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声称好,拿起长剑随手挽个剑花,只觉长短轻重无不合意,剑光华丽更是见所未见。他爱不释手地察看,喜意满脸。
区小凉见他喜欢自己的礼物,心里也高兴,说:“凡随身宝剑,都有名字,以示归属。表哥也想个名儿,我找人刻上去。”
步留云笑着挥了挥剑:“此剑光华灼灼,如日之光,不如就叫日光!”
“好名字,短的呢?”
“我不惯用短剑,表弟自己留着用吧。那个轻巧,你用最合适,名字表弟自己看着取一个好了。”步留云目光舍不得从长剑上移开,随口对他说。
区小凉笑。真的送不出去呢,求剑的天方夜谭竟是准了。
“这把剑光彩不如日光,可也是难得的,就叫月光吧。”他只好勉强凑出个名字。
“嗯!日光,月光,都是好名字。”步留云含笑看他一眼,然后在树木浓荫下起剑而舞,红衫猎猎,乌发飞扬。
区小凉默默看着他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身姿,唇边挂个苦笑。
凡人说辞,必将日月相联。只是日月起落本有时,能照面的只是短短的某一刻,之后就是长久的背离,这和他们的情形倒是相合。
日光,月光,没有日光,哪来月光?
他也只是在步留云面前,才有光亮。
29.请你替我看烟花(上)
柳夫人见区小凉及时赶回,十分欣慰,询问过一路情形后,就拉他到新房,说是让他开开眼界。
洞房内早已收拾齐备,到处都是喜洋洋的大红色。柳夫人一件件东西指给他看,诉说着东西来历好处,乐得合不拢嘴。
区小凉只觉件件刺目,句句剜心,满目的红色化做鲜血,向他层层压过来。他不禁捧住了头。
柳夫人发觉的异样,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担心他旅途劳顿,忙埋怨自己乐糊涂了。她叫管家炖些补品给区小凉,又催他赶快去休息。
区小凉胡乱答应,回房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无数身,和丁九闲聊。丁九有问必答,不似往日沉默。区小凉情知又被他同情,意兴阑珊,住了话头。
丁九随之沉默,想是不愿将同情表露得太过明显,以免他更伤心。
他心里长叹数声,辗转反侧,不得安枕。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
起身已是不早,幸而新娘子还未到。
原来月奴没有亲人,若在步府直接成婚,柳夫人觉得未免太委屈她。于是她托一个手帕交认月奴做了干女儿,今天就由那家发嫁,一早步留云就带人去迎亲了。
步府内外,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院摆了一百桌流水席,只等拜堂结束就开席。步府丫环、小厮,一个个也着了红,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安座位、摆桌子、支应客人、斟茶倒水、上果碟吃食,忙个不亦乐乎。后院厨子老王带了十几个人,杀鸡宰羊、屠猪烹牛,动静闹得前院都听得到。
众宾客聚在喜堂里、院子中,谈笑议论。一群群小孩子四下乱跑,追逐打闹拣爆竹。步府小厮拿了糖果分发给孩子们,门里门外吵成一片。
快午时,一个小厮打马来报:“来了,来了!快放炮!”
早就等在门口的小厮们,连忙用竹竿挑出十几挂鞭炮,同时点燃。步府门前顿时鞭炮轰鸣,红纸纷飞。
一队接亲的队伍沿大街缓缓而来,锣鼓唢呐齐响,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步留云一身火红,身骑白马,英武不凡,引得观者好评如潮。
他俊脸微红,在府前下马,接过红绸,与月奴一前一后迈进府门。
府内众人夹道观礼,撒花祝福,鼓掌欢笑。一群孩子分糖分得不平,在院子里乱钻乱跑,满院热闹非凡。
区小凉站在喜堂门口,地势稍高,将身披喜服的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步留云如何笑,如何回顾月奴;月奴遮了盖头,如何莲步轻移;那个红绸的花球如何在他们中间摇晃。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为什么他看到了所有,却完全不记得刚刚看过的究竟是什么。
步留云的笑容,也很陌生,像戴了张假面。根本不是他惯常的直率得意的笑,而是不知所措的慌张的笑,似乎正和他一样如坠梦中。
他不喜欢步留云的这个笑容,这个笑容遥远而生硬。
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步留云和月奴面向门外,双双跪倒在拜垫上。
那个冬日的午后,少年虎虎地瞪视,为一只死去的小鸟凤目中满满的伤怒,鲜活地跃入他的脑海“你们赔我黑珍珠!”
“二拜高堂!”
两个红色身影向柳夫人行礼。
“你若高兴,咱们一直在一起……”。那个轻易许下一辈子诺言的少年正在和别人拜堂。
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誓言。也许他是明白的,不明白,或是曲解意思的只是区小凉自己而已。是他宁可让自己去相信他所理解的一辈子的意思,而完全枉顾步留云的真意。
“夫妻对拜!”
一对新人相对而拜,步留云的脸上挂着恍惚的微笑。
又高兴傻了吗?那个在烟花之夜,发誓要寻找自己轰轰烈烈爱情的少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所要的爱情。
而他想给他的爱情,却不仅仅是轰轰烈烈而已,还有苦涩隐晦和惊世骇俗。
但这个少年并不懂,也不想要。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只是中规中矩理教礼法允许范围内的轰轰烈烈,而已。
他也渴望轰轰烈烈,有这样一个人,一份爱情,让他有机会将之像所有男女的爱情一样,骄傲地呈现在阳光之下,大声地宣告出来。
可是这样的爱情,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够的,那个他想一起的人,全然不知地正在和一个女孩子结婚。
步留云拜完堂,茫然回顾,看到区小凉,他眼睛一亮。
区小凉冲他微微点头,含笑,眼睛弯成月牙儿。步留云镇定下来,拉着红绸和月奴随喜娘步入洞房。
观完礼,客人们乱成一团,急着入席。
区小凉木然退出人流,离开如剧场散戏后般拥挤的场所。
幕布终于落下,他也该退场。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论到哪里都不能够让他平静和,不痛。也许该回到那场失落的烟花、寒夜与那人共同点燃的绚丽里,永不醒来……
灿烂的火焰下,那个少年笑得轻狂,不知愁为何物。凤眼晶亮,唇若涂朱。
晕红的脸,英气逼人,酒香扑鼻,说,我要,那样的爱情。
他的影子投在帐上,黯淡单薄,说,我给你,那样的爱情。
一个誓言,成就了他,放逐了自己。
那时,心就动了吗?就为像孩子般真诚乞求的少年动心了吗?
炙热的梦境里的人,虽然已经知道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可是情感已经投进去了,收也收不回,他宁可相信那仍是他。
幽幽的体香,令人宁静又躁动,很想紧紧抓住那缕香,重重深藏,再也不让别人获得。
屋脊月光下,他们的嘴唇曾经离得很近,淡淡的酒香令他们沉醉。他们的心也曾很近,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们曾夜夜吹风,品酒评说,为一些好的或不怎么好的事物而开怀大笑,完全忘记原本的目的。
他温热的手掌曾抚在他的眼睛上,说“别再翻”。
他为此险些翻成习惯,只为贪恋那温暖。
十八岁的少年,完全懵懂无内含,神经粗壮得令人发笑。却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他的心扉,赖在里面撒泼打滚不肯出来,只说你欠我的。
他淡淡地微笑。
真是欠他的呢。不然,怎么会见不得他伤,见不得他忧,见不得他得不到?
只是,这债何时才能还清?他的心又能承受这债到几时?
“表弟!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步留云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区小凉回神,发现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花园凉亭。日已西下,周围景致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另一个梦魇。
他回过头,看见步留云大步向他走来,红衣如霞,脸上是释然的笑容。
“我不会喝酒,趁乱逃席,表哥不会怪我吧?”区小凉步下台阶。
“说什么话?和我也客气。我刚才也正想让你下席去好好坐着,你自己明白就最好了。”步留云走到他身边,意气风发,酒香浓烈。
“这会儿该喝那个什么酒了吧?你跑来找我干什么?”
“合卺酒!这个都不知道。我来找你当然是要陪你看烟花了!你忘了吗?你的谢礼。”
“……”区小凉默然,无奈地摇头,“表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和表嫂一起看烟火。我自己看就行了,你回洞房吧!”
步留云挠挠耳朵:“也是啊,今天是洞房夜……那我过去了,你一定要记得看,这次比上次还漂亮。”
“嗯。快走吧!别让表嫂等着急了。”
步留云点点头,看着区小凉清秀宁静的脸,有片刻的怔忡。
很奇怪,表弟的表情很奇怪,太过平静和淡定。他得到理想中的爱情,表弟不为他高兴吗?他不是一直在很努力地帮助自己吗,都不会有成就感的么?
还有,现在面对着他,感受着他身后的黄昏,似乎面对的就是自己全部的世界,真实而充实。
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月奴怎么忽然面目不清起来?他的目力所及,只剩下这张微微含笑的脸。他的脸……
他转身离开,右手在衣袖里紧握成拳,抑制住那股忍不住想抚上对方面容的冲动。
他一定是疯了,竟然想去摸一个男人的脸!肯定是这几个月太忙太累,依赖惯的人忽然回转,让他不太适应,失了分寸。一定是这样。
区小凉奇怪他这样突然一言不发就走了。看着他有些粘滞的脚步,他心里的某个地方痛得更厉害了,那比心脏病发作时的绞痛还要痛上千万倍,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就这样走!他捂住心口,无声呐喊。
步留云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唤,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立在园门口,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个,焰火里有一道会有你的名字。你看了可不要笑哦。”
他遥遥望着区小凉,想透过越来越浓厚的夜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奈何黄昏太短暂,只不过再回首,早已看不清他想看清楚的东西。
区小凉似乎笑了一下,含糊地说:“好。”
心底那份怪异仍然没有消退,步留云却向区小凉挥挥手,大声说:“记得,不许笑!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说完,他轻快地转身,矫健的身姿瞬间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29.请你替我看烟花(下)
区小凉留在原地,望着步留云消失的方向,静静地出神。
暖风托起他的发丝、衣带,仿佛情人的手,温情脉脉、爱意绵绵。
他如泥塑木雕,伫立不动,似已被这柔风所迷醉,醺然不知归处。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小九,我想喝酒。”
在红纱灯照耀下轻飘飘地走回卧房,一壶酒果然正在等他,没有兑水的浓烈的梨花白。
无声地笑笑,执起壶。这个丁九,倒真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不过,也是,他的事情丁九哪件不清楚?而丁九的,他却同等份量地一无所知。
小小抿一口酒,一股清冽如冰线由舌至喉到胃滑过,麻辣辣地刺痛。眼睛也辣得有些发热,更加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把一条手臂搁到桌上,头枕上去。
这样的好酒,就应该烈烈地喝才对。他从前拼命向里面兑水,怕喝醉,还真是白糟蹋了,且矫情。
闷热的黑暗中,忽然亮光一闪,接着传来响爆声,远远地还有人群在赞叹。
“焰火开始了。”丁九静立在窗前,轻声提醒他。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像他说的,会有我的名字。他还真搞笑!弄得像求婚似的。”区小凉又小小喝一口。
身上燥热起来,从窗口吹进的是夏夜的热风,各种混杂的气味中火药呛人的味道尤其明显。
烟火一定很大,很绚丽。可他,不想看。
他知道无论自己再看多少场烟火,都不会比年夜的那场更加令他难忘。
他扯开领口,让身上的醺热发散得更快些。再喝一口酒,辣麻木的唇舌已经品尝不出酒的香醇,他却仍是机械地举壶,饮下。
丁九入迷地看着夜空中那片一波又一波灿烂耀眼的烟花。
此起彼伏的缤纷色彩连绵不绝,本以为已经是极致的美丽,转眼间又被更美的下一个所取代。火花似泉涌,流满整个天空。
一个巨大无比的金色礼花在空中忽然炸开,暗蓝色的夜空中,“祝冰夜”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包围着名字的是数十朵各色不断绽放的小礼花。
那个名字在天空停留很久,不断变幻着色彩,由红转黄,转白,转绿,最后紫色的名字慢慢消退,一点点黯淡。
丁九回过头,凝视那个已经无声无息醉倒的人。
那人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呼吸轻微。
酒壶倾翻,残酒流了一桌。余沥沿桌边滴落,月光中的酒液,流银闪烁,清冷透明。
关上窗子,也关上外面的喧闹和繁杂,丁九的脸平静若水。
他走到区小凉身边,轻轻抱起他,安置在床上。
卧室没有点蜡烛,天窗中投进一束月光,照在区小凉的脸上。
今夜是满月,月光皎皎,将他的脸涂成银色。他的眉毛轻蹙,似锁着无限的哀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浓的阴影,使他像仍睁着眼睛。
阳光下红润的嘴唇,此时是一种奇异的新紫。线条优美薄薄的双唇轻合,楚楚动人。
一身白衫似发着微光,包裹着他清瘦纤细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迷途的小羊,茫然无助。
丁九定定地望着月光下与白天截然不同的这个人,迟迟无法移开目光。
这个人白天是跳脱机敏的,此时却完全不设防,露出硬壳下的柔软和温存。
他睡得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混合了酒香,构成一股极其魅惑的气息,让丁九忍不住脸红心跳全身发软。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人的睡姿也可以这样蛊惑。
也许,并不是这个人的睡姿撩人,而是附近的花太香,这酒太醇,这月光太美,以至让他忘乎所以,将平日对这个人的所有渴望在这一刻全然释放。
从未经历过的悸动与不可抑制,为了这个叫祝冰衣的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存在……
终于,他压抑不住内心澎湃的激情,用膜拜的姿态将颤抖的嘴唇印上那双他已经渴望得太久的唇。
四唇相接的瞬间,他误以为自己吻的是一团火,灼热而有微微的刺痛,却又如他无数次想像中一样的美好,令他欲罢不能、陶然欲醉。
区小凉的嘴唇柔软到不可思议,带着浓浓的酒香,让丁九忍不住去深入,采颉更多,相濡以沫。
丁九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甜蜜的梦境。
梦里有浓烈的酒香,那人身上淡淡却诱人的甜丝丝的体香。周围是柔软湿暖的陌生事物,看不到却感受得到。
从前那些冰冷、血腥和没有尽头的黑暗,在这温柔的湿暖面前,土崩瓦解,轰然而逝。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越来越亮的光明和温暖。他狂喜着飞奔,要去投入其中,融化在里面。
身体轻起来,飘起来,背后有光明的翅膀在翼动,天女散花,仙乐飘飘……
他陷入了这个甜蜜的梦,像他在野外见过的,深陷在花蜜中的小虫,甜蜜地无力自拔,不知不觉直至窒息而亡。
身份、任务和使命,统统在这一刻远去了。现在,他只愿当那只花蕊中的小虫,沉溺再沉溺,永远不要醒来。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吻,生涩却缠绵,带着隐隐的忧伤和绝望。
他不属于这个人,这个人同样不会属于他。他只是这个人的影子,靠得极近却永远无法相拥。所以,他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