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留云呆了呆,凤目迷惑地看看母亲,再瞟瞟区小凉,泄气地一脚踢开卷轴:“不管了!我挑不出。反正都差不多,没有特别中意的。”
柳夫人秀眉倒竖,抓起一只枕头劈面丢过云,骂道:“那你还都要?你想气死我吗?”
步留云轻松接住枕头,姿势美妙之极。区小凉虽气他白痴,也禁不住暗暗喝彩。
抱了枕头,步留云蹭到母亲身边,把头搁到她肩上撒娇:“娘,别生气了。是儿子不好,成了吗?可是那画画得也太差劲了,上面的人一个个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您让我怎么选,怎么一眼看出好坏啊?”
倒竖的秀眉仍立着,手却下意识地摸上步留云的乌发,柳夫人喝问:“那怎么办?难道你还想见真人?”
“不能和她们见面吗?”区小凉奇怪地插话。
“那当然了!这可都是些千金小姐,哪能说见就见?又不是小户人家姑娘,成天抛头露面的。”柳夫人提高声音。
步留云拿看白痴的目光瞅他:“你不是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表弟。”
有机会反击这个母亲倚重的表弟,步留云很高兴。他努力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朱唇下弯,凤目斜睨,忍不住满脸兴灾乐祸的笑。
区小凉暗骂封建制度害死人,无视他的挑衅,不死心地再问:“一面也见不到吗?她们待在家里就一直不出来?”
柳夫人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老实点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那倒也不是,逢年过节都由家里人陪着上街游玩,平时也有上花神庙许愿烧香的时候。可是,上街前后左右都是人,乱不说,人也不定能看清。花神庙禁止男子入内,连庙门都不让站。就算事先知道她们之中有谁出门,也是闲的。”
机会来了!那个东西倒可派上用场。区小凉心里一动,成竹在胸地说:“不怕,去了再说。这些小姐一般什么时间去花神庙?”
“每月十五,逢年过节的也去。眼看快过年了,花神庙这几天正热闹。”
“那好,准备准备,过几天我和表哥去看看。”
“我叫刘妈陪你们去?她是我乳母,各府上小姐多见过,可以帮你们认认人。”柳夫人不太上心地提议,显然认为他在白搭功夫。
“不用,我们不近前,她也帮不上忙。如果在那儿表哥真看上什么人,到时再说。”区小凉不相信步留云见过真人后,还能那么博爱。
俩人一唱一和,决定了相看事宜,把步留云当成透明。步留云怒发冲冠,不屑换成欲抓狂,凤目里乌云汹涌,瞪视区小凉。
两天后,区小凉准备齐全,叫上步留云直奔城外花神庙。暗香司香跟着,浅香不耐烦见步留云,待在家里留守。
花神庙周围有些卖香烛纸笔的小店,也有几家简陋的点心茶水铺子,在庄重古朴的花神庙比照下,毫不起眼,生意冷清。
四人走进一家茶铺,坐在靠门的位置。这里斜对庙门,上轿下轿的人都尽落他们魔眼,是最佳的观察位置。
暗香把一个鸟笼放在桌上,里面关着只货真价实的乌鸦,然后叫来茶博士点茶要点心,和其他人一样,无视脸色漆漆黑的步留云。
原来三日之期已到,今天一大早那个捕鸟的小贩就依约来送鸟,顺便讨剩下的银子。暗香付过钱,左看右看,始终觉得它和那只黑珍珠长得不大一样:嘴不红,身不巧,头顶还少撮毛。疑惑地向小贩再三核实,证明确是乌鸦没错,他这才拎给其他人看。
区小凉主仆四人围着笼子研究半天,始终不得要领,不解同为乌鸦,怎么这只就硬是不如那只黑珍珠漂亮。
浅香伸手捅捅它,想让它叫两声。谁知这只乌鸦竟十分骄傲,理也不理他,迈步踱开,一声不吱。司香喂它水米,倒是一概来者不拒。它一面啄饮,一面不时地用发光的小灰眼睛斜睨他们,一副不屑的模样,和步留云平日神态倒有些相象。
浅香来了兴致,拼命逗弄挖苦它,只当在嘲笑步留云。
约好的柳夫人母子久等不候区小凉,打发人来催。区小凉这才省起今天还要出门,急忙抄起鸟笼直奔步府大门。
一碰面,区小凉就把鸟笼双手捧上,万分诚恳地说:“表哥,赔你的。”
步留云等得不耐烦,见他跑来,正要发火,面前却堵个鸟笼。待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不禁瞠目结舌,指着那只黑鸟,口齿不灵:“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乌鸦喽!我们不是不小心弄死了你那只吗?好不容易才又搞来一只赔你……呃,虽然不如你那只可爱,可它是真正的乌鸦没错。你可千万别推辞。”区小凉以为他太过惊喜,脸色才像开了染坊般变个不停。所以心里得意,嘴上却装作大方谦逊,好心好意地解释。不要太感动噢,小表哥!
步留云忍无可忍,虽然母亲在场,却仍像只喷火龙般暴起发飙:“祝冰衣!你个大乌鸦!我的黑珍珠是八哥好不好?会学人说话好不好?哪里像乌鸦了?!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气我。我,我……”他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什么?弄错了!区小凉有些发怔,随后又被他的小人之心惹得一肚子不快。
明明哪里都像好不好?他暗中学了一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躲到柳夫人身后,拖长声音喊:“姨~~~娘~~~!”
柳夫人被他们闹得头晕,叉腰斥道:“不许再提这事儿了!云儿,你也老成些。表弟歉也道了,礼也赔了,虽然……赔得不对……你是哥哥,在家门口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快去快去!”说完,不等步留云申辩,一脚把他踢出门。
如今,这只乌鸦叼着谷粒,喝着清水,不时再斜眼看他们几眼,大模大样神气得很,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意思。
“小黑,好吃吧?你主人不要你,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天天喂你谷子吃。”
区小凉见步留云嘴嘟得老高,一个劲儿地鄙视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也有些懊恼。他还真是弄巧反拙,看来现在即便赔只真八哥给步留云,也挽回不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恶劣形象了。还是等他火气消了再想办法扭转目前两人的尴尬关系吧。这是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别在他气头上惹他了。惹毛了他,到最后还得自己去哄。他撮唇逗鸟。
小黑冷冷地瞟他一眼,然后慢慢抬起一条腿……“噗”地一声,遗了滩鸟粪。
“哈哈哈……”步留云见状,一腔怒火消于无形,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手指向那三个呆若木鸡的主仆。
朝阳斜射在步留云身上,映得他全身都似在发光。乌发上星芒点点,点漆凤目灼灼生华,若涂朱的嘴唇晶晶闪亮,而他张扬的笑容却是最耀人眼目的。他在笑声和光影中鲜活灵动,令人观之屏息。
区小凉注目于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表哥,你笑起来真是帅得没边了!”
步留云不懂“帅”是什么意思,直觉那是损人的坏话。他顿住大笑,向区小凉怒视,忽地伸拳要打他头,被暗香急忙拦住:“有轿子来了。”
因知道这个表弟不会武功,步留云虽是生气,拳上倒也没有带内力。暗香看得明白,格挡时自然也不含内力,一碰收手,并没吃亏。
大家记起正事,顾不上再内讧,一齐伸长脖子眺望。
9.失败的爱的教育(下)
花神庙前,渐渐轿马车辆云集,从中步出些娉婷女郎,穿绸着缎地在门口进出。无奈相隔太远,纵使步留云这样的好眼力,也只能看个大概。步留云没了兴致,嘟嚷着要走。
区小凉神秘地一笑止住他,冲司香摊开手。司香拿起包袱,从中取出两支细长木筒。区小凉接过,递一只给步留云:“用这个看!”
步留云瞅瞅这个怪家伙,迟疑地拿在手中,眼睛凑过去朝里看。他的身体忽地一顿,急忙举筒朝向花神庙方向,忍不住大叫:“美人!怎么会?这东西叫什么?怎么能把远处的人拉得这么近?”
将长筒拿到手上翻来覆去地摆弄,步留云满脸不可置信,连美人都顾不上看了。
区小凉闲闲地擦着望远镜片,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叫望远镜,能将远物近看,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外番人手中买来的。表哥要小心使用,别弄坏了。”
步留云听后,对手中物更加珍视。他不住用手摩搓望远镜,再举到眼前东瞧西看地研究,爱不释手,连连称奇,凤目晶晶发亮:“真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银子都值。”
司香忍不住腹诽:是花了大价钱,一吊钱也算挺沉的吧!那个干瘦老木匠就无论如何与番人搭不上界了吧?少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长了。
原来这两天在步府,区小凉忙着准备的就是望远镜。他派人找来个木匠,拿出浅香烧出的那几块透镜,两人关在屋子里嘀咕半天,老木匠才应诺而去。第二天就把简易望远镜装好送来了。
当时,暗香他们试看后,惊愕地差点把东西砸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小筒竟会让人看得那么远。慌乱过去,他们瞧区小凉的目光继提炼香精后,又崇敬了许多。
暗香对区小凉的话不至一辞,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为区小凉口述做记录:
“1.68,34,24,36,瓜子脸,杏仁眼,柳叶眉,小嘴,白皮肤。”
司香研墨,心里哀叹现在的登徒子装备太先进,那些小姐闺秀们何其不幸,上个香也会被远距离轻薄!
区小凉通过望远镜,仔细描述被测对象,偶尔插进些评论:
“1.6,36,20,36,正点!呃?这个不记,鸭蛋脸……”
“1.4,靠!开根号啊,呃?这个也不记,30,……”
“1.7,42,36,42,乳牛!呃?同理,……”
……
暗香司香头上挂下几条黑线: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少爷是越来越古怪了。
相对于区小凉还算客观的科学观察,步留云的反应则轻浮许多。只听他一会儿一个“美人”,一会儿一个“喜欢”,差点激动得连桌子都拍烂。
他每说一个喜欢,区小凉就随口报出女郎的体貌特征,暗香接着奋笔疾书一回。一天观察下来,暗香竟记了厚厚一摞子纸。
暗香扔下笔,揉揉手腕,大致数了数:“三十五。”
区小凉顿时被满脸黑线打成焦炭。他捧着那些纸张,沉痛地对步留云说:“表哥,恭喜你!根据你刚才的表现,我现在有个初步结论。”
“什么结论?”步留云双手紧抓望远镜,挑高一边眉毛,警惕地看他。
“你是个乱爱之人,也就是说,是个不懂得爱的人!”区小凉现在连再死一次的心思都有了。这个爱情白痴,怎么就那么地……白痴捏?
步留云听了他的评语,没有如区小凉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他无辜地眨着凤眼,天真地说:“我当然不懂,要不还让你来干什么?”
区小凉气结,这个小霸王连这种话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他白痴他就有理,别人就得支持他白痴似的。富家子弟逻辑坑人啊!
“收拾东西。回去!”区小凉认命地说,可怜他就是那个不幸要支持白痴的人。
“等一等!”步留云伸手挽留住他,嘟嘴委屈地问,“表弟,是你们打死了我最最喜欢的黑珍珠,是吧?”他将“最”字咬得特别重,以此强调黑珍珠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是,不过……”区小凉不明白这会儿他怎么又想起那件倒霉事儿了。
“并且,你们也没有找到八哥赔我,对不对?”晶晶亮的凤目瞟瞟桌上那只乌鸦。
“呃,可是……”面对步留云算计的漂亮眼睛,区小凉顿觉不妙。
“所以,如果我也要一样你的小小的东西,作为补偿,你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反对吧?”诱哄的语气,蛊惑的目光,离得很近的若涂朱的唇。
“那倒是,但……”小霸王这副表情怎么让他心里发毛呢?区小凉向后缩了缩身体。
“所以,这支望远镜归我了!”
步留云得意地笑,白牙闪亮,同时不忘快手快脚地收好望远镜,生怕他抢回去。
区小凉双眼发直地看着他,慢慢点头,再点头。强盗的逻辑啊!这人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还真教人观止!
他不动声色,慎重地将右手伸进袖中,摸出一物“刷”地打开,轻轻扇了两下,面露怡然之色。
这次换成步留云眼睛发直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八哥羽小折扇!”区小凉笑得纯真甜蜜,琥珀眼睛弯成月牙儿,背后鼓起一对黑色的翅膀。
步留云整个人处于石化中……
司香和暗香对视一眼,俩俩摇头。这两位少爷幼稚的有一拼,却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件大事。步家、祝家的将来堪忧啊。
回到步府,区小凉抓紧时间整理完资料,第二天一早带着总结报告去向柳夫人汇报。
还没有进暖阁,他听见里面步留云的声音说:“怎么样,神奇吧?你看,那丫头还以为没人看见她,扭扭捏捏的笑死人!”
“小红平日一本正经,没人时竟这么风骚,人不可貎相啊。”柳夫人压低的嗓子。
区小凉狐疑,掀门帘进去。只见窗纸破个小洞,而那对母子正凑在上面通过望远镜向外观望,一面还在热烈地讨论。
偷窥!区小凉头有两个大,这对母子怎么这么无聊,柳夫人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可以一点形象也没有地偷看外加背后说嘴。
步留云内功精深,早听见他来了,回头冲他招手:“表弟!快来看,好玩得很。”
自得了望远镜,他对区小凉的态度来了个巨大转变,亲热得不得了,反而让区小凉不习惯,担心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区小凉目不斜视地走到桌边坐下,严肃地说:“姨娘!外甥向你回禀今天的考察结果。”
柳夫人红光满面地走回来,高兴地说:“好孩子,你那个望远镜真好用。我们柜上也进他几百个,准能卖好价钱!说吧,什么结果?”
步留云现在心情愉快,见区小凉不大理他也不着恼,同样开心地挨母亲坐在榻上,手里犹握着望远镜。
母子俩都是容光焕发,眉目如画,坐在一起,像一对玉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区小凉暗赞一声,展开手中报告,一板一眼地念起来:
“根据观察记录统计,表哥喜欢的人中:五成身高在五尺到五尺六寸之间;六成皮肤白晰;七成有双大眼睛;八成是樱桃小口;九成以上身材苗条。从以上数字,我得出两个结论:1、表哥喜欢的类型是身材高挑大眼小嘴白肤美人;2、表哥目前尚未找到意中人。报告完毕。”
柳夫人皱眉看看怀里的儿子,步留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凤目喷火直视区小凉,区小凉冷静垂目润喉。三人一时谁也没有吭气。
终于,步留云奈不住开口:“凭什么说我没有找到意中人?我是很喜欢那三十五个的,比画像里的任何一个都喜欢!”
“三……十五个……”柳夫人几乎要昏倒了。
区小凉以手拍额,无奈:“表哥,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听不明白?爱有很多种,但爱情,唯有爱情具有独占性,是只可以产生在两个个体间的纯粹的感情,即非他。可你一下看中三十五个!这叫什么?只能是一种喜欢而已,根本不是爱。所以当然不可以和她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