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为什麽我没有战死沙场──那对军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江羽集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皱纹,“现在的振衣几乎就是年轻气盛时的我,可是他越像我,他的未来就会和我越相似。难道上天看我一个人的笑话还不够,要我们姓江的代代如此吗?”
连峻的心莫名地泛酸。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初见江振衣时的情景,想起了江振衣给自己讲他父亲的故事,想起了自己缘何来到这个家。
“振衣……不觉得这是个笑话啊。”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父亲都是江振衣的人生目标,这一点是可以断言的。
江羽集微微一愣,而後淡淡地笑了。
“内人去世後,我就决心要让振衣看清我这个父亲的可悲之处,想让他知难而退,可是现在听到你这麽说,我还是很高兴。老了,不中用了啊……”
江羽集淡笑著,很快又归於沈默。初冬的日光虽近正午却并不显得炽烈,池塘中的水波泛著金灿灿的光点。
“振衣不能按照他自己的希望走下去吗?”
江羽集把脸转向连峻,连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点後悔。
江羽集并没责怪连峻无礼,而是微微一笑道:“那他将来像我一样一事无成也没关系吗?”
“怎麽是一事无成呢?”连峻不知不觉激动起来,“乱则从戎,治则为政,两样您不是都很出色吗?”
江羽集禁不住笑了,笑容中带著怀念。“你这孩子,真是太像你父亲了。”
连峻一怔,随即悟到江羽集是在对廖纤尘说话。
“你父亲也是这样,平常不怎麽言语,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很有分量……”
是这样吗?连峻迷惑了,尽管他清楚江羽集口中的“父亲”跟自己丝毫没有关系,但沈浮於那个“连峻”和这个“廖纤尘”之间的自己究竟是谁,连峻本人竟然也说不清了。
爱著振衣的“我”是谁?被振衣爱著的“我”又是谁呢?
连峻下意识地摇了摇昏眩的头。“伯父,其实我……”
几乎冲口而出的真相被江羽集截住。
“我不是说过,没人能替振衣决定他的未来,就算他变成我这样也无可奈何。不过,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他能改变,”江羽集笑著说出了令连峻无法道出真相的话,“希望你能……让他改变。”
第十五章
赵禹父女次日清晨便带著丫环婆子杂役小厮一干人等启程返回临安,著实让江羽集等人见识到了何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江羽集原想婉言谢绝赵禹的礼物,但见赵禹的脸终日阴云密布,倘若再退还这些东西,那王爷非跟自己撕破脸不可,便没好意思再伤他的自尊。
送走这对父女,江振衣迫不及待地要与人分享解脱的喜悦。赵禹原先就没给过江振衣几个青眼,不过尚能作出热络的样子,这下更简洁了许多,不但省去了繁缛的客套,主要的问候方式也由白眼变成了视而不见。湘筝的变化更是显著,前一天还万能胶一般粘住江振衣不放,江振衣拒婚後,湘筝便从他面前消失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为赵氏父女送行之前,江振衣才又见到了她。湘筝不似她父亲,她彬彬有礼地向包括连峻在内的江家人道别,唯独对江振衣,她横竖一句话也没说。
江振衣平生第二次感受到了情的困惑,第一次起因是连峻,这一次则是湘筝。对连峻,江振衣的第一反应是逃避,湘筝却是不依不饶地执著於自己锺情的人,无论是进是退,结果都是徒增伤害。想要在一起不能遂愿,不想在一起却被逼著结合,无论是聚是散,都毫无幸福可言。
不管怎麽想,爱情都不是一见倾心两情相悦那麽简单的事。
连峻也松了一口气。与那父女俩相处总是让他感到不自在。湘筝就不用说了,从见面伊始,她就对连峻怀有敌意;不过在连峻看来,比起她父亲怪异的举止,湘筝的敌视还更容易让他接受。
江振衣拒婚当晚,连峻在院中碰到了赵禹。连峻有时会在晚饭後到庭院里走走,但他不知道赵禹是否突然有了类似的习惯。连峻没有与赵禹攀谈的想法,他顾不上礼节,只微微欠身,便欲从旁离开。
“你教人家念书,不会喧宾夺主吗?”
听到赵禹的问话,连峻猛然刹住脚步,他诧异地回过身。
“那江振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赵禹的脸上堆满嘲讽的假笑,“你们真是一拍即合啊。”
连峻的神色陡然一凛。“什麽意思?”
赵禹不作解释──事实上连峻也用不著他解释。“我不知道你跟江家的确切关系,不过你要是咬定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城镇,那眼光未免也太浅了。咱们的大宋朝还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比如,临安。”他斜睨著连峻,目光有些难以捉摸。
“有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可是很可惜啊。”
连峻觉得赵禹似乎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自己,他下意识地向後退了一步。
“赏识你的人,绝不止姓江的一家。”赵禹浅笑,一步步向连峻逼近,连峻的後背撞到了院门边的墙壁。“那个小小官宦人家的愚鲁武夫,满足得了你吗?”
赵禹最後一句话骤然点燃了连峻的神经。他卯足气力,在赵禹全无防备之时猛地将他推开。
“我对那半壁江山不感兴趣──除了这里!”
赵禹因为过度愕然而一时没能做出反应。此时适逢识墨路过院门口,连峻借机抽身跑出院门。待赵禹寻回意识,连峻的白衣已经溶入了黑沈沈的夜色。
“这样才让人想要……”赵禹自言自语,四下无人。
连峻出了院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识墨见了,好生奇怪:
“先生,您怎麽了?”
连峻定了定神,冲识墨同时也冲自己笑笑,“没事。”
听连峻这麽说,识墨也不再追究。
“先生,咱们的绛纱帐还设吗?”
连峻一愣,之後不觉莞尔。
“当然,明天开始。”
收获的季节已近尾声,佃农开始著手为庄稼越冬作准备。
一场连绵几日的雨扫落了庭树上最後几片焦枯的黄叶。连峻一肘支在书案上,眼望窗外,倾听著雨声为秋天奏出的最後乐章。
“先生?”学生们陪著连峻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感到有出声叫他的必要。
连峻回过神,触到江振衣征询的目光。连峻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一言未发。
连峻又一次将视线转向窗外的秋雨。这可能是秋天最後一场雨了吧,连峻想著,突然有了主意。
“你们各自背诵一首有关秋雨的诗或词,然後说说自己的感受。”
学生们听了课题,纷纷挠头。
“这个……有点难吧,”江振衣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深感不满,“你不能随便想到什麽就拿来为难我们啊!”
江悦诗与识墨、幽兰赶紧附和。连峻望望江振衣,微微一笑。
“那这样,除了振衣,其他人的感受就免了。”
这下不乐意的就剩江振衣一个了。他得从有限的诗词储备中挑一首自己解释得通的来满足这位老师整人的嗜好。
打头阵的江悦诗背的是温词《更漏子》,照旧睹其文而不解其意;识墨和幽兰不约而同地选了李商隐的诗,小李诗精巧华美,工於用典,有些诗句隐晦而蕴蓄深刻,不易解读。这两人选的诗却都短小质朴而意长情切,理解起来也没有什麽难度。
前三人交出答卷後,连峻把目光转向江振衣。江振衣未作过多思考,便开了口: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连峻记得江振衣偏爱豪放之气,对柔靡的婉约词则敬谢不敏,所以听到江振衣张口吟诵柳永的词,连峻有些始料不及。
其实豪放与婉约也并不是绝对的两极分化。简单说来,豪放是飞沙走石的猎猎悲风,婉约则是百转千回的淙淙细水。风能削石平山,水亦可洞穿岩壁,殊途而同归。
“你怎麽……”
“这首词是从我娘那里听来的。”江振衣似乎猜出了连峻的疑问,“我小时候经常听她唱这首歌。”
“哥,娘唱出来是什麽样的?”
江母诞下女儿悦诗後便匆匆离世,所以江悦诗没有任何关於母亲的记忆,她只能从父亲,哥哥,这个家中的一石一木、一朝一夕来寻找母亲的影子。
江振衣拢了拢妹妹乌亮的头发,“……我啊,学不来娘的感觉,这首歌我从来也不敢唱。”
“我没法把词中的一字一句都解释清楚,可是我很能理解其中的感觉,读起来让人想叹气的那种感觉。”
连峻淡淡一笑。江振衣见状,睁大眼睛,“不对吗?”
“不……”
的确是,那种时节将尽、飘零索居的凄凉之感。那麽说,我也有资格稍稍叹息一下了?
“先生,”连峻听到江悦诗唤他,“就剩您了。”
江悦诗是在示意连峻以诗词作结。连峻会意地一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江振衣有些出神。“这个,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江振衣当然不会知道五十多年後有个叫蒋捷的人写了一首题为《虞美人•听雨》的词,但连峻也不想掠人之美。要是连峻冒词,那後来的蒋捷可就遭殃了──要麽一首佳作胎死腹中,要麽被控剽窃前人。
“不是我写的,只是偶然在某个地方听到的。每到雨天,我就会想起这首词。”
连峻的後半句是真话。他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同样是一个连绵的阴雨天,看到雨,这首词中的画境便会出现在眼前,提醒连峻他已不再是个孩童。
“好词。”如果得知五十年前有个对诗词无甚眼光的江振衣曾赞赏过他的词,蒋捷一定很欣慰。搞不好五十年後古稀之年的江振衣还有机会遇到这位南朝遗民词人……可是那时候,中原大地上还会有“江振衣”这个人存在吗?那时候,名叫“廖纤尘”的人还能陪伴在江振衣身边吗?
人生,是一想到它的无常便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惊悚和恐惧当中的。
连峻最後一次把目光转向窗外飘洒满天的雨滴。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不会远了。
第十六章
细雨点落最後一片枯黄的梧叶。季节的转变似乎省去了必要的过渡,萧瑟的风令寒意骤然加剧。
走进江羽集的寝室,江振衣不由地放轻了脚步,父亲兴许还在睡。一个丫环从江羽集房中出来,轻轻地带上门。江振衣迎上前去。
“老爷睡了吗?”江振衣问丫环。
丫环作个万福,“老爷醒著呢,刚刚吃了药。”
屋内的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振衣吗?进来吧。”
江振衣推门进屋。江羽集半卧在榻上,见儿子进来,他点点头,示意江振衣到身边来。
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与苍白的病容形成颇为鲜明的对比,发丝凌乱,颚下短髯微青。江振衣心里一酸,他走到父亲近前,坐在床沿上。
“爹,您好些了吗?”
江羽集一笑,“好多了,本来也没什麽大碍,只是风寒而已。”
江振衣松了口气。父亲身体一直欠佳,但这次卧床三日著实令江振衣担心不已。
“那就好。”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江羽集开口道:
“振衣,有句话为父的一直想说。”
“爹爹请讲。”
“我在想,当时若不顾你的反对,力促你和郡主的婚事,会不会好一些。”
江振衣亦惊亦诧,“爹……?”
见儿子面有异色,江羽集又笑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早点看到你成家立室,毕竟佳人难再得呀。”
“爹,我……”
江振衣想要辩解,江羽集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就带她来见见面。你娶妻,为父的总不能不见见儿媳妇吧?”
江振衣又犯了难,或者说,摆在江振衣面前的难题一直没有解决。父亲会如何看待儿子爱上一个男人的事实?更何况,对方还是朝夕相处的廖纤尘。不管江羽集如何喜爱和赏识连峻,江振衣都无法想象军人出身的父亲会不以这段恋情为荒唐甚至可耻。
父亲似乎在等江振衣回话。江振衣硬著头皮开口:
“爹,儿子如今只十八岁,未尝经多少风雨见多少世面,恐无法担当一家之主的责任……”
江羽集默默地听完,片刻,他略显疲惫地笑了。
“振衣啊,男人只有成了家,才能真正变成一个大人啊。”
“家”,有时不仅仅意味著责任。
“不是为父的逼你,我真的很想看到你们兄妹有一个安身之所,不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父亲的弦外音江振衣怎可能听不出?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忍说破的。
“爹,振衣……知道该怎麽做,您不必为我担心,务必把身体养好。”
见儿子表态,江羽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缓缓地仰面躺下,轻吁了一口气。
“……咱们,也许不久会迎来大祸。”
父亲的预言吓了江振衣一跳。“大祸?”他追问父亲原委,父亲不加解释,而是说了一番令江振衣更加不摸头脑的话:
“是什麽灾祸,为父的也不好说,不过一定很快就会知道。咱们这小小的宁和府是关键的一面墙。将来无论发生什麽事,一定要守住这面墙。要是万一守不住了,至少,振衣,千万别失掉你最重要的东西。你可记住了?振衣……”
江振衣不解其意,但隐约感觉得到,父亲这番话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分量。
“儿子记住了。”
“那好,为父的就说这麽多了。不管今後遇到什麽,都别忘了我交代的话,振衣。”
江羽集说完,闭上了眼睛,很快沈沈睡去。
江振衣退出父亲的房间,脑中盘桓著父亲的叮咛。
「至少,千万别失掉……」
我……最重要的东西……?
江振衣边走边琢磨,没留神撞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他愕然地抬起头,发现原来是他的纤尘。
连峻看到江振衣朝自己走过来,眼睛却一直盯著地面,似乎在沈思。连峻正要出声喊他,江振衣已经撞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