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目光闪了闪,竟有些羞愧:“是我胡闹。当年和他口角了几句,就赌气出宫,发誓要娶第一眼看到的女人。可是宫外全是欢迎我的百姓,一眼下去一半是女人。我正发愁,就看见了她。娇怯怯地站在人群外,衣裳落了香灰。她成了我的妻。他冲我大发了通火,我却仍坚持娶了她。他很生气,在我新婚第二个月就派我去打仗。得胜后,他放假消息说我为国捐躯了,实则留我在宫中,暗中喂我吃那药。于是,我就忘记了她。”
“可是,你现在好像什么都记得。”区小凉怀疑地问。
“是记起来了,在一年前,十七年后。”
“那,你还爱你夫人吗?”
他应该爱过的,否则又怎能十七年里忘了个一干二净?这种药倒真神奇,让人忘记最不该遗忘的。区小凉木然地想。
那男人恍惚,过了片刻摇头:“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怎么会再爱?十七年来,陪伴我左右的是他;忘记一切后,再次爱上的仍是他。这岂非是天意?”
“这么说,有一天我也会想起他?”
“会吧。不过,那必定是多年以后了。那时的你即使身边没有人,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他了。就像是我,用十七年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但也仅仅是想起了而已,爱的感觉并没有回来。爱错过了,就是无缘。”
他说得云淡风轻,澄净的琥珀眼里没有惆怅。隔得太久远的事物,现在于他,仅仅是个存在过的印迹。
区小凉凝视他,轻声说:“我想出宫。”
“不爱他了?”
“知道一切后,你让我拿什么再去爱?”区小凉垂下目光,淡然回答。
“正是,让这种不纯不净的爱早些被遗忘吧。”男人笑着赞同,轻轻击掌。
那个小宫女捧着一只锦盒应声而入,立在床前。
“万一我吃了药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今后……”十几年前试过的药,是和这个同一批制造的吗?会不会已经过了保质期,产生变异呢?没有质监部门的古代,三无产品遍地开花,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派人护送你返乡。”
“可娘不让我回去,我也喜欢花都。不如你仍送我回蕊王府,反正我都不会记得他。还有,如果你送我返乡,他要是回来了,追根究底,牵扯到你就不好了。”
男人审视他,眼神严厉:“你还想和他旧梦重温?”
“不,梦早醒了,没什么温头。真的,你想一个失忆的我,利用价值全无,他怎会再纠缠?他不主动,我当然也不会再喜欢他。我喜欢研究香水,那里有我的工作室,离开了,还真舍不得。”区小凉神情异常平静。
那男人考虑片刻,笑起来:“也对。一个只专注于香水的男人,不再对他有情,不再有奇思妙想,他还会对你像从前一样吗?”
他伸手取过锦盒,从中捏起一枚龙眼大小、粉红的圆球放到区小凉手中,注视他,笑得慈祥无比:“孩子,咱们再见了。”
区小凉凝视他片刻,吞下药丸。
用钥匙打开密室,走进门外面的虚空,将所有的往事锁在身后。
漂亮的药丸也是苦的,还带些酸、辣,吞得他痛苦不堪,噎出眼泪。
最后失去意识前,他想的居然是:这就是他爱情的味道,一丝儿也不差。制造这种药丸的人,也曾经是个失意的伤心人吧?但是,忘记一切,是否就是最好的选择……
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上)
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蜷在一只扶手椅里。上位一个身穿龙袍的人正大感兴趣地盯着他观察,高贵的面容竟有些诡异。
“皇上恕罪!”他打个激灵,快速蹦到地上行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打盹,他的脑袋会不会立刻搬家?
“平身。朕不过出去办了件小事,你怎么就睡着了?”
幸好皇上宽宏大量,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只是平和地问了一句。不过,他总感觉那语气里似含着一丝调侃。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才不算失礼。
奇怪,头怎么睡木了?刚才他似乎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人走了,有人疯了,搅得他心烦意乱。
最糟糕的是,现在他的大脑一片浆糊,除了记得这里是皇宫,面前人是皇帝外,其他的事情居然一件也想不起来,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
在他懵懂中,皇上已经让太监领他出宫,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他的失态。
拜别后,他随着那名太监左转右拐,经过了许多高大雄伟的建筑群。这些构思精巧、制造完美的亭台楼榭,让他眼花缭乱,暗赞不已。
不时还会见到细腰宫装的美丽少女。她们秀发高挽,长袖委地,穿梭在殿宇间,如闲花照水、乳燕投林,令他几乎怀疑这里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皇宫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他,从态度及服饰上判断,应该是随从侍卫。不过,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只有那个站在最前面,一脸激动的褐衣少年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却仍是叫不上名字。
褐衣少年跑前几步,恭敬地给他行礼:“公子……”
他的声音忽地一滞,低下头擦擦眼睛,然后很快眼眶微红地朝他微笑,请他登上路边停着的一辆翠缨马车。
他听话地上车,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少年至于这么地……呃?情绪失控吗?他不过是进宫半天,就算少年和他很亲近,但也不该这样吧。
少年带他从一所大宅子的角门进去,步行来到一所名为“留香小筑”的院落。这个小院子从前应该很精美,后来可能受到损坏,有修补的痕迹。新添的东西虽然尽量保持了旧貎,不过到底仍是能看出区别。
卧房里有五彩鸳鸯双灯,泥青帷幔,红木床榻,屏风上的墨荷大朵地开着。
他坐在软榻上沉思。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皇宫那个梦里出现过,只是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一概都不记得。
出了会儿神,他抬头看那个褐衣少年。
少年立在门边,敬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清秀的小脸仍有些激动。
“嗯,那个,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他客气地问。
看来他是失忆了,那么现在首要的事情就是要了解自己的过去,以便继续走向自己的将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和他很有感情,从他这儿获得的信息应该比较真实。
少年猛然张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发怔。他讪讪地笑,表示并不是在开玩笑。少年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却什么都没有问,开始回答他的提问,态度依然恭谨安静。
少年名叫香奴,是他的侍童。他还有一个侍童叫香云,已经随北征军到北方打仗去了。至于他本人,名叫祝冰衣,是前镇国将军独子,老家在桐城。
他现在住的是蕊王府,是半年前来访的客人。蕊王很看重他,经常和他在一起。这次北征本来是要带他去的,可是因有些事情耽搁了没能同行。能成行时,他又应召入宫,住了近一个月。在此期间,蕊王有信传回,让他在王府等候,不必再去阵前。
“快一个月?”他接受这些信息,不过对时间有些疑问。他明明记得自己只在皇宫里待了半天,怎么可能竟会那么久。
“是。公子二月二十四进的宫,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差五天正好满一个月。”香奴扳着手指认真地算给他听。
一枕黄粱吗?他的这个梦还真是长。祝冰衣苦笑着想。
香奴拿出几张盖满印章的宣纸给他看,希望能勾起他的回忆。他指着一朵莲花说是蕊王印的,又指一只歪歪斜斜的小鸟说,是公子印的。
祝冰衣呆呆看着那只小鸟,失笑:“这哪里是鸟?丑死了!”
香奴怔住,小声说那时王爷也这么说过。
晚上躺在木榻上,祝冰衣枕着手臂看香奴收拾东西,随口问:“王爷为什么不让我去军中了?香奴别为了安慰我,骗我说本来是打算带我去。其实只是因为我去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王爷才带走了所有有本事的门客,单留下我一个。”
香奴解幔帐的手顿在丝绦上,慢慢将脸转开,轻声说当然不是这样的,祝公子是所有门客当中最有本事的。
祝冰衣笑了一笑,翻个身面壁而卧。这个小侍童还真是护主心切,挖空心思地想安慰他。
木榻似乎大了点儿,他的身体习惯性地只睡了一半,外侧那半边似乎应该有个人睡在那里才是。可是,是谁呢?是谁从前和他同床共眠?香奴没有说,他好像隐瞒了一些事情,他有机会该套套他的话。
不过,到底是谁和他曾经亲密到要睡在一张床上!
他想得青筋直冒,却一丝回忆也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来探望他。他自称是楼春深,自来熟地和他说了一车莫名其妙的话,祝冰衣根本接不上话岔。
香奴在旁,有些忧愁地告诉楼春深:“公子失忆了,连王爷都不记得。”
楼春深闻言,先是狐疑,然后就大惊失色,盯着他审视半天冒出一句:“不会又穿来个新的吧?”
祝冰衣皱眉,一句话不因不由地脱口而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楼春深大喜过望,马上和他对两人初识时的切口。然而,祝冰衣只想起这句,根本对不下去。楼春深不由长叹,拍拍他的肩:“老弟,失忆就失忆吧。反正我还是你老哥,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祝冰衣点头含笑。这个楼春深看来对他确是一番好意,他没有理由拒绝。不过,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到底是什么呢?他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么个怪问题?
王府虽然因蕊王出征,冷落许多,连大门平时都是紧闭难开的,但留下来的仍有一些人。有个管家管理着侍卫、厨子、花匠、下等杂役等三四十号人,平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只是打扫保养,所有人都很清闲。
花匠老牛小牛父子是其中比较忙碌的。江南四月的节气,清明刚过,正是百芳争艳、莺飞草长的时候。王府里到处栽种着各式花草树木,他们天天脚不沾地浇水、除草、捉虫、松土,布置苗圃、花坛,补种花木草皮,每天都累得一身臭汗。
然而,就是这种忙法,他们还忙中偷闲,收了个徒弟。
那徒弟据说是从前北院的那个祝公子,和王爷相好过的,算是半个男宠。后来不知怎的失了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蕊王都忘了。蕊王将他一个人丢在王府,倒也是个可怜人。
那天,他们正在布置花坛。花坛正中是粉色千叶菊,外围则摆上粉紫萝卜海棠,远看一片粉色海洋,煞是热闹。
他们挥汗如雨劳作的当口,从远处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两个人。
前面的人个头不高,身材清瘦,皮肤白得像才下来的水萝卜,水灵灵地嫩。他走得飞快,衣带翻飞。
后面是个侍童,跑得气喘吁吁,连呼公子。
前面的人回头笑,俏皮快乐,站在原地等他。然后他一扭头看见老牛父子和那一大片红红艳艳,可惜地摇头:“牛嚼牡丹!”
侍童追上他时,他已和老牛父子搭讪上了,并非要跟他们学种花木。
老牛父子不认得他,不敢随便答应,只好看那个侍童。蕊王府等级森严,侍童比花匠位阶高出好几级。所以当看到那个侍童点头时,他们才满心疑虑地同意。几天后,他们才知道收的徒弟竟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不由心里惴惴。
相处下来,老牛父子发现这个前男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娇气,挖坑、栽树、浇水样样活儿干得都不含糊。人也聪明,只教了一遍花名习性,他就记住了,还能举一反三地应用到实际养护当中去。
可是,男宠的思维到底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有些不一样,他常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老牛父子在他面前,常觉他们像是患了听觉障碍。
比如:“这块地方这么大,怎么只栽种桂树?虽然花开时会很香,不过平时实在没什么意境。应该和其他花木套种,搞出层次,一年四季都可以让人欣赏才好。”层次?
又比如:“海棠只有红色和粉紫两色吗?堆在一起怎么像堆破布啊?太普通了,有没有黑色的?如果有各种颜色的海棠,按图案种在一起,哪怕再多也不会显得单调。”黑,海棠?听都没有听说过。
再比如:“老牛,这片和那片的花境太相似了。虽然王府很大,布置起来的确是有些难度,不过,要做到避免重复还是能办到的。你想过没,可以将花木和周围建筑联系起来。这片采用白色为主色调的花境就可以。你看附近这房子颜色是红的,和白色可以产生冷静与热烈的强烈对比。还有……”花境?花做成的镜子?
老牛小牛初听困惑,再听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那个祝公子的侍童——香奴在背后告诉他们,祝公子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好,不用问为什么。
老牛摄于他的职位,不敢不听。可是问题在于,他听了也不懂啊!于是,他只得再去请教祝公子。
祝公子人和气,好说话的不是一般,认真解释给他听,一遍不懂就再讲一遍。有时也利用现有材料,边比划边讲解,三人常常扎在花木里一蹲一天。
渐渐地,王府开始改观,各处的花境都开始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韵味,鲜有雷同。
管家及其他人对此,都是赞不绝口,夸老牛父子忽然开窍,再不是榆木一枚。
老牛气得直哼哼,小牛也气得鼻孔翕张。好说话的祝公子则笑得奸佞,香奴也忍俊不禁,全不讲一点义气。老牛父子开始怀疑这个祝公子,是否真像表面那样无害。
祝公子对花木的兴趣日益高涨,又想出许多奇怪的主意,比如教他们根据花开时间的不同,在花园正中摆了一个大大的花钟。
那个花钟花分十二色,缤纷繁丽美不胜收。最奇的是,据说只要看是哪种花在开,就知道是哪个时辰了,可以不必再听钟楼鸣点、看沙漏流沙。
老牛他们摆好后,府里下人好奇之余,渐渐习惯了以花钟计时。
祝公子还画出一幅奇怪的回形图,说是让老牛搞个迷宫。黑色粗实线是桑榆,套种各色牵牛花,虚线是石子路径。中心建一木制平台,设个日冕计时。他还说没事绕绕迷宫,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法子。
后来迷宫是建成了,不过不久管家就令人在其入口竖了块“严禁入内”的木牌。因为陷在里面出不来的人实在太多,已经严重影响到王府的正常运作。
这个祝公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好在他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强健,常常会在乱跳腾一阵后困乏地打哈欠,然后就卧在随便哪里打盹。树下、花旁,都曾出现过他高卧的身影,身上惯常盖着香奴为他披的薄毡。
映着暖阳下翠绿的新叶、初开的夏花,沉睡中的祝公子竟意外变得好看起来。尖尖小小的脸,白生生的皮肤,小扇子似的长眼毛随着呼吸轻抖,桃花色的嘴也像花瓣般粉红甜蜜,整个人沉静浅淡,令人忍不住看了再看。
老牛父子见状这才恍悟,这个看上去并不给人惊艳之感的祝公子,的确有当男宠的潜质。老牛小牛不敢说话,悄悄干活,不时偷瞟一眼香梦沉酣的人。
香奴抱膝守在一边,不时替他哄赶蚊蝇飞虫,遮挡过于明亮的阳光。只是在这些间隙,他偶尔会暗暗垂泪,似是异常哀伤。
老牛父子不知道这个清秀的侍童为什么会对着似锦繁花、繁花似的祝公子哭泣,只道他是进府久了,思念亲人。
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中)
栽花种草告一段落后,祝冰衣又开始闲得发慌。
有一天,他信步走进回府后就一直没有进去过的大屋。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他竟觉得异常熟悉。
忽尔手痒难耐,他搬动瓶子,不时闻上一闻。找齐配比器皿,熟练地注入搅拌,不久一瓶橙香香水就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