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五岁的小孩教训,显得有些尴尬,只得把短手短脚的言敬纬抱起来,抱歉著说,「小纬,你要到周小弟家里玩,改天好不好?现在都快到吃饭时间了耶。你看人家也很困扰......」
我看到任性的自己,开始尖叫和大哭,「不要!不要!玄,玄,我要跟你走!我不要!」
我是这样任性的死小孩吗?我感到有些汗颜。
这些片段,我有点印象,我只是想要一直粘著玄而已。可是,原来从旁边看到这些行为,居然是这麽不讲理又任性的。
我看见因为被硬抱住无法挣脱的自己,哭泣无效之後,开始用短短的手脚攻击母亲,嘴巴还一直大吵大哭著,「玄!等我!等我!我要跟你回家!」
我,或者应该说小时候的周玄,转身离开,转身前,还瞥见母亲吃痛地拧著眉,却好声好气地安慰著;「明天就见到了,明天我们再来找周玄玩,小纬好乖,好乖,不哭了。不哭了。」
我背对著吵闹不休的我自己,听到後面传来更大声的凄厉尖叫:「玄!」
周玄回头,「你再吵,我明天就不理你了。」
挂著眼泪的小言敬纬,用手捂住嘴巴,每颗眼泪都像黄豆一样大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叹了口气,用玄的声音让步地说,「你可以跟我到我家门口。」
那张小脸马上绽放出一朵心满意足的笑脸。被母亲放到地上,他乐颠颠地跟上来,脸上却还是挂著未乾的泪珠。
39 追逐
「我以後叫你玄,你要叫我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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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一闪,场景连连变换。
一起上小学,老师在安排座位,他举手:「我要坐在玄後面。」
老师说:「周玄,你去教具室借一下世界地图。」他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说:「玄,我跟你一起去。」
一下课往外走,他急呼呼地追上来,「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等我。」
每天打开家门,就看到言敬纬那张盈盈的笑脸,我绕过他,他却小跑步地追在身後。「玄,你走太快了,等我一下。」
下著毛毛雨,想说跑回家就好,後面却有一个热情的声音说:「等等我,下雨了,我帮你撑伞......」
同学说他是背後灵,我质问他:「大家都笑你是我的背後灵了,你干麻还老是要粘著我?」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受伤的神情,只是憧憬地望著我:「对呀,我就是喜欢跟著你呀。呵呵......」
试图和他拉开距离,他突然在身後惨叫:「啊,好痛!没事没事,被绊了一下而已,你走慢点等我一下吧。」
和张巧筑约好了要见面,像是偷情般地遮掩著,他却突然出现,笑容凝结在嘴角,眼神里明显的恨意,只有巧巧那个傻女孩才看不出来。他用充满妒意的语气说:「......她是谁啊?」
我看了一眼张巧筑揽著我的藕臂,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我警戒地对看起来像头小兽的言敬纬说:「这是我女朋友。」
夜晚,拎著两手啤酒的他,嘴唇嫣红,脸色煞白,眼里的算计,明明瞎子也看得出来,我还是让他进了房门。
「我没关系的,虽然难受,但是,我只要拥有一部分的你就好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是正常的,我就像她说的,是个老缠著你的变态而已。」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知道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的笑容充满算计,我却叹口气,任由他黏上来亲吻我。
教室隔壁传来女孩的惊呼声,他说:「原来也有人跟我们一样在社团教室做这些害羞的事情呢。」嘴角却挂著得意的笑容。
场景与片段,我都熟悉。可是,原来,从玄的角度看,是这样子的啊......
麻烦、任性、牛皮糖、不讲理,可是,却那麽专著,那麽热情。就像,什麽偏执的宗教狂热份子一样。
白雾一闪,所有的片断全部变成碎片。
我又变回言敬纬。可是,还是没有看到玄。
「玄,你在哪里?」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玄?为什麽我没有看到你呢?玄?我不懂。玄?你不要讨厌我。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也许那样的我,自己在旁边看起来都觉得讨厌,可是,我的心意始终如一,我只是想要和玄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只要玄和我在一起,就算爱我不向我爱他一样多,也没有关系,我的爱多得可以分给两个人用。只要一直在一起,他终究有一天,还是会被我浓烈的爱情所感动的。
一定会的。
我慌张地四处摸索,却只听到自己急切和害怕的声音。这不是玄的梦境吗?我怎麽觉得更像是我的梦魇呢?
黑暗深处,溢出好长的叹息。
玄从黑暗中走出来,朝我张开双臂,「言敬纬,我认输了。」
他的表情有浓浓的想念,张开的双手,正好迎接我投入的怀抱。他紧紧地拥住我,勒得我的腰都痛了。
我闻到了他的气息,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货真价实的,是玄。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不断重复这句话,希望他不要讨厌我,希望他虽然都知道了,仍然不因此而离开我。
我做的一切讨人厌的事情,都只是要你喜欢我而已。
「傻瓜。任性的傻瓜。」玄紧紧地勒住我的腰,口气却充满宠溺。那是宠溺吧?玄从来不曾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言敬纬,你这个任性的傻瓜,我认输了。」
「你不要丢下我。」我的眼泪掉下来,「不要讨厌我。」
玄的嘴唇找到了我的,男性的气息进入我的鼻翼,逞罚似地,用力咬吮我的嘴唇,又痛又麻。
「我爱你。你不要走。我爱你。」在他咬吮我的唇时,我仍不忘焦急地找唇舌的空档空档重复,很怕他突然醒来,又将我推出他的梦。而我,什麽都没来得及说,「我真的很爱你。真的真的。真的,你别不要我。」
他放开我肿痛的唇,抱著我的力道也减轻,「言敬纬,你真是太任性了!」
我紧张地搂住他的脖子,努力将自己的身体与他贴合,「不要讨厌我,你不要讨厌我,我只是太爱你了。」
他望著我一会,叹了口气,俯下头,亲吻我的眼泪,「我竟然这麽想念你的任性......言敬纬,你真是,祸害。」
「你不要讨厌我。」他一边说我祸害,我好怕他下一秒就将我推开。「玄,我好喜欢你,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
他用额头抵著我的额头,声音好哑,「言敬纬,离开的,明明就是你。」
40 玄念
又到了周玄碎碎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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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这麽想念你的任性......你真是,祸害。
言敬纬,离开的,明明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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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於又梦见你。或者说,梦见我们的第一次。
我亲吻了你,「你喝醉了。你喝醉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对你说,还是在警告我自己。
你嫣红的嘴唇,含著我的身体,望著我的眼神楚楚可怜,却又那麽坚决。
我感觉到脑袋有些发胀,我醉了吗?是酒精的关系,还是因为你的表情?你真好看。真的,一直都这麽好看,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我好像,很多话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想,我是醉了,今晚,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你的眼神那麽妖娆,空气中啧啧的亲吻声那麽淫糜。
我将你推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听到你喊疼。我暂停了动作,凭藉著探索探索你充满弹性的躯体。活生生的。
你翻身,焦急地跨坐在我的身上,以掠夺的表情,张开双腿吞没我的身体。就像,我一直想念著的,霸道与任性。
我一次次呼唤著你,想确定你是活著的,你告诉我,你在。
可是,我醒来,床铺上只有我自己的体液和体温。我下了床,脚步蹒跚,去浴室清洗。
依然没有人帮我关水龙头。你不在。可是,你在梦中明明回应我,你在。
天看起来快要亮了,我泡了金萱,煮水煮蛋,恍神中,差点将锅子烧坏,我嘲笑自己的失神。空气好安静,一如你离开之後,安静得我几乎要发狂。打开广播,主持人的话语和旋律陪我一起吃早餐。
「玄......」我似乎从广播里听到你在呼唤我。我想起那个道士的自言自语,急忙关上广播,查看依然空旷的四周,我呼唤你,希望你对我说话。可是,还是那麽安静。
「玄......」在我快放弃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叫唤只换来空气中的沉默。终於,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那麽真切:「玄......」
「你真的在。」我的眼睛涌出大量的液体,可是,我不想承认,我努力想要停住眼泪,却徒劳无功。我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你真的在,不就要承认你已经死掉了吗?
不,我一定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我不要承认那是你的声音。於是,我开始制造吵杂的声音,开始破坏你离开之後一直小心翼翼保持原状的居处。你如果真的在,那就活生生地出来阻止我。就像,你方才在梦里喊疼那样。
阻止我的不是你,是邻居。
我知道我失态了,我知道我的泪水、手上的伤口和一蹋糊涂的家里的场景,可能会让邻居吓得想报警。那是我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失态。
邻居离开之後,我将额头抵在门上,为什麽我的泪水停不下来?我对著自己低语,「我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
只要不相信,你终将活生生地回来,一定是这样的。
然後,我又听见你的声音,从我背後传来,那麽悲伤和深情。「玄......」
没办法在欺骗自己了,言敬纬。我没办法再用你只是离开的假象来自我安慰了。你只剩下,在我的梦中,才是活生生的吗?
我不知道自己哀号了多久,但是,我看到屋里所有的东西,突然一一地飘起来,就像鬼片里面的特效;所有的碎片突然开始攻击我。
我想,应该是你,你要来带走我吗?我闭著眼睛,承受所有物品的攻击,隔了三百天,你终於要来带走我了吗?是的,无论如何也要在我身边的,一向就是你。任性、霸道、不讲理的,言敬纬。
我失去了意识,却一点也不害怕。
醒来,在救护车上,自称道士的男人在我旁边,他一直叫我振作一点。我的面上覆著氧气罩,不知是护士或医生的人,不住地挤压连接氧气罩那头的帮浦,手动将空气送入我的肺里。
没关系,我愿意去陪他。
我想说出来,却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好冷、又冷又痛,空气里没有你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几个医护人员带著口罩,眼神却很严肃,「要检查,所有的碎片都要挑出来才能缝合。」
言敬纬,你在哪里?你怎麽还不来接我走?
我想问,可是只是冷得不住打摆子,医护人员焦急的声音传来:
「血压降低了,输血,还不够,在多拿几包来!」我又昏了过去。
等我送出加护病房,睡醒之後,自称道士的男人笑著说,他救了我。我替他担心,你一向任性,没要到你想要的,怎麽会放过他?
可是他说,他制住了你。他说,他会净化你,净化之後,你就不会再作出伤害人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你说的那麽厉害,我从来不敢想自己可以净化你。你总是,那麽我行我素。
然後,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巧巧,「竟然真的是你!周玄,我还想说,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哩。」她竟是这家医院的护士。
巧巧偶尔会来看我,因为我不是她照护的病人,所以他只会利用空档,或是下班前,到病房来探望我的状况。
国中那件事情之後,她就转学了,都是我的错,我明明预料到事情可能会变成那样的,可是,我却还是任由事件发生,我对她有歉疚。
道士来告诉我,今晚,你就可以放出来了,你也许会来看我。
「不是也许。」我说。我最知道你的,你一直以来都很好懂,只要有我的地方,你无论如何都会很快跟著出现的。「我知道他会来。」
道士重又回到病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我请道士送巧巧回家。
任性的你呵,我最了解了。如果不请道士保护巧巧,无论我怎麽警告你,你还是可能会因为无关的飞醋,再次伤害无辜的她吧。
我想,你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曾正面回应过你,我以为,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一些事,也许,还是要说出来会比较好。
今晚请入我的梦里来吧,我要告诉你,二十年来,我被你盲目追求的那种苦恼,还有幸福。
我已经知道,我们,只剩下十五天,互诉衷情,所以,不能不说了。我不能再以为不说,不相信,就不会发生。
我爱你,言敬纬,今晚,在梦中,我要亲口告诉你。
41 爱我
我爱你,言敬纬,今晚,在梦中,我要亲口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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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玄,感觉自己的泪水滑下眼角。他说的没错,离开的明明就是我。「可是,我也不想啊。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死。」
「我知道。」玄没有掉眼泪。「可是,不怪你要怪谁?」
「对不起。」我乖乖道歉,然而,道歉又有何助益呢?如果道歉可以活过来,那让我怎麽道歉都可以。「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爱很爱你。真的。」
「我知道。」他捧著我的脸,深深地看著我,「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怎麽会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眼泪让玄好看的脸显得模糊,「我对你一见钟情,一直追著你、一直追著你;一直追、一直追。」
玄遮住我的嘴,无奈地摇摇头,给我一个苦笑:「我当然知道,不知道的是你。因为我总是纵容著你的任性和幼稚,就像你包容我的绝决。」
嘴巴被遮住,泪水却还是滴个不停。
我幼稚、我任性、我坏心眼陷害巧巧,那都是因为我太想得到你的爱情。
亲吻我的泪水,他苦恼地说,「别哭,别哭。我要说的,是让你开心的话。保证是你一直期盼听到的话喔。」
我摇头,他说我任性,他刚刚让我看到他眼中那个烦人、狂热的我,又说不怪我要怪谁,怎麽可能会?出什麽我期盼的话呢?
甚至,入梦之前,他救威胁我,不准去找巧巧麻烦,还说要叫道士镇住我,又说他以前太纵容我了。现在要当面对我说的,能是什麽好事?
他捧著我的手用力,不让我摇头,看著我的眼睛很是坚定。
我不敢再抱持希望了,我不敢了,希望再绝望,太痛苦了。
「不要哭。」他滴语,表情那麽温柔。
要用温柔的表情叫我滚吗?还是要用温柔的表情说什麽人鬼殊途,叫我好自为之?或是,用温柔的表情,告诉我,要认清字己有多讨人厌?
「我爱你,言敬纬。我爱了你二十年。」他的口气那麽慎重。
我的泪水溃堤。
这不是玄的梦,是我的。是我的美梦。
我的嘴巴被玄的手遮住,只能安静地听他独白。
「我不敢承诺你什麽永远不再谈恋爱之类的事情,但是,我要你知道,这二十年来,我一直爱著你。我本来以为你知道的。」
怎麽可能有这麽好的事情?
自己找蛛丝马迹,证明他有些爱我,已经是我能给自己信心的极限了,可是他好慎重地看著我,好坚决地这麽对我说。
但是,二十年来,一直爱著我?不对吧,如果也爱著我二十年,为什麽总是不回应我,总是对我那麽坏?甚至,还先交了女朋友。
「我不像你这麽勇敢,或者说,我没办法像你这麽任性。所以,我一直躲著你,一直不回应你热切的感情,因为,这是不对的。」
玄说他不像我这麽勇敢?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我都哭得像个女孩子了,可是他却还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他怎麽会说自己不勇敢呢?
「言敬纬,你好傻,一直追著我身後跑的你,竟然真的不知道。」玄叹气,「我虽然对你严厉,可是,哪次不是让著你?哪次最後不是让你称心如意?哪次不是我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