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美目含忧,没有接话,似被他的猜测扰乱了心神。
“表弟不参与选家主吗?”区小凉见她始终不提步留意,奇怪地问。
柳夫人定定神,脸上显出痛惜,叹口气,说:“小意那孩子乖巧懂事,着人痛,家里没不喜欢他的。可惜他打出生就体弱多病,看了多少好大夫,吃了多少好药,仍是那样。不能累着,不能生气,不能受风寒,病病殃殃熬到现在,哪还有余力争那个?他自己也明白,头两年就说放弃争选,自愿为仆。家里人就更痛他,哪舍得让他受委屈?步留风和自己亲娘都不亲近的一个人,对小意倒掏小跷地好。将来不管是谁当家主,这孩子都不至于吃苦,我们也才放心。”
区小凉这才明白步留意为什么在家里也穿成那样,原来是怕着了凉,想想他乌沉沉的大眼睛,也觉可惜。
“我能不能拜拜姨丈,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个机会。”想起司香传的将军夫人的交待,他问柳夫人。
顿了一下,柳夫人才说牌位在祠堂,天晚不方便,不如先见见画像,明天天亮再过去。区小凉点头。
柳夫人起身走到多宝架前,伸手扳动一只玉葫芦宝瓶。只听“叮”的一阵轻响,多宝架向前转开,露出后面一间密室。她拿过烛台,招呼他:“来吧。”
区小凉好奇地跟进去,四下打量。这间密室由大理石砌成,面积很大,东西不多,显得空荡荡的。里墙摆张八仙桌,上面有两个铜烛台,柳夫人用手中蜡烛点亮室内烛火,石室立刻明亮起来。烛光中只见四壁挂满卷轴,八仙桌上另有个红木小盒,除此石室内别无它物。柳夫人手指一幅卷轴,侧脸对他说:“这就是你姨丈。”
她的表情奇怪地生硬,似戴了付面具,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面具之后,和方才判若两人。
注意到她诡异的变化,区小凉耐闷地向墙上举目望去。
成色尚新的卷轴悬挂在南壁最末尾,画上一名男子,侧卧锦榻,举杯欲饮。瘦高的身上青衫飘飘,乌发如云委地。凤目微眯,从中射出不容人逼视的锐利。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高华,潇洒不羁,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人,哪有半点尘俗铜臭?
区小凉惊叹,拜了几拜,转头对柳夫人说:“姨丈真是气质不凡,想必年轻时也是芙蓉城里的风云人物吧!”
“步家大郎,堪比琼花。当年若非他是这般人物,我怎会不顾门第,以侍郎女的身份下嫁给一介商贾?”柳夫人淡淡地说,眼中一闪而过自伤。
“姨丈是怎么去世的?”区小凉客气地问。
“三年前在外经商时,生了急病,药石无功,不过一天就去了。人心再强,能强过命运不成?”柳夫人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男人。
区小凉看着画中这个笑得风流倜傥的人,心生感慨。世事无常,这般一个人物,终究也逃不脱化灰化烟,人生怎是一个残酷了得!
“步家是怎样确定两人是否真心相爱呢?”区小凉想不通爱情这种很感性的东西,怎么可以拿来当作评判标准。毕竟,相爱与否,太过于私人,判断的方法也没有一定之规,实在难以在实际中操作。
“很简单,用试心石。”柳夫人手指八仙桌上的红木小盒。
试心石?有这种宝贝?区小凉试探地问:“能看看吗?”
柳夫人点头,上前打开小盒,露出里面的一颗棒球大小的圆石。烛光中圆石白中带些黑点,仿佛朵朵墨菊开于白雪之上,令人只觉古朴庄重,却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异。
区小凉略凑近用手摸摸,冰凉坚硬;再闻闻,有一股天然石料的石灰气,和一般大理石的气味没有什么不同。他不由失望,抬头问:“姨娘试心时,经过情形怎样?”
“你姨丈握住试心石,我的手放在他手上。石下垫的冰块融化,直至全消,然后族长就宣布试心通过。”柳夫人手按太阳穴,努力回想当日经过。
“冰块融化?姨娘,另二位姨娘入门也用过试心石吗?”区小凉不得不问。
“嗯,必须试心通过,才能有名份,否则只能当丫头。”柳夫人目光幽暗,摸着头上的聚宝盆,平静刻板地说,“我嫁入步家三年无所出,他说要娶妾开枝散叶。我没理由反对,只好同意。哪知要经试心方可入门,生出的后代也才有资格当下任家主。当时我还担心他和新人无法通过试心耽误传嗣。可是,竟然毫无阻碍,和我那时一样顺畅。
“冰块融化后流到盘里,再溢出,一直流到地上。极贵重的番邦地毯,织着双飞鸳鸯,就那样被打湿,再被踩脏。鸳鸯鸳鸯,一世白首,倒真是应景。”
柳夫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帽上那些珍珠宝贝,徐徐道来,声音如珠玉轻落,寂寥清冷。
区小凉再也不能装作无视她的表情,他看向柳夫人,无端地感到悲哀。一份真心分成了几份,那真心还是真心吗?就算仍是,还是最初的那颗吗?畸形关系中的各方,有谁,才能拥有完整的幸福?
“不管姨丈后来又娶了几个人,我相信他和姨娘成亲时,心中一定是有姨娘的,不然也不会等了三年。”区小凉给她宽心。
“是啊,心中有我,就像后来心中又有了别人一样。一生一世的诺言许给了我,也许给了别人。”柳夫人转眼望画像,慢慢地说,脸上肌肉僵硬,似已失去自控能力。
区小凉沉默不语,这是个一夫多妻的社会,没有人认为这样不合理。柳夫人也认为男人娶妾没错,她不能忍受的,只是自己心爱的人又爱上别人而已。孩子可以生,爱却万万不能给,想想真是个可怕的理论。
“试心过程中,姨娘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区小凉转换话题,问到核心部分。
“没什么异样,就是你姨丈的手背血管好像有些凸出,冰化净后,凸出又消失了。”
凸出?血压上升?用力?区小凉眼睛一亮,问:“姨丈和当时其他几位参选的人相比有什么特别的吗?”
“特别?没有吧?都是一块长大的兄弟,关系虽不亲近,可也平静相处。要非说有什么不同,……你姨丈从小拜梅大侠为师,学了一身好武艺。那几个都只习文,没有练过武,体力上可能差点。”
“姨娘也会武功吗?”、
“不,怎么会?你姨娘我是官家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学江湖人动粗?”柳夫人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嗔怪之意。
区小凉哑口无言。自方才起,柳夫人就古古怪怪的,现在忽然又拿出大小姐派头,还真是让他不适应。都是画上男人不好!都是这间遗像馆不好!让好好一个美人硬生生地玩变脸!
走出密室,区小凉松口气,见沙漏已少,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柳夫人脸色缓过来些,让他再吃些热茶怯怯寒。一个丫环应声进来倒上滚茶,区小凉喝了几口。
“你和传说中很不一样,外甥。姨娘现在再也不信那些传言了!”柳夫人感叹。
“这就是姨娘让我来的起因吗?希望我不会让您失望。”
区小凉安静地告辞,随那个丫环出门,柳夫人冲他背影微微怔忡。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下)
区小凉不急回房,让丫环带他先去了趟厨房。
厨房里没有人,幸而炉灶里的余火仍温。他在丫环诧异的目光中,净手熟练地摘菜洗菜切菜切肉炒菜热饭,然后一食物装了,才叫那个丫环送自己回住处。
进房招呼丁九吃饭,知道他不会回答,也不会在自己睡着前现身,区小凉尽快洗漱完毕,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起,食盒果然又空了。看着不剩一点残渣的盘子,区小凉傻笑发呆。
丁九虽然仍不朝面,可是不再拒绝他准备的食物,这也算两人关系的一大改善吧?区小凉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童话中那两个会做鞋的小仙人就在他身边。只不过小仙人只是帮人挣钱,而丁九则在保护他的生命,感觉上似乎更亲近一些。
这种见不到面,却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的相处模式,古怪又有些别扭。
区小凉很想改变这种模式,他下一步打算做的,就是劝丁九现身。暂时不讲话没关系,但他应该和大家一起吃饭,免得每次用餐都落在别人后边,也没有规律,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利。
正坐在椅子里琢磨让丁九不再躲藏的办法,浅香打着哈欠敲门进来,端着洗漱用水。
区小凉见他走路仍一瘸一拐的不利索,忙赶他去躺着,自己洗漱。勉强挽好头发,就赶到暖阁同步家人吃早点。
步家人都齐了,正在等他。柳夫人心情愉快地叫他到自己旁边落座,给他夹热气直冒的虾饺。
“表弟昨天没吃饱吗?”步留风一边帮步留意吹滚烫的瘦肉粥,一边“关心”地问。
“吃饱了,大表哥怎么这么问?”
“听说昨晚定更后,你去厨房找吃的去了,所以特别问一声。以后表弟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府里下人就好,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厨房油烟气大,别熏坏了表弟。”步留风满面含笑,关心备至,话里话外却另有深意。
桌上有片刻的沉寂,所有人都诧异地看见区小凉。柳夫人微微蹙眉。
“是这样?大表哥误会了,我有许多怪癖,喜欢做饭炒菜是其中之一。如果一天不进趟厨房,就手痒痒。”区小凉轻咳一声,故做不好意思地笑,似乎深以自己上不了台面的爱好为耻。
“噢?……”步留风挑眉,刚想再问,柳夫人从身后丫环手中接过只小瓷碗,放到区小凉面前:“这也是怪癖吗?你那大丫头司香早上送来的,说是你天天早晚都喝这东西。这又是什么缘故?”
“谢谢姨娘。”区小凉讪笑,端起碗一气喝干,将空碗交回丫环手中,才说,“我个子矮,听说喝牛奶能长个儿,就来试试。”
步留风将吹凉的粥放到步留意面前,劝他多喝,闻听这话,扭脸问:“哦,有这事?那表弟可有长高?”
“喝了几个月,只长了半个指节。”区小凉有些泄气。虽然知道不该在对手面前暴露太多个人情绪,但这事儿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十七岁的少年,哪怕不喝牛奶也该猛长个儿吧?谁知喝来喝去,还在一米七以下。小鬼这什么破身体!
“不急不急,还是长了些,继续喝,总会长高的,外甥年纪不还小吗?”柳夫人憋着笑说,那两位夫人也忍不住莞尔。
“呃?”区小凉被笑得脸都要红了。
“牛奶还有这妙用?不知对身子虚弱的人可有益处?”步留风追问,眼中明显露出兴奋。
区小凉微愕,想起柳夫人的话才释然,他尽量不去看步留意,认真地回答:“当然有好处了!一般身体弱的人,通常脾胃也弱。胃不好,身体需要的养分不能充分获得,身体就更弱,胃也更虚。如此恶性循环,身体就不易健康。牛奶易于消化,性温养胃,饭后再喝牛奶更易吸收。晚上喝还能助睡眠,和其他食物搭配食用,更有想不到的妙用。胃好了,能够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步留风看一眼步留意,见他一向无光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火花,他急忙再问:“怎样与其他食物搭配,表弟可知道?”
“不好意思,我也只是听说,并不了解详情。你可以去问问大夫,他们应该比我了解的多得多。”区小凉抱歉地笑笑。他不是不说,而是真的不太懂。他只是个日化系大学生而已,又不是学医的,哪里会精通此道。只这些基本常识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
三姨娘期盼地看步留风:“留风你得空去问问,若真是如此,意儿他的身子就望了。”
步留风和煦的笑脸神采熠熠:“是,留风自当抓紧。小意身子好了,姨娘该少操多少心?”
“操点心有什么?只要意儿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不成?”三姨娘用手帕按按眼窝。
二姨娘冷眼看他们说话,不动声色地用早点,只当不是自己亲儿子在对别人的娘亲关心。
柳夫人爽朗地拍区小凉臂膀:“外甥,你那头牛带的好!意儿身子要养好了,你得记头功!”
区小凉尴尬地笑,为那头牛,他可吃了别人不少嘲笑,如今连亲戚也开始笑话他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原来表弟身体不好,正巧那牛奶多,我一个人喝不完。表弟要能和我一起喝,就太好了!”
步留意咳了两声,瞅着他小声说:“谢谢表哥。”
“不客气。”区小凉微笑,暗想他果然是个可人痛的乖乖仔。
早餐结束,柳夫人等所有人都散尽,才皱眉不停地灌茶。区小凉轻击桌面恨声:“昨天那么小一件事,他一大早就拿来做文章,他就那么迫不急待?有恃无恐到了这种地步,真当自己已经是步家家主了吗?”
“嘘!”柳夫人忙竖起一根手指,两眼警惕地扫向窗户,“小声些!他耳目众多,你现在也有体会了吧?”
区小凉点头,也小声说:“那个丫头……?”
“他的人。”柳夫人若有所失,“原本以为小珠还算可靠,才让她近身侍候,谁知竟然也……我一点马脚都没看到。”
“这种事若能轻易看出,他也不足为虑了,外甥但心的就是这个。他当面就敢这样做,背后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在路上的事多半和他脱不了干系。表哥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步留风会不会也去对他不利?”
“这个步留风,最近越发嚣张了。可是他还不至于害你们性命吧?外甥莫要疑人偷斧。你表哥最后一封信是从他师哥家寄来的,现在照理该在路上。他和梅老先生学艺,学了十几年,一般人近不得他身。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柳夫人言词间很有得色,显是为自己儿子本领骄傲。
区小凉见她听不进他的担心,不由泄气,怏怏辞出。
回到客房,区小凉将丁九的早点摆在里间,拉上门,和浅香他们在外间闲坐,猜测暗香那边的进程。
仔细打量他们表情,并没有察觉有人监视时的警觉和提防,他这才放心。看来步留风知道他这几个伙伴武艺高强,没敢派人监视他们。
只是……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午后,区小凉正打算小睡一觉,暗香却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暗香哥,官司这么快就审结了?”浅香惊讶地堵在门口问。
暗香顾不上回答,推他进屋关门,面有忧色地向区小凉汇报:“昨夜那些劫匪被人全救走了,官府已下了海捕文书,不过再抓住人的希望不大。”
区小凉一惊:“你是说有人劫牢?”
“正是,还杀了两个狱卒。县老爷大怒,已命衙门里所有捕快出动搜捕,还上报到了府台大人那里。府台大人极是生气,令游击将军带兵协助拿人。我怕你们等的着急,又担心时间久了这边再出什么状况,所以在县衙报备后就快马赶来了。”暗香伸袖擦擦额上的汗。他的身上散发着汗味、马匹及冷空气的混杂气息,显然这个变故让一向沉稳的暗香也大失方寸。
区小凉起身给他倒杯热茶,让他坐下慢慢说,自己若有所思。浅香张大了嘴巴,灵动的圆眼睛有些迟钝地眨着,显然没办法立刻消化这个意外的消息。司香细眉深锁,手上的针线活儿也停了。
“昨天有审问那些劫匪吗?”区小凉问暗香。
“审过,可是没什么结果。那些劫匪纯粹是滚刀肉,软硬不吃,咬死了他们是才拉的山头,这次是开张抢劫,匪首叫王二虎云云。一查之下,全是假的。县老爷要动刑,他们就乱喊乱叫耍无赖,引来无知百姓围观。县老爷只好命暂押回牢房,择日再审。当夜就有人来劫,天亮牢子换班时才发现人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