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儿受刑完後,被送回到他房间养伤。孟南玉跑过去找他,很关心地要去为他找大夫。可音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背对著他根本不理会他。
孟南玉觉得委屈,又很不高兴──明明是父王打了你,我也求了情,你跟我生气做什麽?
“我都对你这麽好了,你为什麽不领情?”他翻过身,嘀咕一句梦话,眉毛皱得很紧。
同时,在柴房里,齐竹音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看著从上空小窗漏下的月光,冷得不停颤抖。
经过了这麽久的挣扎,最後还是回到原地。他曾经有的梦想,一点点奢求,在那尊贵王爷面前,什麽都不是。
他勉强坐直,常常的手铐脚镣锁住他活动范围,他只能勉强堆起稻草,抵御一些寒冷。身体极为虚弱,只是这麽坐著都很辛苦。他在地上找了好几块石头瓦片,或许那一块往头上砸,或者往手腕上划,也许一切都解决了。
可是他不想死,一点也不。
他想活著,做一个能被人注重夸奖,能直视那人而不需要像奴才一样低头跪著的官。他想成为能够站著对那人说“既然你娶妻,那我也可以去找情人”这样话语的人。他不要做一个死了都不必买棺材下葬的小书僮,不要作一个别人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奴才。
母亲对他说,一定要爱一个门当户对的。是富贵人就爱贵人,是贱民就爱贱民。不要有任何不实际的幻想,否则就算是有几年好光景,终究也是一场空。
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他以为自己可以过得幸福。直到那一天,当他以为的情人理直气壮地说要娶妻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书僮,再受宠也只是一个下人,而不是爱人。
现在也一样。那位小王爷没有半分的愧疚或理亏,只觉得他的逃跑天理不容。身体疼成这样,对方也不会稍微收敛──反正他只是个下人,可以随便杖责致死,拿席子卷巴卷巴扔到乱葬岗上的家奴。
齐竹音实在坐不住,倒在冰凉地上,稻草扎得他很疼。他想这样死了也很好,不知道孟南玉又会是怎样表情,是觉得自己活该呢,或者有些难过?反正可以想见的是,绝对不会有後悔,因为他一直认为他做的是对的,只是自己不识好歹。
只是如此,而已。
状元书僮 四1
四
齐竹音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过了多久,似乎天亮了又暗,间中也有人进来问他些什麽,他睁著眼,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麽。他觉得自己烧得厉害,脑袋一片糊涂──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糊涂的,只有现在才清醒吧。
一天没有吃喝,幸好现在天还没热,也不觉得怎麽渴。
到了晚上,很熟悉的人进来,用熟悉的声音问话,齐竹音倒真的听到也听懂了,他很坚决地摇头,用一片迷蒙的眼做出否定神情。孟南玉很愤怒,继续说著,齐竹音觉得不耐烦,在对方伸手过来的时候,狠狠打开他的手。
孟南玉被气跑,齐竹音继续躺在地上,忍受这一夜的寒冷和饥饿。
他这一躺,就是整整三天。後两天里,孟南玉根本就没过来。齐竹音心寒之余,竟然生出“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念头,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却撑了下去。第二天夜里,他烧得把衣服全撕碎,在地上不停打滚,弄得全身上下都是伤。他以为自己会这麽死去,没想到竟然挺了过来。
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去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那位小王爷,站在他身前对他笑著。齐竹音低声道:“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做你的书僮,不会再卖身进你的家。”
孟南玉却踢了他一脚,狠狠对他道:“想得美,你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是个家奴!”
齐竹音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咬紧牙关,心底生出一阵执拗,竟然不是那麽冷了。
来柴房查看他情况的家丁见他被踢之後还能动弹,道这人没什麽事。他刚刚连问了齐竹音几遍话,对方连回答都没有。他每天做这事,觉得实在很烦,而且每次回报孟南玉,王爷心情都很不好,甚至训斥他几句。那家丁是这几年进的府,并不认识齐竹音,只知道他是个背主私逃的,自然很是瞧不起。孟南玉又让他来问齐竹音还敢不敢逃、以後听不听主子吩咐,对方却一直不搭理他。那家丁觉得齐竹音实在太过,王爷给他最後一条活路他都不走,这不是找死麽。
他对找死之人没什麽怜悯,也就没放在心上,见人还没死就离开。孟南玉问他时,他很小心地回答。孟南玉没问齐竹音的身体状况,他当然不会主动提出,回答完毕直接回屋休息。第二天再去看,只见齐竹音似乎清醒了许多,把身上的破布条重新弄好披在身上,实在遮不住的地方用草堆上。睁著眼躺在地上,整个人像是瘦得脱了相,奇怪的是脸上那道疤居然看不到了。他也没太在意,继续问齐竹音到底想明白没。齐竹音侧过头,表情很奇怪地看著他:“他让你来问的?”
“王爷让我问你,你以後还敢不敢逃,敢不敢违背王爷的命令。”家丁道,又很多余的添了一句,“咱们府上可不缺你这一个人,要不是王爷有好生之德,早就直接把你打死或者送官府了。隔条街上的李家小四,不就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竟然敢逆著他家老爷,结果被送到京兆府大牢里,两三天就死了。”
“是啊,我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姓啥呢。”齐竹音笑了一声,躺著装死,不肯再发出半声。
他想,其实他就是一个卖身的家奴,有什麽可瞧不起别人的呢,又有什麽可期望的呢?这年头,为奴者为妓者都是贱民,按理来说一生都脱不了印记。什麽情啊爱啊,就算黄金榜上高居头名,也不过是主子说死就死说活就活。
是啊,什麽情啊爱啊。齐竹音低下头,看自己一身破烂一身伤痕,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家丁还没有离开,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心中不由又是鄙视,很快离开。
他走之後,齐竹音尝试起身。一个简单动作让他足足做了大半天,总算是扶著墙站起来,面色惨白地整理身上。他本来很是爱洁,这几天连小解都只能在柴房内。幸好没吃东西而没得大解,不过也让他很不舒服了。身上灰尘污泥连著血迹,下体更是脏污。他勉强用布条清理下,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只好坐下。
王府的柴房屋顶有处不太结实,昨晚下了场雨,他倒因此喝了点水,不至於渴死在这里。慢慢地嚼了点稻草,齐竹音看著手上脚上铁链,想不出办法逃走。
其实眼下这情况,也没有逃跑的可能了。或者是死,或者乖乖在那人身边,等著他的厌倦,或自己的无法再承受。或者心死。
或者到了现在,随著时间一点点过去,心已经死了。
天黑过,又一点一点亮起。齐竹音记得清清楚楚,他已经在这柴房里待了三天有余。没有人给他送过一口水一口饭,除了过来询问他服软没有,再没人来和他说半个字。
他抱著膝盖坐在地上,目光空空荡荡,只是想著心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柴房门一开,阳光顿时洒了进来。他迎著光看,孟南玉正站在门口,被阳光笼著,看起来很刺眼。
他一时恍惚,瞪大眼睛,仿佛不知道今夕何夕。孟南玉看到他,似乎怔了下,随即却笑了:“音儿,你变瘦了,好看了许多。”
齐竹音忽然泪流满面。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流著眼泪,怎麽也停不下来。牙齿咬住嘴唇内里,口中满是腥甜,从外面却看不出。
孟南玉慌了,一俯身把他抱住,手忙脚乱地安慰:“音儿,不要怕,我这不是来了麽。我只是吓吓你,不是真的要你饿到冻到……只要你以後听话,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他身後跟著家丁,连忙上前把齐竹音身上铁链打开。孟南玉把齐竹音抱在怀里往外走,也不嫌他身上脏污,只是低声安慰。齐竹音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不停啜泣,片刻就把孟南玉前衫哭湿一大片。
孟南玉只当他是这几天受苦受怕了,又是怜惜又是心疼,抱著人直奔卧房。齐竹音饿了这几天,又大病一场,脸上假疤也掉了,苍白的脸恢复了以前的清秀。虽然脏了一点,却依稀是两人原来情热时的模样。只是他脸上毫无表情,眼神有些空洞和茫然,不知在看著什麽地方那个。
把人放到床上,一边让下人去厨房要粥过来,一边把齐竹音身上破烂衣衫扒掉,用一条被子裹住他。齐竹音这时候眼泪已经稍稍停住,在被子里呆呆发怔,并不理会孟南玉。
那小王爷只当他是受惊尚未清醒,等热水送进来,亲自为他清理身体。齐竹音身上被柴房土石木刺刮得处处伤痕,孟南玉看得很是心疼,细心擦去,还不停问他:“疼不疼?”
齐竹音眼睛恢复了些神采,在心底嗤笑一声,并不说话。孟南玉放轻了动作,一副十足心疼状。又拿来点心喂他,齐竹音嗓子干得厉害,压根无法吞咽。孟南玉喂水给他,他勉强喝了些,开始剧烈咳嗽。
身上被清理得差不多,热粥也过来了,孟南玉喂他喝下。齐竹音颇有一阵子没有吃到东西,喝了几口就觉得肚子难受,推开粥要下地方便。
“你身体不方便,就在这里吧。”孟南玉抱著他到马桶那里,让他自行方便。齐竹音上完之後清理一下,只觉腹痛如绞,一点都不想再吃东西,躺到床上就不动弹,半闭上眼紧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
孟南玉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轻柔揉著他肚子小腹,在他耳边说著安慰话。这小王爷从来没这麽照顾过一个人,这时候只以为怀里的人已经屈服,满心都是温柔,抚慰著齐竹音。
状元书僮 四2
齐竹音毕竟年轻,这麽多年在外面又受了些苦,很能扛得住。何况他真的大病在柴房里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只是虚弱,吃些喝些,也就好了。
只是这毕竟是表面上的康复,大夫来看过,也说他要静养一阵子才好,毕竟几天瘦了小半圈,尽管很一部分是虚胖,也太过伤身。
大夫也提到他可能受了些刺激,情绪上会不太好。因此尽管出柴房之後齐竹音就不太说话,孟南玉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多哄了他一些。
他一向把齐竹音当作小猫小狗一样喜欢,即使对方不说话也没什麽特别感觉。总之现在齐竹音不再处处反抗,他也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疼惜照顾这想念了许久的人。他身为辅政王,自然是要什麽有什麽,直把两人的居处搞得补品堆积如山。
齐竹音消瘦得厉害,孟南玉前一阵子嫌他胖了变了样子,现在却觉得他面色惨白身上肉不停往下掉,看著别扭。但不管怎麽补,齐竹音硬是不肯长回一点肉来,只是不断消瘦。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逐渐的过程,总体来说,他的身体还是一直在好转。孟南玉还特意找来制衣店的为他裁衣,孟南玉喜欢他穿蓝色,弄的他一身深深浅浅的蓝。
齐竹音几乎不再说话,在房里闷了就到院子里转一转。门外一直有几名家丁把守,如果他有迈出门的念头,几个人就会围上来,名为保护他,实际就是监视,不让他脱离众人视线。
他於是连门都出得少了,平时无非就是困在房里,用笔写著什麽,却在孟南玉回来之前撕碎扔掉。
随著他身体好转,孟南玉也不得不去处理政务,平时忙得很。晚上回来抱著人睡,很快觉得不满足,忍不住动手动脚。齐竹音绝不反抗,只是也没什麽回应。孟南玉当他害羞,没有反抗就继续做,几乎每晚都是抱著他的音儿睡的。
房事和谐,他气色自然就很好。皇上几次拿他来打趣,他都一脸得意,毫不掩饰。和箴帝和他年纪相仿,又是自小玩到大的,多少也知道两人关系,便问道:“南玉,那和箴第一位状元郎才华横溢,你若有什麽安排尽管提出,朕断无不许之理。”
“暂时不用,德儿正是开蒙的年纪,有这麽一位太傅指导他,定然比蒙学要好得多。”孟南玉吓了一跳,连忙否决皇上的提议。
虽说他的音儿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逃跑的想法了,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弃,孟南玉可不敢在这时候让人离开自己视线。
不过仔细想来,他家音儿既然那麽喜欢做官,让他一直在房里闷著也不好。回去家里,他直奔卧房,拉住齐竹音问:“音儿,你现在是德儿的太傅,白天在家无事,可不可以帮我教著德儿点?德儿和太子都在蒙学,若你教得他有成,皇上也会赏识的。”
齐竹音点了下头,并不说话。
孟南玉这时候回想往事,忍不住笑著道:“说起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在蒙学里吗?那时我觉得带著你真丢面子,要不是你偷听被他们揍了一顿,可能现在我和箴朝的第一名状元就换人了。”
他语气轻松,齐竹音只是半低下头,半点声音都没有。
孟南玉却起了兴趣,把少时趣事拿出来一桩桩和齐竹音分享。说著说著,他却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所有故事里都是他在玩他调皮捣蛋,而最後受苦受责骂的,都是音儿。他父王对下人一贯宽厚,除非是大错,否则很少像其他人家一般,动辄打死打伤。
“好像,音儿你以前被我牵连,受了不少责骂啊。”孟南玉抱住齐竹音,有些愧疚状,“都是父王不好,跟下人说什麽拿你当小少爷,结果还是处处责罚。不过现下王府已经是我说了算的,你完全不用再担心。”
他这麽说著,发现齐竹音没反应。仔细看去,见情人闭著眼,似乎是睡了。忍不住偷吻几下,觉得很甜蜜。
对睡著的人,他也不能做什麽,只是摸来摸去,品头论足:“恩,这里胖瘦刚刚好,这边好像有点太瘦了,摸起来不舒服……”他摸著摸著,想起什麽,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好像把猪推去宰一样,音儿你这麽瘦,可卖不上好价钱。”
齐竹音手微微一缩,却没有睁眼。
状元书僮 四3
孟南玉的儿子孟云德今年已经五岁半,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莫名其妙多了个师父,他倒也不太高兴。不过身为下一任辅政王,他从很小就被灌输了不少准则,也好学得很。想一想跟著这位新科状元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也就忍了下来,每天下午准时到书房报道。
如此几日,就在孟南玉以为儿子和情人相处愉快的时候,他在回府後被儿子拦住。小孩子一脸不高兴:“父王,我想换老师。”
孟南玉吓了一跳,他这个儿子向来懂事听话,他平时也并不为他操心。齐竹音以前就是个性格温和的,现在更是少言少语,两人怎麽会不对付。
他低下身,把儿子抱起来:“为什麽?是老师过於严厉了吗?”
孟云德一撇嘴:“什麽严厉,他只是自己讲课,根本理都不理我。”
孟南玉哑然:“那你是想他打你手板还是怎麽?”
孟云德不干了,在父亲怀里扭了几下:“父王,他是给我一个人讲课,却连半句多余的话都不和我说,哪有这样的。”
“那他讲得不好吗?”孟南玉觉得儿子还是任性,问道。
“我刚学一点论语,哪里知道好不好。反正他不理我,一点不像蒙学的夫子,一捉弄就大怒……”孟云德显然说走了嘴,他意识到这一点,连忙住口。
“好啊,原来是你捉弄老师来著。”孟南玉竖起眉毛,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敲儿子的头。
“也没有啦。”孟云德捂住额头,“老师当真是处变不惊,根本都没触到他什麽。父王……”他偷看孟南玉一眼,小声道,“我总觉得这老师有点不对劲,他身上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