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仍没人出声,区小凉轻声说:“另外,你能清理一下自己吗?血腥气很重。”
再等半天,腿都站得有些发麻,丁九仍是下定决心般誓不现身。区小凉折腾一天,再也坚持不下去,最后只好说:“我先睡了。刚才对你讲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希望你能接受。”
说完他解衣上床,放下帐子,缩进被窝里。他本想装睡,看丁九到底肯不肯出现,可是白天又惊又怕,实在是累坏了,装着装着倒真睡着了。
睡梦中,身穿黑衣的丁九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区小凉大喊着追他,可是丁九头也不回地走着,对他置若罔闻。丁九在怨恨他吧?为了之前小鬼对他的冷淡。
区小凉在梦中呓语,急出一身大汗。
早上小二来叫早,区小凉一翻身爬起来,首先向桌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不由失望地垮下脸,那堆食物竟然纹丝未动。
吸吸鼻子,房中那股血腥气却没有了,洗澡水也有用过的痕迹,看来丁九打理过身体。他的心情上扬一些,自己梳洗毕,下楼去吃饭。
早饭很实惠:夹肉火烧,花生米,咸鸭蛋,酱菜,熟牛肉,红枣小米粥。
区小凉把两个火烧和一碗稀饭放在面前,却不去动,另盛饭吃。大家对此都感到不解,但他行为怪诞也非止一日了,所以只是略瞟一眼那份食物就自行取食,并不十分在意。
饭罢,车夫去赶车,暗香陪区小凉在门口等待。因为官司还未开审,暗香需要留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此处离芙蓉城不过一天的路程,沿途又全是乡村稠密的平坦大道,再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暗香才放心让区小凉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继续赶路。
不过暗香仍是抓紧时间,最后细细叮咛他一遍。区小凉有点心不在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偷偷扫向方才留下的早点。然后,他就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在小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桌上,那份早点竟全不见了!
他心里暗喜,弯着嘴角对暗香说:“这里事完了,早点儿去找我们,那边怕也有一堆事得靠你呢!那几件首饰,你收好当店钱。早知这场仗避不开,那些银票就不给他们了。那么多银子,啧啧。”
暗香眼角有点抽:“钱财是身外之物,少爷不必太心疼了。何况,其实也没多少。”还不及你身上随便一件饰物的价钱呢。他暗想,不过没敢说,怕又刺激到这个自失忆后就变得有些贪财的少爷。
浅香赶着马车过来,见区小凉笑得云开雾散,神清气爽,不由奇怪:“少爷,刚才你的脸还像苦瓜,怎么我赶个车的功夫,就变成甜瓜了?”
区小凉手指他喝斥:“什么瓜不瓜的?本公子英俊潇洒,哪里像瓜了?”
浅香嘴角直抖,完全接不上话。暗香转开身远眺微笑。
大堂房梁上一个幽暗的角落,二道炯炯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笑得满脸柔软的少年。
琥珀色晶莹的眸子笑弯成月牙儿,浓淡相宜的细眉柳叶般流畅。反射着丝丝光亮的及膝长发,在清晨的冷风中轻扬,每一丝都那样地顺滑柔韧。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柔光的一个人。像冬日精灵,却比精灵更有烟火气,也比精灵要心软要唠叨,睡着后还会流口水翻跟头,把被子绞成一条麻花。奇怪的一个人,和……那个之前迥异的一个人。但,并不令人讨厌。还有,早餐,让他很饱。
而他饱了后,心情通常都会很好。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上)
马车走的比预计要快,主要原因是浅香打头把马赶得几乎发毛,一个劲儿地向前窜。所以本该天黑才到达的芙蓉城,晚饭前他们就看见了城门。
芙蓉城地处中原,是天朝中部最大的水陆码头。更兼气候宜人,沃野千里,适合各种农作物生长,所以又是天朝最大的粮食产地。
如今虽然仍在腊月,但这里气温比稍北的桐城要高一些,城外的河水已经有解冻趋势,土地也开始变得松软潮湿。
城外商贾小贩普通百姓络绎不绝,马车牛车车轮滚滚,都赶着在关城门前进出城。
进了城,只见城内青砖大道宽阔平整,两边买卖店铺多如牛毛,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比起古朴的桐城要繁华热闹的多,的确不愧大城之名。
众人一路好奇地四下观看,打听着来到了最繁华的地带。
步家是芙蓉城的老性,还是中部最大的商家,宅院在城中心大街占了一大块地。区小凉等见步家四门大开,不时有衣着讲究的人进出。几个家丁身穿统一青色棉衣棉裤,腰系黑带,在门上不住地迎来送往。
浅香跳下车,送上将军夫人书信,说明来意。
门丁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马上有一个跑去通报,其余几人熟络地帮他们将马车赶到后院。
区小凉和浅香司香站在门首,由一个门房陪着,聊些客套。
不大一会儿,就看见百福影壁后转出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高大青年。他身穿宝蓝色棉绸袍,头发高束,面貌亲切随和,远远地就含笑冲区小凉招乎:“表弟!来了!大娘天天念你们!”
区小凉拱手施礼,客气地回他:“大表哥,有劳了!”
步留风抢上几步,握住他的手臂,拉他进府,春风满面地说:“哪里!表弟远道而来,作哥哥的迎一迎是应该的。”他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墨香,区小凉皱皱鼻子。
余下众人均是步府的管家账房及买卖掌柜,都笑着陪浅香他们一同向里走。
步府是大富之家,却没有一般暴发户的火气。所有房屋都大开大合,细微处又见精巧,很好地揉合了北地的粗犷与南方的细腻,布局也十分合理。整所宅院大气沉稳,是几辈子人不断添加的智慧结晶,让区小凉赞叹不绝。
步留云见他对建筑感兴趣,就在旁边指点评说。他谈吐有致,举止有度,随口而出的典故更显得学识渊博。步府众随从不时夸赞,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一路上双方言笑晏晏,接谈融洽。区小凉面上带笑,心里却早拧了个疙瘩。
来的路上,司香已将步府的大致情况向区小凉介绍过。步家主要经营茶楼酒肆,南北土特产,在全天朝都开有铺子。步家老爷,即祝冰衣的姨丈,三年前去世。府里现只住着三位夫人及三个少爷,所有生意都暂由大少爷步留风代管,直待下任家主产生为止。
步家家主的选择和婚事有关,唯有娶得真心相爱之人的少爷才有资格当选家主。其余的少爷,一俟家主确定,都必须自动降格为仆,不得分配家产不说,还必须听命于家主做分配的职司。如有不从,将永远被步家从族谱中除名,死后也不得进祖坟。所有这些规定,都在步家祖宗传下来的家规中有专门的记载,无一例外。
所以步家大夫人,也就是将军夫人的姐姐柳大小姐,才着急让小鬼过来帮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
现在步留风摆了个这么大的迎接阵势,不能不让区小凉警觉。他故做无意地瞟瞟那些执事,心里猜测他们中有多少是步留风的心腹,又有多少是迫于形势。
不管是示威也好,显摆也罢,步留风此举绝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区小凉眉眼弯弯地听他讲到屋檐构造在南北两地的区别,心里却已经暗地将他列为头号假想敌。
走到二门,执事们陪浅香他们去客房休息吃饭。步留风请区小凉继续向里走,路上不时有丫头仆妇停步行礼,状甚恭敬。区小凉猜这大概就是内宅了。
俩人谈着话走进暖阁,一股饭菜香气夹杂在各式各样的香粉味里扑面而来。
区小凉吸口气,笑道:“好香!”
百鸟朝凤的大屏风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好香就快进来!省得你肚里馋虫造反。你倒是会赶,刚摆上桌就来了!”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全不似将军夫人的婉转。
步留风因要处理几件买卖上的急事,请他先进去。区小凉笑笑,让他忙他的,反正这儿有姨娘。步留风一笑而去。
区小凉抬脚转过屏风,见后面地方挺宽敞,果然有几个人正围桌而坐,旁边还站着不少丫环,一个个都朝他仔细打量。
桌子上首位虚,右手站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身材略丰,面貌和将军夫人有七八分相像。她身穿杨柳青的绸衣,外面套米黄色短马夹,出着风毛。头发低低地挽个髻,戴顶砂锅样粉绸帽。帽上缀满珍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在不很明亮的室内犹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帽沿两边靠后翘出两个小翅子,各坠一帘米粒大小的白珍珠,颗颗浑圆色净,最下面另缀有一颗红宝石。一顶帽子,价值千金有余。
对着那顶帽子,区小凉竟然看呆,忘了说话问好。
柳夫人明眸流转,宝光四射,笑道:“乖外甥,怎么和那些娃娃一样,见个新鲜东西就看住了?你不会也上来揪颗珍珠玩吧?”周围人都抿嘴笑了。
区小凉被她的话说得脸上一热,连忙向柳夫人行礼:“姨娘安好?母亲十分惦念您。”
“好,怎么不好?来,跟两位姨娘见礼。”柳夫人爽朗地笑,手指一位穿绯色纱衣,身段丰满,稍嫌脂粉气的美妇人说,“这是你二姨娘,你留风表哥的娘亲。”
二姨娘堆满笑纹地回礼,声音响亮,夸区小凉生得好看。区小凉礼貌地谦虚几句。
柳夫人又指另一位穿黄衣,身材瘦弱,眼睛很大的美人说:“这是你三姨娘,那边是你留意表弟。”她的声音变得轻柔,满含疼爱。
步留意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晰,却瘦得厉害。暖暖的屋子,别人只穿薄棉袄,他裹着皮裘额上也不见汗。乌沉沉的大眼睛毫无神采,不时用手帕按住嘴轻咳,似有弱疾。他想起身行礼,区小凉忙拦住。他只得小声问好,声音倒清脆动听,如出谷黄莺,闻者心喜。
三姨娘有些无措地冲他点点头,垂下浓长的睫毛不和他对视。区小凉照常回礼。
柳夫人与妹妹娇怯冷漠的性格完全不同,热情爽快之极,她连声叫丫环加座添碗筷,又让上热手巾。
区小凉用手巾擦过手脸,略客气一番就坐在柳夫人旁边。恰步留风处理完事情,转了回来,当下开席。柳夫人热心地给区小凉介绍菜色,又问他路上可好,只略提了句自己妹妹,可能是外人太多,不便细问。
区小凉会意,只说母亲安好,就转问亲表哥步留云怎么不见。柳夫人回说还在山上学艺没回来,不住给他添菜。区小凉点头,接着谈路上见闻。
步留风坐在步留意身边,体贴地给他再加个软垫,让他靠着更舒服。接着他低头在步留意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步留意微微一笑,姿容动人。他捧碗喝汤,那汤黄澄澄的似是参汤。
照顾步留意之余,步留风分神和区小凉攀谈,很是亲热。
区小凉见他对自己嘘寒问暖,笑容不断,虽知他未必就如面上那么无害,却也暗赞他这手水磨功夫当真了得,心里的戒备更深了一重。
和和气气地吃过饭,天黑下来,丫头点上蜡烛,大家吃茶闲聊。步留意身体不好,昏昏欲睡,步留风送他回房休息。两位姨娘略坐坐也散了。
柳夫人打发掉侍候的丫头,伸出双臂,俏眼含泪说:“乖孩子,快过来!让姨娘好好看看!我苦命的妹妹。”
区小凉浑身恶寒,避无可避,只得暗咬牙上前,任柳夫人揉搓。柳夫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儿,和屋角的玉狮子香炉燃着的为同一种香料,让人闻了很迷惑。
这种香和柳夫人的个性不太相配。区小凉百忙中想。
好在柳夫人胸怀宽广,哭了一阵也不用人劝,自己就好了。她拭净泪痕,问将军夫人及他的日常起居,区小凉据实以告。
借话题转换,他指着柳夫人头上那顶帽子问:“这个是什么?看上去很……嗯,贵!”
“好看吧?你小孩子,不知道这个。这叫‘聚宝盆’,是你姨丈在时,特意从花都给我带回来的。贵不贵的在其次,据说这是只有正妻才可以戴的。前天我翻东西翻着的,倒也有几年没见了。想着你要来,我心里高兴,就戴它几天。等云儿成亲后,这帽子可就归儿媳了。趁现在没人和我抢,我多戴几天!”说完,她一付拣了大便宜的模样,抬手正正本来就很端正的珠帽。
区小凉差点翻个白眼。什么跟什么嘛!好歹也是快当婆婆的人,怎么竟像小孩儿样,占着好东西不放?小鬼的姨妈神经怎么这么粗壮!
勉强掩饰住不敬,区小凉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于是问柳夫人:“表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着急?”
“信上说就这两天儿,谁知道他又上哪疯去了!急?他才不知道着急,急的是你姨娘我!”
“怎么说?”
“他……等你见着他了,自然会明白我的苦衷。一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柳夫人皱起秀眉。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中)
柳夫人停下话头,有些不安地四下瞅瞅,似疑有人在偷听。区小凉诧异,掀起鼻子嗅了嗅,除开他们两个,室内并没有人气,室外也没有。不过丁九肯定在,只是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他的体味极淡,区小凉从没有机会全面分辨过。
踌躇一阵,柳夫人拿定了主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步留风这几年代管家业,借机笼络人心,架空你表哥,如今府里多是他的心腹。我急得不行,这才找你来。”
区小凉这才恍然柳夫人如此谨慎的原由,他也压低嗓子问:“表哥知道吗?”
“他呀!本来对经商就没兴趣,加上步留风每每阻止他回来学做生意。现在你表哥一心只想当大侠,对家主之位全不上心!不是我一遍遍催他,他早飞得没影了。也是十八岁的大人了,性子却还像个孩子。这明年就要选家主,他要是失利,你姨娘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柳夫人抽出手帕,拭拭眼角。
“步留风除了培植势力,阻挠表哥学做生意,还有什么动作?”区小凉忙问,忧心忡忡。现在,他对步留风敌人的身份已经最终确认,同时感到目前局势对已方极为不利。对手早已开始行动,并取得了初步成绩。而这边却只有一个粗神经姨妈和个甩手的表哥,还都窝着没动静,已是失了先机。他得抓紧干活了。
“动作?除了刚和你说的,好像他还私下结交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中人,再还有什么,我一个妇人,实在……”柳夫人有些为难地蹙眉。
“什么?你说他和江湖人有勾结?”区小凉心里一动,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被他敏锐地抓住了。
“对,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帮派,专为他干些见不得光的缺德事。不过他们接触隐密,我也只是听说,没什么把柄。”
“姨娘,来这儿的路上,我们遇到过强盗。”区小凉慢慢说,嘴角含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柳夫人吓白了脸,忙问:“你有没有受伤?”
区小凉摇头:“只伤了几个随从,也不重,外甥没事。”
柳夫人拉住他,仔细查看一遍,才点点头:“好孩子,幸得你没事。你要是有什么,我可没脸见妹妹了。”
“姨娘言重了,只是这事很古怪。”区小凉慎重地问,“您看,步留风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你怀疑是他……?”柳夫人猛吃一惊,凝神沉思后迟疑地说,“不会吧?虽说他从小性子冷淡,和谁都不是太亲。可哪至于为个家主之位,起伤害亲人的心?你是不是多虑了?”
区小凉见她不信,也有些不确定,必竟为争权夺势自相残杀的戏码他也只是在电视里见过,现实中是否会有他还真没见过。单凭步留风和江湖人有勾结就将昨天的遇劫和他联系起来,证据的确不太充分。于是只好说:“等过几天暗香过来,就清楚是谁主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