不要耽误我和小月月谈情。”步留云厌烦地一甩袖子,抬头又是春光明媚,“小月月,你今天真好看。”
月奴没回话,瞟梅香兰一眼,有些疑惑:“她是谁呀?”问完再瞟瞟司香。
“我师妹,小孩子不懂事,你不用理会。”步留云毫不在意地说。
梅香兰不看月奴,拉住步留云衣袖:“三师兄,我今年十五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都可以嫁人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回答她不理我?我是你师妹喛。”
浅香见状连忙“好心”地凑到梅香兰耳边小声告诉她月奴的身份。梅香兰脸涨成红苹果,大声说:“三师兄!你怎么这样?世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可以移情别恋?对方还是个妓女!你好糊涂,她会是真心喜欢你吗?还不是喜欢你的银子!”
“啦!”步留云听她言语不敬,不禁大怒,想也不想甩出一个耳光,打在梅香兰左颊。
梅香兰呆了,余人也全都愣住,谁也没有想到步留云竟会仅仅因为口角就出手打人,打的还是他亲亲的小师妹。
五道通红的指印很快在梅香兰脸上浮起,映在雪白的皮肤上异常醒目。爱哭的她却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捂脸,满脸不信和惊痛。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僵硬地点点头,后退几步,扭身而去。
浅香丢下句“表少爷真乃大丈夫大英雄,伸手打个女孩子!”,就匆匆去追梅香兰。他脸色冷凝,显然是异常生气。
步留云呆呆地看着他打人的那只手,也是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他扭头茫然寻找,看到区小凉,问:“我,真的打了她?”
区小凉沉重点头,向月奴道了歉,拉步留云回客栈。
回到小院,幸而花十三他们都不在,院子里清清静静的。
区小凉和步留云坐到海棠树下,俩人一时都不急于说话,只顾想心事。
今天的事,让区小凉很不快。他知道步留云有些鲁莽,不太会替别人着想,偶尔还会任性霸道。但本性仍是善良纯真的,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人。然而,方才他因为月奴打了梅香兰的事,让他实在难以接受。那五个红红的打在梅香兰脸上的指印,好像也打在了他的脸上,令他极其震惊和慌乱。
看着步留云懊恼的表情,区小凉压住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表哥,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步留云扭头看他。
“为什么你不喜欢梅姑娘?你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表弟,你不知道。我师娘是在我家生下她后去世的,所以她一直在我家长到五岁才回我师父那儿。我娘喜欢女孩,把她当亲生的养,亲自带着。所以像喂饭洗澡逗她玩这种事儿,我可没少帮着做。她身上哪里有颗痣我都知道,你让我还怎么喜欢她?我只当她是亲妹妹,如果让我喜欢她,我会觉得那是在乱伦。”
步留云心浮气燥地揪着身下青草,又说,“我对她就是这种感情,是怎么也没办法改变的。可是,我从前都只是骂骂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小丫头犟得很,那样就跑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还是去看看。”
区小凉阻住他欲抬起的身体:“等等,有浅香在,出不了什么事。让她静静有好处。”
步留云想了想也就作罢,犹自气忿忿地说:“那丫头,太没分寸。刚才那话,真把我气毛了。”随即又苦恼地一拍草地,“真想早点把她从那里赎出来,我都等不及了!”
区小凉注视他,轻摇头:“赎她出来问题就解决了吗?表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你想过没有,梅姑娘的反应还仅仅是个开始。月奴的出身的确是个问题,将来也许还会因此引起很多的麻烦。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并没有轻视月奴的意思,否则,我也不会帮你了。
“月奴出身青楼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那时所有不明真相的人都会对此有非议,你的家人可能也都会反对,那时,你该怎么办?你有考虑过吗?难道仍要像今天这样用拳头去解决?你能打走所有反对的人吗?比如,姨娘?”
步留云完全安静下来,他看着区小凉,喃喃:“所有人吗?可是,表弟你没有反对啊。”
“对,不仅是我,暗香他们也没有,因为我们从你这儿了解到了月奴的身世,知道了她的为人。还有就是,她是表哥喜欢的人啊。”区小凉凝视他的眼睛微笑,笑容如天使般纯洁无邪。
“你是说,要我将月奴身世告诉我娘他们,争取同情?”步留云似有所悟地问。
“我什么都没说,这要你自己想,最终也要你自己去实施。因为,爱情不是简单的得到。”区小凉低声说。
步留云思索着他的话,凤目逐渐明亮,似已找到了答案。他高兴地一把抱住区小凉:“表弟,我明白了。有你在,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我太喜欢你了!”
区小凉僵怔片刻,然后努力推开他,不让自己放纵于这份柔情下:
“还有,表哥。月奴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不愿意让她受到丝毫伤害,这一点我很明白。可是人的一生中,不是仅有爱情就足够了。必须还要有亲情、友情,生命才会完整。你今天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梅姑娘。好歹她也是你妹妹,何况她又是在关心你,这点你不要忘了。回头她回来,你给她陪个不是吧?”
步留云痛快地答应,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掻头。看看区小凉略显苍白的脸,他的心忽地一紧,慢慢隐去笑容,有些心痛地问:
“表弟,你怎么有点瘦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这些天我总想着月奴,冷落了你,你会不会也生气了?”
他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去抚摸眼前人的长发。
区小凉偏头避开,笑:“哪里会?我又不是女孩子,心思细要人重视。我的身体很好,表哥不用担心。”
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么多天,这个粗神经的人一直视而不见,他还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盲目下去呢。
步留云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慢慢放下,随他微笑。缩进袖筒的那只手,却暗暗攥紧了。
晚上掌灯时分,梅香兰和浅香才回到客栈。
没等步留云精心准备的道歉词出口,梅香兰反而大方地认了错:“三师兄,今天是我说错了话,你别见怪。赶明儿我亲自向月奴姐姐请罪去。”
步留云惊喜交加,马上也道了歉。
兄妹两人携手相视而笑,一场风波奇迹般地消于无形。
19.间奏曲(下)
区小凉私下问浅香:“小浅浅,是你劝梅姑娘的?”
“对,我对她说,如今表少爷喜欢月奴姑娘,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她要是想嫁他,就不能使小性子。”
“她愿二女侍一夫?”区小凉惊讶地皱眉。自己心爱的人,也舍得与人分享,小梅姑娘倒真大方。
浅香苦恼地咬手指,圆眼睛里全是无奈。
此后,梅香兰乖巧许多,也向月奴道了歉。只是月奴对她虽不见怪,却不愿与人共侍一夫,声称步留云若想坐享齐人之福,月底择夫之事他大可不必费心,即便来了她也不会选他。
步留云急得赌咒发誓,连说一辈子只会娶她一人,绝无二心。月奴这才转怒为喜,但却表明不想再看到梅香兰。
梅香兰在旁边见俩人你侬我侬,互表忠贞,步留云的话更是绝决,终于伤心大哭。回到客栈,她就要打包回家。
如意和司香齐劝住她,她也舍不得离开这些对她关心陪至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痛哭一阵后,仍留在了落香城,只是小脸却抑郁不乐,难得有笑模样。
浅香终日对她加意呵护,逗她开心,虽是费心费力,却乐此不疲。
为排解梅香兰失恋之苦,大家常带她上街购物游玩,几天下来落香城里几乎没有他们足迹还未到的地方。
小梅姑娘伤心之余,明白这些哥哥姐姐们的苦心,苹果小脸渐渐有了欢颜。
这天他们正在街上走得口干,恰遇见花十三等在一家茶楼消闲。花十三见众人唇焦舌燥的模样,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一聚。
他们老实不客气地答应,和花十三等并了两桌。茶水点心一样样端上来,大家且品且聊。
花十三拖过一碟子糖炒榛子放在区小凉面前,热心地说:“那些都没什么吃头,唯有这个还可入口,你尝尝。”
区小凉狐疑地看看那碟焦黄的东西,正想客气几句,肩头一沉,步留云的手搭了上来。
“表弟,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来,在我肩上靠一会儿。”步留云硬邦邦地说着关心的话,也不管区小凉乐意与否,硬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区小凉哭笑不得。这个人近些时越发古怪了,每次花十三对他关心一点儿,步留云马上也要关心回去。当他是块肉怎么的?一妖人一霸王争来抢去的?
他冲花十三抱歉地笑笑。
花十三不和步留云计较,含笑轻摇白扇:“落香城也没什么好景致,不过白担了个名。小衣儿有空,可到花都找我,那里还有些可观。”
“花都?十三要回去了?”区小凉有点惊讶。相处日久,他都快忘记花十三是来礼佛的,按理的确应该离开此地了。
“怎么,小衣儿舍不得我啊?那我就多留几天。”花十三桃花眼乱飞。
步留云的脸黑了,大堂内又倒下一大片石头人。
“拜托,你也差不多些。放过那些老实人吧!没事干嘛乱抛媚眼?”区小凉抱怨。
“我哪有乱抛?明明是在很认真地抛!喏,你看,他们流口水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花十三以扇遮面,压低嗓子说。
步留云脸上乌云密布,愤然喝茶,全当没听见他的话。
区小凉眼角抽搐,心想妖人就是妖人,哪有看这种笑话的。不过,步留云干嘛那么大力搂他?骨头都痛了。
花十九冷哼一声,转眼到台上,看艺人开场讲书。
原来他们弃雅间就大堂,只为这里可以听书,这还是客栈掌柜极力推荐的结果。
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粗壮的男艺人开口说道:“诸位看官,今日不才讲的是二十年前,花都双璧的一段旧事。话说当年,前礼部侍郎柳方柳大人府上,生有一对姊妹。两位小姐从小便是花容月貎,十五岁就艳冠花都,得了双璧之名。……”
大家相顾错愕,均想不到会在这里听到柳夫人姐妹的故事。
区小凉抬头看一眼步留云,他也正皱眉回望他。两人坐直身体,想听听他会讲些什么。
艺人已讲到柳大小姐与步家大郞,在花都花朝节上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更以十七岁妙龄嫁作人妇的佳事。言词虽不太文雅,但全都是些溢美之词。
步留云不满意艺人把自己父母的旧事在大庭广众下宣讲,但见众人都听得入神,不住赞叹,倒也不好立时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