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转头,微笑,轻轻问:“为什么要叫我和你一起放烟火?”为什么是他?步留云有许多同龄交好,这从刚才不断有人离席跑到他身边敬酒闲聊中可以察觉到。但是他却谁也没有邀请,只是喊了他,一个其实远谈不上亲近的表弟。
步留云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兴奋着并带丝迷惑:“不知道。一个人放烟花太寂莫了吧。我不清楚,可是刚才我很快活,嗯,非常快活!”
区小凉无声地笑,摇头。指望这个粗神经分析清楚自己的心理,他也变白痴了呢。他看看屋子,问:“喝酒吗?”
醇香的美酒隔了这么远仍能够清晰地闻到,看来度数不低。可是他现在,想喝。
“喝!怎么不喝?我偷藏了坛好酒,咱们今天喝个痛快!反正我娘也不知道。”步留云跳起身,拉他进屋。
房内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唯一能算得上装饰品的,是墙上挂的一把青铜剑,垂着尺长的朱绦,精洁无比,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俩人落座,步留云掀开桌围,拎出个青磁坛,将酒分倒在两个茶杯里。没有祝词,只是轻碰杯沿,却都觉高兴,一来一往地喝了起来。
说到酒,区小凉的量并不好,可他觉得,现在这个气氛就应该喝酒才对,于是浅浅地抿着。
步留云则是海量,平时被母亲盯得紧不敢喝。今天已经在家宴上喝过,早没有顾忌,现在又有人愿意陪他,索性放开怀喝得兴高采烈。他见区小凉斯文地抿酒,立刻不干了,非逼他一气喝干。
区小凉犟不过他,只好憋一口气,仰头喝光。酒才下肚,他就觉得有股热气从胃里返上来,冲得他立刻脸红成了关公,头也开始发晕。
步留云错愕,这才知道他量浅喝不得,忙给他倒茶,命他陪茶水就成。所以到后来,喝多的人反而是步留云。
酒力上涌,步留云不见迷糊,反显得格外清醒。他细长的凤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若涂朱的嘴唇更加红润,在烛光中泛着水色。
他们天南海北,任思路如天马行空聊个不停,权当作下酒的佳肴。步留云亲热地揽着区小凉的肩,给他讲学艺的趣事,江湖的惊险,兴之所至还给他比划两下。
区小凉听得时而大笑,时而屏息,时而惊愕,丝毫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等步留云把讲过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时,迟钝的区小凉才知道他已经醉了。夺下步留云的酒杯,区小凉赶他上床去休息。
步留云酒量高,酒品也很好,乖乖地任他摆布,睁着闪亮的眼睛看他给自己宽衣盖被。
在区小凉笨手笨脚帮他放下床帐时,他的呢喃才响起:“我想要爱,那种你说的,唯一的,无私的,爱情,我想要。我感觉得到,那一定会,像烟花一样,轰轰烈烈……”
下垂的床帐遮住了步留云,却遮不住他的声音。区小凉怔怔地注视自己投在床帐上的影子,醺醺然中几乎落泪。
他懂,他的不屑只是伪装。这个孩子,内心深处如此渴望那份属于自己的爱情,渴望到恐惧,到不信。像是烟花?某种角度,爱情真的像烟花。绚烂华丽,如火如荼,稍纵即逝。哪怕很遥远,依然会灼痛人眼,伤到人心。
“你会有这样一份爱情,如果你确信这就是你想要的。”区小凉轻轻许下这个承诺,吹熄了灯。
那时,区小凉以为步留云醉了,听不到这个承诺;那时,步留云记住了这个承诺,没有告诉他;那时,说的人,听的人,都相信这个诺言会实现;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许某些什么已经在发生了,而他们那时并不知道……
11.竹韵幽幽情切切
回客房的路上,区小凉迷路了。
步家高大精美的游廊门洞一处处摇晃着在他眼前闪过,看不到熟悉的院落,也见不到什么人。醺然的酒气翻滚,一切都模糊成一团,更兼头痛欲裂,全身发软发热,恨不能面前有桶凉水,好让他一头扎进去。
“丁九……”他停下脚步,喃喃地喊。
那个人一定就在他身边不远,无论是他遭遇危险,还是像这样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要他在,一切都会解决的。
区小凉闭上眼睛,慢慢向地上倒去。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坚硬的肌肉,粗糙的衣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竹子清香。
于是,他做了一个很热的梦。梦里是炎炎夏日,一望无垠的沙漠。
他穿件怎样也无法脱掉的厚重长袍,拖着沉重的步子跋涉在这片干渴的荒芜之境。太阳追着他跑,放射出炙热的光芒。汗水刚一涌出皮肤,就被烤干,留下白花花的汗渍。
区小凉张大嘴,觉得就快要被烤成人干了。他想喝水,想要阴凉。可是没有,除了干和热,这片沙漠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焦渴欲死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凤尾森森的竹林。翠竹淡爽的味道,混合了青草,不知名的花香,泥土的腥气,清凉的水气,重重包围了他。在这种沁人心脾的氛围中,似乎还有丝丝凉风带来遥远的陌生气息……
区小凉激动得涕泪交流,张开双臂,投身在这恍如仙境的竹林里,倘佯漫步。
随着幽幽竹韵的渗透,他心头的火气慢慢消散,纷乱的心绪也渐趋平静。
他好奇地四下张望,希望可以遇见某个人。然而竹林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连鸟鸣声都不可闻。他并不灰心,继续在这片静谧悠然的密林中寻找。
走了很久,身体没有疲惫,却愈加凉爽,仿佛有一股清澈的泉水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全身舒畅无比。
他微笑着,张了张嘴,想欢呼,想呼喊某个名字,说出口的却是“水”。
立刻有清甜的水缓缓注入他的口腔,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只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气味,那是他曾经闻到过的某个人的微汗的体香。
是他吗?是他在喂自己喝水吗?区小凉的心再次燥热起来,感到身周乱哄哄的似有无数人在走动议论。
他轻蹙眉头,喃喃地喊着渴。有更多清凉的水灌入他口中,刚刚听见的嘈杂声远去,他沉沉地坠入梦乡。
再次睁开眼睛,区小凉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区小凉还是祝冰衣。一群人围住他,“表弟”、“外甥”、“少爷”的呼声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在他们眼中,他只是那个小鬼而已。他自己呢?他自己消失了。
疲乏地笑笑,他在软软的被褥里陷得更深。
柳夫人眼眶微红,摸了摸他的头,担心地说:“乖孩子,你可醒了。你不能喝酒,怎么还陪那个小坏蛋喝?姨娘教训过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区小凉微怔,连忙虚弱地解释:“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提议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会那么差,下次不敢了。”
“表弟,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步留云脸色憔悴,关心地问他。
“还行,就是没什么劲儿。我只不过醉酒,你们干嘛那么紧张?”区小凉困惑地看着满屋的人,除了步留意,步府所有主子都到了,神情各异。
“你还说?!少爷,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吓坏了!你喝醉后又着了风寒,在床上已经躺了三天了!姨奶奶请了好几位名医,热才退下去。你还问怎么了!”浅香在人堆外大叫,又是埋怨又是庆幸。
区小凉傻眼,不过小小喝了一杯酒,竟弄出这么大的事儿。小鬼这是什么破身体?他居然之前还感激他来着,脑子进水了!看见步留云眼球上的红血丝,他心里更觉抱歉,伸出手:“对不起,表哥,连累你了。”
小霸王步留云难得脸一红,握住他的手,嘟嘴抱怨:“你闭嘴!想羞死我吗?”
步留云的手掌宽厚温暖,上面有许多硬茧子,咯得区小凉手痛。但他却不以为意,任他握着,脸上挂个温柔的笑意,对他的抱怨不置可否。
柳夫人等见区小凉能开口说话,比前几天精神好很多,都觉放心,纷纷告辞。步留云仍要留下看顾,被暗香劝道:“表少爷请回吧,这几天你也累了,有我们在,你放心。”
步留云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料病人,没有好生休息,虽是身强体健,到底也感到精力不济。
他想了想,趴到区小凉脖子前关心地说:“表弟,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弄。”
区小凉微笑摇头,觉得他身上的味儿似更浓郁了,显然这几天他忙得连澡都没有顾上洗。
见面前青白的小脸忽地绽开一个笑颜,开心快活得似要融化。步留云一怔,柳夫人在门外催他,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区小凉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司香倒了半杯水端到床前,抿嘴问:“少爷可还喝水?”
区小凉摇头,把手放回被窝,觉得身体虚得厉害。
司香将杯子放回桌上,笑着说:“这几天睡着,少爷像是渴坏了。开口就要水,直灌了有一缸下去。身上的汗也是一身一身地出,连被褥都打湿了好几床。幸好热退下去了,不然姨奶奶不急死。”
“少爷自上次昏倒后,身子就差了很多。以前都不会随便生病,还病得这么吓人。”浅香一直被人阻在外围,现在总算可以近距离观察自家少爷。他圆眼不停地打量,嘴里嘀咕,异常发愁。
暗香细心地为区小凉拭去额上虚汗,接口说:“少爷,等你病好了,要好好进补才是。你没事也多活动活动,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区小凉歉然:“这几天辛苦你们了,留一个在这儿就行,你们轮换着休息休息。”
“我们还不是最累的,表少爷才是。这几天他就没离开这屋,一直在照顾你,连药都是他亲口尝过了才喂给你,困了就随便打个盹。我们几个倒成了打下手的。”浅香连忙说。
区小凉眨着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小霸王怎么可能对他这么好?还有,浅香这么平和地帮他说话又是怎么回事?
“小浅浅,你不生他气了?”
“生!刚知道是他让你喝醉生病的时候,我恨不能打他一顿,幸亏被暗香哥拦住了。后来,我见他着紧你的模样,气才消了。”
“我是问,这之前的事。”
“那事儿,我早忘了,一直没和他说话,是因为磨不开面子。怎么,少爷以为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说实话,表少爷这人不错,我现在决定不讨厌他了。”
“对啊,表少爷是个好人呢。姨奶奶罚他跪,他都没抱怨。”司香也笑着说。
那么自己梦中那人,真的是步留云了?区小凉轻松地想笑。那个梦里修竹般的人,竟然真的是他。那份莫名的安心与宁静,是他给的……
区小凉养病的日子里,步留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天亮来报到,将睡才离去。每次来,都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怕他躺床上闷,陪他玩玩具,给他讲笑话,简直把他当成另一个步留意。
区小凉卧享其成,心情愉悦,没有丝毫心虚。
看着他变化多端的表情,灵动有神的凤目,说个不停的朱唇。区小凉觉得他这一病,倒也并不完全算件坏事。至少,让这个表哥蜕却了表面的尖刻。保护膜下的他,还真是坦率纯真的可爱。
步留云则觉得这个表弟,并不像一开始印象里那么虚伪做作,反而是很真诚的一个人,心肠软得简直没原则。不管怎么说,他这病的起因都在他步留云,可是他居然半句责备都没有,还想方设法宽他心,实在让他汗颜。
另外,病中的表弟,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平日飞扬的神采,归于内敛。总是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眸子,现在掩映在浓密的长睫下,让他在注视时有一瞬间站在树阴里看日光的错觉。那细碎的、跳跃的光斑,从树叶的缝隙间漏出,于是阳光成了闪烁的有色彩的缓缓流淌的河。
有时俩人间的谈话会忽然中断,他们也不急于找话继续,而是让静寂持续。彼此心中没有急焦和不安,有的只是满足和安宁。不知不觉,谈话又开始了,他们同样平静地交谈,心情似乎和中断期间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像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只限于浅香不在场的时候,只要他一出现,整个房间的气氛马上就会变得暴烈和血腥。
这几天步留云来得勤,和浅香他们混得更加稔熟,浅香和这个表少爷也更加没大没小地胡闹。两人一见面,就张牙舞爪地冷嘲热讽,直至升级到追逐打闹。不过步留云知道他武功不如自己,所以打逗时从不用内力。招式更不用,就是胡打,因此堪堪打个平手,谁也占不到便宜。两人却乐此不疲,天天见面就来一回。
浅香嫌他蹭吃蹭喝,步留云骂他奸懒馋滑;浅香嘲笑他壮得像头牛,步留云讽刺他肥得像只猪;浅香批评他缺心眼,少根筋,步留云指责他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绕……
看俩人闹得实在不像样,暗香就说几句浅香。浅香最听暗香的,立刻老实了,那个也安静下来。哪知静不了一阵子,硝烟又起。
司香在旁绣花,不时抿嘴,露出梨窝,兴灾乐祸地看热闹。
区小凉见他们战火不断,自己有受波及的趋势,不禁自危。为让这几个因自己病情日轻而闲下来的人有事可干,他要来纸笔画出样子,让暗香找人做副麻将玩。
不几天,玉石麻将制好,区小凉教他们搓麻。这回,大家终于都顾不上再闹再劝,天天呼朋唤友,四方一坐打一天,区小凉终于耳根清净了。
等区小凉养好身体,准备出发南下时,步府早成麻将馆,从早到晚呼喝声不断,连柳夫人都被拖进了四方城。
12.寻爱寻到南方去(上)
南下那天,阳光明媚,车马整齐。所有人心情都很好,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包括柳夫人这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柳夫人率合家大小到门前送行,心里很是得意。昨晚打麻将,她赢了二姨娘五百两银子,看着二姨娘铁青的脸,她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不过,她以袖掩口悄悄打个哈欠,睡得太晚,她已经困得不行了。
强打精神,柳夫人抬起头,准备表达一下自己慈母忧儿远游的心情。谁知一看之下,不禁愣住了,手抓着原本打算用来拭泪的手帕,她一指门外一溜排开的五辆大车一头牛,哆嗦着问:“你们是去寻人,还是搬家?怎么这么多车?”
步留云披风厚靴,全副出门装扮。不过,这付英武的形象全因为撒娇给破坏掉了。他委屈地嘟嘴说:“不关我事!我只要了一辆车,剩下的全是表弟从家里带来的。”
区小凉尴尬地讪笑:“是啊,我们人多,东西就难免,那个,多了些。”
“云儿只带了一辆车?那家里谁跟着你一块去?”柳夫人抓住重点,赶忙追问。
“儿子没带跟随,只找了个人赶车。反正表弟带的人和我也熟了,做什么都方便。”步留云说完,靠到母亲身边,最后撒个娇。
柳夫人无奈,拍拍儿子乌发:“好吧。出门在外,和表弟要相互照应。人找不到不要紧,千万要平安。”
“娘这是什么话?儿子我俊朗多金,豪爽大方,温柔体贴,武功高强的一个大少爷,能找不到心上人吗?说不定,一找还是好几个呢!”步留云骄傲地说,脸快碰到天上。
“就是,就是,表哥一表人材,再加上我这个专属媒人在旁边盯着,哪会找不到?姨娘就操心成亲的事吧,人没跑儿。”区小凉也在一边插科打诨。
众人哄笑不断,哪有半点离别的凄切?柳夫人美目圆睁,一脚一个,把两人踹出门:“早去早回!关门!”
步留云、区小凉一人屁股上印个鞋印,乖乖地爬上车。马鞭一响,车队南下。
步留云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内软垫上,长吁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小布袋,倒出一堆糖炒栗子,对区小凉笑道:“来,尝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