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为什麽呢?”何为问。
“这个……”连峻皱著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是因为语言不通吧。”
一片寂静。
大约过了半分锺,连峻听到何为带著一丝笑音说:
“连峻,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在那时尚是初中生的连峻看来,「有意思」=「我对你有兴趣」=「我有点喜欢你」,为此,连峻还窃喜过不止一次。
现在想想,“有意思”是说我很单纯&白痴吧。
不自觉地浅笑,我的又一个一厢情愿的证据……
不过,现在的我,依然坚持当初的答案。“语言”是为什麽而存在的呢?看上去理解了,其实我很迷茫。
“……纤尘少爷?”突然陷入沈默的连峻让幽兰感到不安。
“呃?什麽事?”连峻这才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那个……”幽兰怯生生地问,“幽兰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啊。”连峻笑著安慰她。
听了连峻的回答,幽兰似乎松了一口气。“是这儿啦,”她在一间厢房前停下,推开门,“这就是为纤尘少爷准备的房间。”
这间屋子有连峻刚才所处正堂的一半大小,为了迎客,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靠左边的墙壁是张雕花的床,上面挂著碧纱帐子;右边放著一张红漆木的方桌,上面立著铜铸的烛台和悬著几支笔的笔挂,连峻纵然不识货,也看得出那是些做工精良的好笔。
正对门的墙上开了扇窗户,窗格交错。偏西的夕阳照进窗子,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线。
见连峻又是许久不作声,幽兰开口:
“这屋子纤尘少爷还满意吗?”
“当然,我很满意。”连峻回过神,回答道。比起住破庙,我还有什麽不满意的?
“纤尘少爷有心事吗?”幽兰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麽这麽问?”连峻一怔。
“因为……您老是在发呆。”
有吗?这种事连峻本人倒是浑然不觉。不过既然人家这麽说,那就是有了。
“我是在想,”连峻随口答道,“为什麽江少爷的贴身侍从不是丫环而是僮儿呢?”他以为江振衣过的一定是贾宝玉那样香红缭绕的日子。
“这个,想来主要是因为少爷不喜欢跟女孩子走得太近,”幽兰思忖片刻,回答道,“附近好些官宦、商贾之类家中未出阁的小姐想跟他结姻缘。两年前少爷随老爷入都的时候,听说有位皇女也对他颇为倾心呢。”
“是这样啊。”连峻暗自惊叹,看不出那小子还是个桃花灿烂的香饽饽啊。
“其二,大概是识墨很对少爷脾气的关系。”幽兰尽职尽责地补充她想得到的答案。“识墨打小就跟著少爷,少爷的样样事务都打理得很好。所以老爷就没再给少爷配丫环,毕竟下人不多,夫人去世後又遣散了几个……”
“夫人……去世了啊?”连峻对於女主人一直未露面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是的……”幽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姐出世後不久,夫人她就……老爷没有二房,那之後也从未续过弦。夫人走後,老爷说府小人少,用不了那麽多下人,就给了一些人盘缠让他们回乡去了。现在全府的下人,丫环小厮加上杂役佃户总共才二十来个。”
“哦……”连峻应了一声。
幽兰见连峻不再有开口的意思,便劝他休息。
“纤尘少爷累了吧?还是早点歇息吧,我来服侍您洗漱。”
连峻有点犯傻,太阳才刚下山,就要睡觉吗?“……我不急著睡觉的,而且洗漱这样的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不过……”连峻看看自己,走了半日山路又在小庙里过了一晚,身上和衣服有点脏兮兮的。天哪,我是怎麽见人的啊!
“请问,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听了连峻的询问,幽兰好像得到了令牌,“是,马上给您拿来!”
看著幽兰飞跑著去执行命令,连峻有点发愣。拿来?是要在这里洗吗?
不一会儿幽兰回来了,身後还跟著一个僮儿和一个丫环,一个抬著盛有热水的木桶,一个则托著替换的衣服。幽兰手里端著个硕大的木盆,里面有个小罐。
幽兰招呼丫环和僮儿放下东西离开,然後用征询的眼神望著连峻。
连峻大概知道她想问什麽。“那个……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幽兰露出一副料事如神的表情。“纤尘少爷跟振衣少爷是一样的呀!”她嘻嘻一笑,“我在门外,需要请尽管吩咐哦!”
房门关上了,连峻望著桶中冒出的白腾腾的水汽,轻叹了一声。
当古人真不容易,连峻想著,解开了衣带。
幽兰守在门外,江振衣走了过来,幽兰连忙向他问安。
“幽兰,你在干吗?”江振衣问在站岗的幽兰。
“纤尘少爷在里面……我给少爷把门。”
江振衣听到了水声。他想了想,突然邪邪一笑。
“你去前面忙吧,我来接你的班。”
幽兰有几分迟疑,可是主人之命她哪敢违抗,只得领命离开。
幽兰前脚一走,江振衣静立片刻,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房门。
屋里洗得正滋润的某人见有人突然闯进来,条件反射地一下子从盆中站了起来……
……
江振衣这下子明白何谓一览无余了,待连峻大脑当机过後重新浸入水里,方才的情景已经完完整整地嵌入江振衣脑中。
连峻并不是很白,不过相较於江振衣这些接受阳光较多的偏南之人来说,身为北方人,他的肤色算得上白皙。连峻的身材完全颠覆了江振衣心目中的男儿标准,纤长而骨感,男子汉崇尚的粗犷之气在他身上几乎见不到踪影。
“喂,你要干什麽?”泡在水中的某人气恼得满脸通红。
对呀,我要干什麽……?江振衣总算从神游中清醒过来。“没,没什麽,我……走错房间了!”
看著某人狼狈地退出房间关上门,连峻不解地皱皱眉。
走错房间?你以为这是谁的家啊?
门外的江振衣也同样不解:只不过是男人看到了男人的身体,我干吗搞得像被抓了现行的贼一样?
江振衣只是想吓吓连峻,看看他慌乱的样子,没想到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仅如此,直到入睡的前一刻,江振衣还是没弄明白,为什麽连峻晕红的脸会让自己觉得……可爱。
第八章
铜盆里的水面映出连峻的倒影。灰裼素袍,蓝带青靴,俨然是个古人。只不过连峻对颜色不太满意,好像奔丧穿的衣服。
当然那头短发除外。头发不够长,既不能束发,又不能加冠。昨天来见江羽集的时候,江振衣随口编了套瞎话说连峻是因为头受伤而把头发剪短了,现在想想可信度还真是低,也不知道怎麽竟然就能蒙混过关,也许当时江羽集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连峻就是廖纤尘,才没有过多怀疑,那把折扇也交还给了连峻。
江振衣……真搞不懂他是个什麽样的人,会开怀大笑,会犯傻,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冷漠和蛮不讲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不管怎麽说,从今天起就让为师我好好招呼你吧,连峻暗自磨拳,加上昨天那档子事,咱们新帐旧账一块儿算。
吃罢早饭,江羽集把江振衣兄妹打发走了,偏要连峻留下来喝茶。待喝完茶,连峻由幽兰引著来到书房。房内矗立著木板隔开的书架,地上挨墙放著几口箱子,兴许也是放书的。室中有一张长长的书案,案上搁著几摞书,书後面坐著睁大眼睛向外张望的江悦诗,肘撑在桌上以手支颐的识墨,以及伏案苦睡的江振衣。
识墨见连峻进来,连忙坐起来想要捅醒江振衣。连峻嘴角一扬,摆手制止了他,然後附在幽兰耳旁小声说了些什麽。
幽兰听完,会意地笑著点点头。她站到屋子中央,吸了口气,用足够大的声音叫了出来:
“老爷来了,小的给老爷请安!”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江振衣像只被点著的爆竹般噌地直起身子,刚要张口叫“爹”,揉揉眼睛,没有发现江羽集的身影。
江振衣从睡眠到清醒的转换能力以及从桌上抬起头时的爆发力令连峻叹为观止。很快,江振衣的表情由茫然转为了然再到愤然,连峻此时再也找不到忍住不笑的理由了。
江振衣的怒容渐渐收束成一丝浅笑。“原来是廖……先生啊,看来学生是睡迷糊了,想是昨日和先生的偶遇搅扰了学生入眠吧。”
江振衣虽意在调笑,但他说的是真话。连峻的脸腾地红了,他恨恨地瞪了江振衣一眼,坐在幽兰拖出的凳子上。江振衣心里暗暗得意:扳回一成。
“若按诗的发展历程向上追溯,必当汇於《诗三百》,其中精华,又当首推十五国风。各位请先按我指定的篇章诵读吧。”
连峻开始分配篇目。他给江悦诗指定的是首篇《周南•关雎》,这篇大家都颇为熟悉,而且十分上口。江悦诗当然不会连《关雎》都没读过,所以这差事在她看来还是比较简单的。
接下来是识墨。识墨人如其名,粗识文墨却不易理解文意,连峻让他读《卫风•木瓜》,这里面没有很多难字,意思也比较好懂。
最後轮到江振衣。“我看看……那就《鄘风•相鼠》好了。”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满意地看到江振衣面露难色,连峻心中窃笑,古人骂人的水平真令人敬佩。
反正我没有任何所指,要怎麽联想是你自己的事。
江振衣对此极度鄙视,这根本是在公报私仇嘛!
“先生,学生有个疑问。”
“什麽?”
“先生喜欢国风中的那首呢?可否一读令学生们共赏?”江振衣主动出击。
连峻先是一愣,而後淡淡一笑。
“好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薄雾在眉间渐渐聚拢,连峻的目光透过重重书页和文字,似乎到达了不知名的地方。
“……先生?”
“呃,怎麽了?”连峻被叫回神,有几分恍惚。
连峻凝滞的眼神令江振衣的心陡然有些发涩,他决定不再想法为难连峻。连峻却以为江振衣默不作声是因为发现他有的字音读错了,毕竟他还没有学音韵学,只好按现代的发音读。
“先生。”这回是女学生在唤他。
“什麽事?”
“爹爹同意我下午骑马练箭,可以让哥哥陪我吗?”
这是江悦诗首次对连峻说出比较长的句子。可见江悦诗还是把这个老师放在眼里的,否则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人家想干什麽还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江悦诗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连峻拿这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姑娘没办法。
“好吧。”
小丫头喜得眉开眼笑。好麽,这下江振衣也顺便解放了,连峻叹了口气,只有我被晾在一边了……
“你也一起来吧。”说话的是江振衣。
“我也……?”
“反正剩识墨一个人,也不能读书了。你一个人会很无聊吧?”
江振衣的善解人意让连峻不知该感动还是尴尬。这麽大的男人还觉得寂寞说出来还真让人汗颜,不过江振衣完全可以理解,背井离乡嘛,岂有不感寂寞的道理。
於是,连峻顺理成章地跟江振衣兄妹一道出行。马厩外,识墨从马夫手中牵过两匹马,一匹个头矮小些,遍体赤色;另一匹高大壮健,浑身上下纯白如雪。
江悦诗拉过红马,也不用什麽上马石,脚点马镫轻松上马。“哥,剩下的你看著办吧!”她冲江振衣嘻嘻一笑,便自顾自地跑出好远。
江振衣笑著摇头,便飞身上马。
剩下的是指……?一头雾水的连峻还在不解,江振衣伏下身子揽住他两胁把他捞上马,让他坐在自己和马颈之间,然後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向前冲去。
平生第一次骑马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麽浪漫。连峻顾不上关注疾速倒退的景物,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坐骑的颠簸上了。当然,马跑得越快颠得越频,从没晕过车船的连峻这次似乎“晕马”了。
“别怕,颠不下去的,不然你就抓著马鬃。”
耳边传来的轻语令连峻心里一震,他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连峻环视一下身子四周,这情形还真是……
江振衣双臂绕过连峻的身体攥著缰绳,看上去就像被他环抱著。
江振衣身体的热度透过衣物传递过来了。连峻没留意自己的脸颊也在升温。
我这是……?
两马驮著三人飞奔至小校场。那校场实际是建在山中。这里的山势比较平坦,前人便在山坡上相对空旷的地方开出一片场地,从前这里经常练兵、演习,校场一侧还摆放著观看演练的台子。城郊新的校场落成後,这里渐渐荒废了,偶尔有人来习武。
校场四周密密地环绕著高矮不一的松柏,是天然的屏障。本已不明朗的日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松枝针叶投下一道道细丝般的光线,整个校场飘荡著朦胧的青色。
江氏兄妹将自己的坐骑拴在树上。被自己的处女骑颠得头晕眼花的连峻则坐在校场边缘的一块青石上休息。
看台的对面立著五个蒲草编成的箭靶,它们被钉在背後的木桩上。江悦诗在距一个箭靶几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从背上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在手中的弓弦上。张满弓,一松手,离弦的箭疾飞出去,正正地命中靶子的红心。
江悦诗向江振衣扬起小脸,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後面的连峻在心里言语,没准宋代女将的史册上除了穆桂英梁红玉还会多一个江悦诗。
江振衣也笑了,笑容中混杂著宠溺赞许以及种种种种意义不明的情绪。他从江悦诗手中接过弓和箭,照样将箭搭在弦上,然後瞄准靶心,张弓,放箭。
连峻等著与江悦诗那一箭相同的结果。箭挟著风直冲标的,箭羽在空气中划出飒飒的声音。箭头端端正正刺入靶心,孰料箭的冲程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冲破箭靶的木制靠背,完完整整地穿透过去,连峻看得真真切切,江振衣这一箭力道非同小可。
江振衣带著笑意望望吃惊地掩住口的妹妹。像是突然想起,他回过头,看到正处於失神状态的连峻,微微一笑。
“怎麽样?是不是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