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小凉眯了眯眼睛,似觉得阳光刺眼,将问题完整地问了一遍:“为什么母亲不让我习武?”
暗香平静的眼睛里浮起暖暖的笑意,合上佛经,反问他:“少爷自己没问过夫人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失忆,她统共只来过两次。后来我去找她,她又不肯见我,我上哪儿问去?”区小凉苦笑。
暗香垂下眼帘,手指摩搓书页,低声说:“夫人她,从前没有这么的……。可能是最近快过年,事多心烦。少爷,你……不要怨她。”
区小凉早就发现,只要是一提到将军夫人,暗香的目光就从不和他人接触,神情更是恭敬安静,人也显得越发稳重。联想到那梅香,他有点明白。
“我不是怨她。她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可我是将军的儿子哎!居然不允许学武?!你想啊,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说少爷不得习武,是将军的遗愿,其实并不关夫人的事。不过,她一定知道其中原因。少爷要真想弄清楚,就只能去问夫人。”暗香似也同情他的苦恼,轻声安慰。他抬头向梅林那边眺望,平和的眼中是丝丝惆怅。
区小凉勉强点头,表示认可他的意见,翻个身不去看他那张令人难过的脸。
要对一个人怀有怎样的情愫,才可以拥有那种仰望和绝望混杂的眼神?这种眼神却被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表露得如此沉重。
明知不可为的事,人情世故通达如暗香,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如飞蛾扑火般地坚持。何苦?又何必?
不过,那是暗香的难题,只有他本人才可以解开。旁人,包括他,是帮不上实际的忙的。所以,且让他暂放一边,再回忆一遍前几天夜里的奇遇。
3.梅香香自何处来(中)
那天晚上恰正十五,圆圆的月亮澄明皎洁。区小凉刚得知小鬼不会武功的事实,心情比较郁闷。再加上浅香督造的器皿还没有运回来,闲得他这些天除了吃就是喝,精神很大。于是,他坐在屋里学古人,当窗理心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他遵守第三条金律,枯坐理事理得脑汗快干时,窗户忽然无声地被人从外面断开,一个老头跳了进来,抱住他就跑,一路飞檐走壁直朝城外奔。
十二月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区小凉大气也不敢出,别说不想喊人,就是想喊也开不了口。
刚才他明明将窗户用手臂粗细的窗栓关得牢牢的,谁知在老头眼里只不过当是层窗户纸。要说窗栓被断开不奇怪,那么在断开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份工夫,据他所知整个将军府就无人能及,把暗香他们叫来也是白搭。
况且现在他正处于貌似很危险的空中飞人状态,万一乱喊乱叫招这个怪老头生气丢下他,那可就糟了。还不如以静制动,伺机逃跑比较现实。
所以他忍,哪怕大头朝下,哪怕身体已经快被冻成冰棍。
可是……那啥,怪老头不要乱摸好不好?大家都是男人好不好?那啥,老头的这身衣服到底有多久没浆洗过了,这味道实在是——
区小凉严重怀疑遭遇到了变态色魔,不由又惊又恶心,忍无可忍地小吐了几口。
大概觉得没什么摸头,老头摸了阵就住了手,对区小凉吐在鞋上的污物也不怎么在意,只顾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一边跑得像匹野马。
片刻间,俩人来到城外一片枯树林里。怪老头丢下他,冲他戟指大喝:“你知道我是谁吗?”
咦?你也失忆了?!区小凉惊讶地刚想开口,就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注意到老头一付“你敢说不认识我试试看”的凶恶表情。他怕怕地抱住双肩,后退几步,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老头见他不回答更是来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跳脚大骂:“奶奶的!两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脓包相?说话呀!小皮蛋,你想气死牛鼻子吗?!”
小,小皮蛋?牛鼻子?区小凉晕头涨脑地半张开嘴,仔细打量他。果然,老头那件破衣服有点道袍的模样,只是颜色实在辨不清。乱蓬蓬的头发归在头顶,也脏得看不成。不过,老头虽然穿戴狼狈,却神完气足,声若洪钟,大有武林怪杰的风范,让区小凉肃然起敬。
呸!原来是小鬼故人,并非色魔,他成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怎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区小凉内心鄙视自己一把。
“请问,老先生是……?”他决定客气些,这老头看上去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疯疯颠颠的,还是小心为妙。
哪知老头听见他询问,立刻像被人抽了筋,一头栽到地上乱滚乱扯胡子头发,不住哀号:“老先生?完了,完了!他们说得都是真的,小皮蛋真的失忆失到连牛鼻子也记不得了!还有武功!内力全失,招式自然也忘光光了!十年,十年呐!全都白费了!我的道祖宗啊!飞城啊!是你在责怪牛鼻子吗?呜呜哇哇……”
老头大怄,哭叫不断,显然是气急攻心到为极点。
区小凉好气又好笑,把人半夜劫到黑漆漆的郊外,当事人还没怎么发火呢,这个怪老头竟伤心成这样?!
看老头哭得可怜,他心里有点不落忍,抱着臂膀朝前蹭蹭,劝:“老先生别难过了,就是难过也站着难过好了,效果是一样的。这地上这么冷,别着凉了。”
一心一意胡闹的老头一骨碌翻身坐起,瞪着精光四射的小泪眼粗声说:“什么老先生?!失忆了也不带这么没上没下,我是你师父,快叫声师父听听!”
啥?!区小凉的下巴差点惊掉在地上,吸溜一下清鼻涕急忙说:“我不会武艺,也没人告诉我有师父你呀!”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你我的关系本来就是个秘密!你不会武艺那是因为失忆,呃?可能还有些别的原故。总之,小子,你听好了:我乃你师父黄龙子!你跟了我十年,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在此与我相会学习武艺!”
月圆之夜?区小凉差点失笑,当是决战紫禁之颠吗!这么有诗情画意。
“傻笑啥?仔细听牛鼻子讲!”老头喝止他,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黄龙子和前镇国将军祝飞城是忘年的交情,俩人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都将对方引为武学上的知己。十年前祝飞城在边关御敌,最后一役时兵寡将少,形势极为不利。黄龙子力劝他等待朝廷援军,可是祝飞城却坚持要战,说退一步就会导致生灵涂炭。他请求黄龙子替他送封家书,黄龙子劝说无果只得答应。谁知那一面后俩人竟成永绝,而那封信其实就是祝飞城的遗书,他早就存了为国捐躯的念头。
得知祝飞城战死,黄龙子悲痛欲绝,发誓要将故友之子培养成武林高手。何况祝冰衣身体自小单薄多病,若不习武很难长大。
可是将军夫人竟然不同意,还拿出祝飞城的遗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祝门之后永不得习武。
黄龙子无奈,只得放弃最初的打算。可是当年只有五岁的祝冰衣却私下找到他,死活要学武。黄龙子为了祝家血脉能够留存于世,不顾故友遗愿,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十年间,你武功大成,身子无恙。牛鼻子正感安慰,你却又来这么一下!唉,天意啊!”
黄龙子讲完事情始末,望月长叹,乱七八糟的头发下,满脸疲惫苍凉。老人那付怀抱希望却又被生生粉碎的绝望,让区小凉心里也沉重起来。
“师父……”他拉老人袖子,顺带再吸吸鼻涕。
“你从来没喊过我师父,一直都叫我牛鼻子。十年,十年呐!你从个小肉团平安长到现在这么大,容易吗?可是,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怎么好端端地就失忆还武功全失?飞城啊,是你在怪我吗?“黄龙子神情更加黯然,目光恍惚,又沉浸在伤感里,睬也不睬他。
我也很想知道啊!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老人家可不可以大家一块讨论下?区小凉用袖子擦擦清鼻涕,抱肩走开。算了,还是让老人家自己安静一会吧,也怪可怜的。
他靠在一棵枯树上,一边打哆嗦,一边也得空想想事情。小鬼居然有师父,这还差不多!本来他就奇怪,一个将军之子怎么会半点武功也不懂?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嘛!
现在,事实再次印证了姐姐总结的一个规律,即穿到古代,主人公必有一位神功盖世的师父,以成就他的丰功伟业。他还以为自个儿是例外呢,苦恼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不是没有,只是时候未到没出现而已。月圆之夜?真有够搞笑。而且有了武功也和没有差不多。
黄龙子刚才的话,他早听明白了。招式没有可以短期内再练会,十年内力没了,那可不容易补回来。不过,他并不像老先生那样在意。有这么一位武功高绝的师父,再加上据说身手了得的四香,对他这个今后足不出户,一门心思研制日化品的白领少年来说,自身安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反正他再怎么练,也超不过他们去,而他们在危难时也不至对他坐视不理。何况,他对练武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打打杀杀,危险又累人,还是别人干好了!他才不会自讨苦吃!
考虑完毕,见黄龙子已经从地上爬起身,正蔫头搭脑地站在原地揪胡子郁闷,区小凉连忙凑上去,问出心里最大的疑惑:“师父,关于失忆,徒弟也是一直百思不解。那天我只不过是去,呃,只不过喝了几杯,既没中毒也没受伤,怎么会忽然昏倒,醒来就失忆了呢?”为什么就死了!小鬼还那么高兴,肯定有个重大原因在里面。
黄龙子回过神,打起精神努力揪了半天胡子,皱眉说:“依你说的情况倒像中蛊。可牛鼻子刚才在你身上摸了半天,并无异状。若是蛊虫仍在体内,该有些痕迹。难道你晕倒,竟只是它死了吗?可是这种令人晕倒失忆的蛊应该不会有人养,因为作用不大,而代价又太高,不划算,用药更方便实用些。”
如果发作后,让宿主死呢?仍不可能吗?区小凉心里冷笑。
种蛊?古老而神秘的技艺,谁会下在一个花花公子身上?不会是某个求爱不得的红粉佳人吧?下蛊,倒是个女人会选择的捆住心上人的方法。小鬼想必对他的这种状况极为绝望和厌恶吧,所以死,反而是种解脱。
黄龙子刚才的不老实也有了解释,这个看似疯颠的老头,怕是早有所猜疑,所以才会一见面就为他做全身检查。老先生真是个明白人啊!区小凉敬仰地注视黄龙子,竟觉得他身上的怪味儿也没有那么熏人了。
“小子,你今后有何打算?是从头再练,还是就此作罢?”
“呃?既然父亲早有遗命,我的身体也好了,练武的事就算了吧!否则,违背父命,恐有不祥。”区小凉连忙慎重地回答,心里打鼓,生怕老先生摆长辈架子逼他学武。
“也是,天意难违,违之不祥。牛鼻子没有遵从你爹遗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黄龙子仍是想不通,失神地又开始喃喃。
区小凉怕他再这样发呆下去,自己会很快变成冰人。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在他的薄棉袍上,像是直接刮进骨头里,冻得他身体发僵,鼻子都快掉下来了。
“师父您有什么打算吗?”他赶着问,想尽快结束这次会晤。
“牛鼻子本打算去云游,如今……唉!我只想回守龙山待着去,你若有事可去找我。分别在即,小子还有什么要求?牛鼻子会帮你达成。”黄龙子意态萧索,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
“徒弟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方便,有那刀砍不进的软甲,无坚不催的宝刀宝剑匕首,战无不胜的独门暗器,师父随便给我一两样,徒弟就知足了。”
区小凉精神大振,也不怕冷了,两眼放光地请求。武林高手唉,这些护身法宝只多不少吧?随便得一件,危急时刻就能挡挡剑什么的,好留出空儿等人来救。老头主动让他提要求,他没理由不提吧,没理由不要上些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法宝,法宝,快出来!区小凉看黄龙子的眼光,像在看宝葫芦。
黄龙子猛吃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还摸摸他的额头,疑惑地自言自语:“不烧啊,这孩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然后狠拍他一巴掌,恶声恶气地说,“做梦呢你?有那好东西,牛鼻子我还成天练个屁啊?你提个别的!”
区小凉呼痛,抱头跳到一边,哑然失笑。
真是的,他在胡想什么呢?武侠书中攻无不克的利器,不过是一种理想。是人们遇到不可翻越之高山时,想象出来的无由之翼。之所以被吹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只是因为,不可得。
笑够了,区小凉放下手,恭恭敬敬地冲黄龙子一揖到地。
“师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徒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师父多加保重,有空能常来府里坐坐,徒弟就不胜欢喜了。”他目光清亮,诚恳地望着黄龙子。
黄龙子似有些惊讶,尔后又有点感慨,点头叹气:“好孩子。你病了一场,倒比从前懂事的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日后你要一直如此,莫要再顽皮。还有,你娘很苦,趁她仍在时,多孝敬些。否则,你会追悔莫及啊。后会有期——”
最后一个字未说完,他已如大鸟腾起,只几个跳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区小凉急得猛追,大喊:“喂!等等!你不送我回去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萧萧,枯枝乱摆。
黑脸瞪眼,万般无奈地小跑到紧闭的城门口,躲在背风处,等天亮进城。
狂打喷嚏之余,他哆嗦着想起少问了黄龙子一个问题,那就是:将军为什么会做出不让他的后代习武的决定?
3.梅香香自何处来(下)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却没有什么头绪。刚才问暗香,也只是存了万一的心思。所以对暗香的回答,他并没有太大的失望。
有金属坠地声传来,区小凉翻回身,看见暖香手握铁枪汗下如雨,冷香手上只剩下把单刀。原来是冷香夺枪不成,反被暖香破了他的双刀。
暗香递上手巾,让他们擦汗,再总结几句刚才双方的得失。
暖香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赢了,困惑地冲冷香憨笑,全不把他气白的脸当回事。冷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刀,也笑着看他,用手巾擦汗。
两个少年,一憨一直,笑得同样坦白真诚,汗湿的小脸充满朝气。
健康、武艺在身的少年,连失败了也可以在一个微笑中弃却不快。真让人羡慕啊!区小凉也笑了。不过,小鬼的肉身也不差,肌肉结实,手脚灵活,心肺正常,就是他自己的心境差了点。二十三岁的人,怎样也不会再像十五六岁时那样无忧无虑了。
小小哀悼一下,区小凉站起身。冬天的阳光总是那么宝贵,刚一西斜,温度就降下来了。现在他该回房守火盆吃热点心了,不然又会不舒服。几天前那个晚上,把他给冻坏了,感冒到今天都没好利索。
黄龙子!疯老头儿!谁要再讲你明白,我就把感冒传染给他!他恨恨地诅咒。
一阵喧哗声从院外传来,随后浅香浑身裹得似个雪球滚进了院子,兴奋地大呼小叫。
“少爷,少爷!东西制回来了!”
“兄弟们!想死我了!”
“这回可把我累直了!”
“有水没?赏我口,从早上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三香欢喜地围上去,一叠声地问东问西。浅香为赶工,已经有一个月吃住在窑场,现在几人乍一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亲热得很。
听他喊渴,暗香忙给他倒杯区小凉的热茶。浅香接过,咕嘟一口喝干,忙忙地冲外边直叫“抬进来!”
窑场的伙计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抬进五口大木箱。浅香算还费用,打发他们回去,这才掀开木箱盖子,献宝似地让大家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