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冒着白气的馒头,道了谢,区小凉心不在焉地撕下一片放进嘴里。馒头烤得恰到好处,外黄里软,热热地有些烫嘴,麦香四溢。
“我们认识?”他打量着一边吹气一边狼吞虎咽的少年。
“不认识,你是堂堂将军之子,我是一个小贼,怎么会认识?”黑衣少年百忙里回答他,脸上仍是快乐。
“那你干嘛绑我?”区小凉不解地问。
“当然是为钱!有人出钱,让我带你到这儿。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偷人,还挺好玩的。”少年爽快地回答,把最后一块馒头扔嘴里。
偷人!区小凉无语,抬头见他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心里又惶恐,反过来骂自己不纯洁。把馒头掰一半递过去:“再吃点儿,我有点沉,绑我来这儿累坏了吧?”
少年吃完半个馒头,仍是腹饥,犹豫了一下,就不客气地接过那块馒头大嚼,同时好奇地问:“还好,也不太重。可是,我是不懂了,每个被绑架者都像你这样不哭不闹吗?你是不是该显得害怕一点?”
“我也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绑匪都和你一样好心请肉票吃东西。明明自己都不够。”区小凉吃过馒头,拍拍手,继续烤火。
“是哦,我是绑匪,我该凶一点才是!”少年如梦方醒,大声地说,然后审慎地瞅他一眼,似乎在考虑现在凶起来是否还来得及。
区小凉嘲讽地笑,拖长声音说:“你省省吧,晚了!哪有你这样绑人的?你再这样会没生意的,知道吗?哎,算了,不和你多说了,我看你也没当绑匪的天分。既然你是做生意,那就简单了。我给你两倍的钱,你送我回去吧!”
少年被他说得有点尴尬,嘟起嘴拒绝:“那怎么行?答应雇主的事,怎么能失信呢?”
“老兄,你只是求财,不用那么讲究原则吧?再说,你也不算失信。你的雇主不是让你带我来这儿吗?喏,你已经带来了!现在,我再雇你送我回去。两单生意两笔钱,清清楚楚,并不矛盾。怎么样,走吧?”区小凉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拼命游说,企图混淆少年的视听。
“盗亦有道!我的雇主还没来,银钱还没交讫,买卖就不能算结束。我不能现在送你回去,顶多待会再偷一回你,我……”少年竟聪明得很,不上他的当,还条理清晰地反驳,浑身正气凛然。
拜托,你是贼,不必装大侠风范吧!区小凉翻白眼,腹诽。
“得了,小子!”他学黄龙子口气,不屑地撇嘴,“看看你,头发干枯开叉,脸上又脏又瘦。还有这手外形像鸡爪不说,还指甲断裂,上有冻疮。这身衣服该有十几天没洗了吧?这味儿!再就是这鞋,哎呀,脚趾头都快出来了!你浑身上下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形容!还盗什么道?”
少年猛地站起身,伸手怒指他大声说:“你,你看不起人!”
“看不起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地方让我看得起?做贼做得这么失败,干脆收山回家种田去好了!跑出来现什么现?”继续撇嘴、不屑。区小凉自觉刺激人这种事真的不是人干的,可他要脱身,所以,对不起这位小贼老兄了。
少年结实的身体气得发抖,扬手打向区小凉的脸,快乐的神情已荡然无存。
区小凉唇边噙着丝冷笑,摆出一付就料到他会这样恼羞成怒施暴的表情。
手掌距离脸颊只有一厘米时,少年收住手,怒气冲冲的眼睛盯着区小凉的,和他互瞪:“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得起?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若不是命好,投生在将军家,现在说不定还不如我。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生气,因为不值!”少年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这几句话,端正的脸上满是不平和愤恨。
区小凉收起嘲笑,郑重地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不需要让自己认为不值得的人看得起,你只要让自己认为应该看得起的人看得起就好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凭你现在这副样子,当那个人出现时,你认为他会看得起你吗?”
弯弯绕绕的一番话,少年居然听懂了。他眼中的不平和愤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哀。
“这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少年不信任地掉开头。
“嗳,相逢就是有缘,就凭咱俩现在的关系,能帮上点忙当然要伸出援手啦!”区小凉嘻嘻哈哈地想去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一闪身,那只手就落了个空。
“咱们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绑匪和肉票的关系,”区小凉有点心虚,急急地接着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你倒快说说,到时你怎么办吧?比起咱俩是啥关系,你的未来好像更重要吧?”
这次少年没有再反驳他,低头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自语:“不,不能。我现在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所以才要改变!我说,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咱们做笔买卖。我帮你当上天下第一神偷,你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怎么样?别再想什么原则!今后你是盗贼的老大,昨日小贼已经消失。坚持一个已经消失的人的原则,不是太可笑了吗?”
区小凉循循善诱,琥珀眸子闪闪发光,清雅的脸庞上挂着纯洁的微笑,白色睡衣背后似有长长的翅膀在伸出。
面对天使的笑脸,少年的原则在逐渐瓦解。他不甘地最后垂死挣扎一下:“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帮你,只是买卖。”区小凉窃喜,嘴上温柔地强调,眼神清澈无比,白色翅膀颤动,头上光环闪耀。
“你又骗人!谁都能看出,这笔买卖是我占了大便宜!”少年见他拒不承认,再也不为他拼命维持的完美表情迷惑,气忿地大叫。
区小凉天使的笑容垮下去,无奈抱怨:“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有便宜不占的,除了你再没别人了吧?你以为保证我的安全容易吗?我家乡有二十几个姑娘急着嫁我,还会经常碰到像你这样绑我的人。你哪里是占便宜,明明吃大亏了。非得让人说出实情吗?哎!”
少年呆呆地看他,早被他的话吓得面上僵硬。稍顷,他忽然大笑,打了他肩膀一下说:“成交!你个麻烦精,大话精!骗人都骗得左一个套儿右一个套儿。我要再不答应,你会不会说天上的仙女也要嫁你?你就编吧!”
区小凉被他气个仰倒。什么世道?说实话都没人相信!他的信誉有那么差吗?呃?小鬼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迷死人不偿命,好像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挫败地低下头。
这就是沈笑君和区小凉的初次见面。日后两人讲起,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不明白性格相差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就成为了好朋友,这份友谊还一直保持了下去。说到最后,只能叹是缘分。
沈笑君就摇头称孽缘孽缘,区小凉追着打他。打自然是打不到,沈笑君身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身手早非昔日可比。区小凉气不过,就威胁说要去打沈大毛、二毛、三毛。沈笑君这才大惊,乖乖地让他打几下,反正他皮糙肉厚,那几下只当是瘙痒。
隔日起身,复又上路。众人都不知道区小凉昨夜曾被劫持,区小凉为免他们担心,自然也绝口不提。
沈笑君不愿和这么一大帮人同行,说是白天出门他不习惯,约好晚上再见。区小凉严重怀疑他患了职业病。
当夜在一家客栈投宿,区小凉吹熄灯,虚掩门窗,坐在黑暗里等人。快一更时,沈笑君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区小凉摸黑给他倒茶,沈笑君却迫不及待地追问他,怎样才能成为一代神偷。区小凉庄重地回答:一靠实力,二靠包装。
沈笑君不解,搔头问:何为包装?答:所谓包装就是针对特定的事物,所进行的美化。包装人包括从衣着、谈吐、气质、品味等全方位的设计和训练。其中最重要的是标识,即能代表一个人的独特标志,它必须可以让人一见之下就会知道是谁,绝无弄错可能。
沈笑君更为迷惑:这么复杂,怎样进行?
区小凉再次回忆昨夜他的形象,摇头说:“你现在的水准离神偷距离太远,讲得太多怕也难于实现。不如先拣几个容易的来着手。”
接着区小凉向他提出以下建议,让他严格遵照执行:
1.每日沐浴,如有必要,可随时沐浴。有必有的情况则见附录,记有十八条之多,令沈笑君咋舌;
2.衣服应勤洗勤换,务必保持整洁,哪怕刚钻过山洞也应一尘不染;
3.每日早晚应刷牙,饭后漱口,始终保持口气清新;
4.应坐如钟站如松,切忌东倒西歪,弯腰弓背;
5.应奉经典诗文手册为随身宝书,尽量多读多背,并在适当场合吟诵;
6.和人接触,要将笑容贯彻到底,务必使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7.谈吐应雅致有深度,切忌不可再自称小贼,更切忌不可出口成脏;
……
诸如此类斯文规范,列了有二十多条。沈笑君在黑暗中半晌做声不得,早听呆了。
区小凉讲得口干舌澡,拿起那杯给沈笑君倒的,他还没顾上喝的茶,一口喝下,清清嗓子问:“笑君想用什么做你的标志?”
“不知道,你定吧。”沈笑君仍处于断线中,机械地回答。
“我定啊……那当然是用香味儿!唯有香味最宜随身携带,不易被他人仿
冒,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深刻。”区小凉马上想起自己的事业。
沈笑君困惑,问是香饼子香丸子香粉,还是干脆用七步醉?
区小凉大呕,说昨夜那个哪里是什么七步醉,明明是七步吐!那么难闻的东西亏他还成天带身上。絮絮叨叨念了一通,说得沈笑君羞愧不已,对他愈加佩服起来。最后区小凉大包大揽,说由他准备香料,沈笑君只需要说出他喜欢的香味就行。
沈笑君擦擦被他念出的冷汗,虚心下气地说,幼时村口大槐树开花时,村人多以槐花入饭,香气淡远。
区小凉笑他本色,再问他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沈笑君说他从小失怙,所学都是偷来的,为此还吃过不少拳脚,身手却始终在江湖三四流角色间徘徊,只怕还不如他那个小长随。
区小凉大为同情,拍其肩背说,一定要助他成为香帅第二。沈笑君忙问香帅是何许人,是否可以收徒弟。
“那是拜不着的师父!”区小凉忍笑,把楚留香的故事大要讲了一遍。
听到楚留香竟是这样一位侠骨柔肠的盗中豪杰,沈笑君忍不住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发誓要以他为表率,行侠仗义,快意江湖。想了想,又说今后他的字就叫留香,请区小凉日后以沈留香称呼他。
区小凉没有想到沈笑君竟是如此单纯易感,见他郑重,不由捂嘴闷笑。
激昂毕,沈笑君回到现实,开始发愁武艺不行,哀声叹气不停。区小凉笑够了,说介绍自己师父给他认识。沈笑君大喜,忙问他师父姓甚名谁现住哪里。
想起黄龙子曾提到什么守龙山,区小凉就如实告诉他,再附送贴身玉佩一枚作为表记。
沈笑君喜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大侠就是你师父啊,怪不得呢,果然是明师出高徒,这见地硬是和常人不同。
区小凉骂他少臭屁,沈笑君讽他装腔作势。两人嘻嘻哈哈对嘲几句,再低低商议一阵,毫无间隙。
他们不过才第二次见面,却都觉得异常投契,彼此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区小凉发现沈笑君身上有一种他自己所不具备的,虽处于逆境仍旧自强不息的坚持和热情。他的乐观向上,总是能够轻易影响到周围的人,并连带着也快乐起来。
沈笑君则觉得区小凉根本不像五谷不分的少爷公子,他的平易机敏古怪的个性让他既迷惑又欣赏,而他偶尔的慈悲则让他感动。
直到鸡叫头遍,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约定在槐花飘香时再相会。
目送沈笑君远去,区小凉怅然若失。
眼睛刚合上不久,小二就来拍门叫早,送汤送水。他马马虎虎洗了,暗香帮他梳头,见这位少爷两眼歪斜着乱晃,似困倦已极,就催他快点吃饭,到车上补眠。
食不甘味地用过早点,区小凉爬上车倒头就睡。暗香他们见他睡的香甜,不敢吵他,各自沉默,暗地里纳闷他怎么会困成这样,难道是上次晕倒的后遗症?
6.我的背后有你(上)
正梦到自己教沈笑君练那着名的“天罗地网”掌法,车身猛地一顿停在当地,区小凉的头不偏不倚地撞到浅香的檀木箱上,痛得他立刻清醒了。
他摸摸脑后大包,发现车厢里那两香不见了,而车外却有一大群陌生人的气息。他惴惴地正打算掀帘看看,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区小凉的头更痛。几百年的开场白,能不能稍微改动一下啊,劫匪大哥?他伸手掀开窗帘,向外望去。
崇山峻岭间的蜿蜒山道,二十多名打扮奇特的蒙面大汉正很精神地挡在中间叫嚣,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好像份量都不轻。最前头拿九环大刀的肥壮男子,似是匪首,头扎红巾,豹眼圆睁,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暗香他们几个都挡在车前,也各执家伙,正和劫匪对峙。
浅香见他醒了,兴奋地凑过来小声说:“真是打劫的哎,我还是头次遇上呢!”他语气里全是惊喜,还一边好奇地观察默记劫匪的衣服兵器,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
区小凉懒得搭理这个弄不清楚状况的白痴,小声对暗香说:“把银子都给他们,只要别伤人怎么都行。”
暗香看来也是这么打算的,闻言毫不犹豫地轻轻点头,将手中黑樱枪交到左手,朗声说:“众位好汉请了!我们出门在外,盘缠本不多。不过既然各位好汉也缺盘缠,我们定当倾囊相助。这是我们所有的银子,请笑纳,还请不要伤了人口。”说完,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出去。
匪首冲一个矮个儿劫匪示意,那人足尖轻点,转眼抢过银票交到匪首手中,动作灵活,轻功不弱。
暗香的脸色微微一沉。浅香看见对方身手矫健,也收住笑,皱眉戒备。
匪首粗粗看眼数目,将银票揣进自己怀里,嚣张地仰天打个哈哈,大声说:“算你们识相!大路朝天,你我可各走一边。只不过他——要留下!”手中大刀直指向区小凉。
区小凉等都愣住了,均不明所以。浅香首先反应过来,啐了一口,大骂:“钱都已经给你们了,怎么还要人!道上的规矩,你们也不管了吗?”
“什么规矩不规矩,全都是他娘的扯淡!爷爷我的话就是规矩!这么漂亮一位妙人,不随我们上山玩玩,岂不是太过可惜了吗?兄弟们,把人带走!”匪首狂笑。
众人更加愕然,纳闷匪首眼睛那么大,其实眼神不好使,竟然男女不分!暗香勉强压住上涌的怒气,急忙拱手扬声说:“且慢!这位好汉,有话好说。刚才那些银子足够你们到城中风流快活,何必定要与我们为难?何况,这位是我们少爷,如假包换的男人,就算随你们去也是毫无用处,请好汉三思!”
“爷爷好的就是男人!兄弟们也一样,少废话,抢人!”匪首不为所动,挥刀命令手下喽罗动手。
“等一等!我们少爷是前镇国将军独子,将军为国捐躯,大仁大义,是我天朝的大英雄!还望好汉看在将军份上,不要为难我们少爷。”暗香再次说道。
这番话实在是已经十分低声下气,暗香脸色阴沉,握枪的手越抓越紧。
匪首冷笑数声:“要是将军本人在此,爷爷自当卖他个薄面!如今只是个坐享祖宗余萌的黄口小儿,爷爷凭什么放过他?细皮嫩肉的一个公子,吃起来肯定够味!小的们,莫要再让他拖延,速速拿人,回寨见者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