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续)
落红(16)
(十六)
羌笛长鸣。
拔尖的笛声狠狠刺穿天际,宣示著另一波狩猎的开始。
冷风呼啸、鸟兽奔走,疲惫的战士们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味,张吐著火舌的利箭已然前扑後继地疾速落下,在黑幕也似的暗夜画出一道又一道光灿刺眼的弧线。
「进岩洞!攻击开始了!快进岩洞!」
副将边解开马匹的缰绳,一边扯著喉咙高声呼喊。
早料到枯守在林外的敌军会采取火攻,事先也经过一番推移演练,然而推演终归是推演,一旦灼烫的火光逼近肌肤,再沉著、再有准备的人也无法保持冷静。
随著最後一道身影窜进岩壁,炙热的烈焰顿时自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扑向树林。火舌沿著紧密罗列的一株株巨木盘旋而上,在空中爆裂出声势惊人的火花,转眼间,静谧的世外桃源化为炼狱,星火所及,尽成焦土……
俯趴在勉强堵住洞口的石块上头,亦槐与几位部属透过预留的缝隙,窥视著眼前一发不可收拾的猛烈火势。
「今夜西风大作,蔓延的速度比想像中来得快!防火线只怕挺不住……」
盯著兀自在不远处昂扬吐信,几欲越雷池一步的火舌,亦槐咬著牙暗自沉吟。
好不容易在林中觅得这窄口广身的宝瓶岩洞,壁上不但经年渗水、长保阴湿,深度又直达地底伏流,气息通畅。
几日来,大夥儿连夜於周围辟下沟渠与防火线各二,料想不过区区三十人,只要在洞中躲避得宜,或可暂时抵挡火攻时的高热与浓烟,避免无谓伤亡。
岂料西风助威,这火势来得比预期凶猛数倍!眼看大火已然越过防线,正朝著这唯一的生路直扑而来,亦槐不由得机伶伶打了冷颤……
难道当真天地不仁,注定要自己埋骨於此蛮荒异域,与那人永世无缘?
「将军!浓烟窜进来了!」
「把储备的清水搬过来,我们几个先挡著!副将,你领著其他人尽量朝深处避去!」
「将军!这……属下岂可撇下将军?我们……」
「你们若还当我是将军,就依著去做!」
落到这般狼狈的田地,至多也只能这样了!
亦槐只想著部属们尚有妻小,一个人肩上扛著的就是一大家子。如果有机会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这世上就能少一个孤儿、寡妇,少一个像殷珞那样无依无靠的孩子。
至於自己……就当功在家国、死得其所吧!若皇上能因此赦免小槿他们的罪,也就值得了!
强抑著胸口翻腾的情绪,亦槐抓起濡湿的衣摆蒙住口鼻,指示部属将一袋又一袋的清水堆叠妥当,只待推开石块,与无情火神做最後的搏斗。
「走!」
一声令下,洞口的阻碍缓缓倾倒……亦槐的眼底尽是摄人火光,心里却是一片的温柔平静。
那人若得知自己已尽了全力,会微笑著原谅他吧?
彷佛天地神灵感应到了他心底的百转千折,亦槐与一众亲信才扛起水袋,正预备一鼓作气给它来个痛快,霎时却见两旁的岩壁突然微微震动,紧接著,宛如乱石崩云、穹苍变色,洞里洞外只闻擂鼓般轰隆轰隆的巨响摄人心魄,一下子将不知所措的众人团团包围在盈耳的噪音当中。
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失了方寸,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手边动作,望向敞开的洞口。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众人立刻被眼前的景像震摄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冰火交融!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一颗接著一颗馒头般硕大的雪白冰球自天而降,啪答啪答的凌空化为及时雨,打在地上、身上,打在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的猛烈火舌上。
伴随著这场诡谲的风雪,宛若山只水神狂啸怒吼的激流声,自远处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逼近。才刚听得一阵惊涛拍岸的鼓噪声响,河道里猛烈的潮水已如千军万马般朝著这山谷里奔腾席卷而下!
「将军!山、山洪来了……」
「冷静点!别慌!」
伸手止住四下的慌乱,亦槐脸上强自镇定,心底却也被这数秒之间的剧烈变化给弄得惶惶不安,幸而洞口地势较高,只得催促著部属暂时再避回洞中,以免被洪水冲走。
各种异象渐趋缓和,亦槐总算得以踏出洞口,这才明白只这短短光景,外头竟已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况。
只见除了地势较高的这一大片林子,整个河谷一路到远处狭窄的隘口此刻尽成汪洋,宛如一座原本即沉睡在群山峻岭当中的长型湖泊。
举目望去,包围在隘口及密林四周的敌军,不知何时已被山洪冲刷得不知去向,而呆站在洞口的他们却在一夕之间受困孤岛,只能眼睁睁看著脚下的水位不断、不断节节上升……
先是大火,继是冰雹、山洪?
可此时正值秋冬枯水,依常理与这几日山里头的气候状况,断断不可能引发洪汛啊?
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连见多识广的亦槐也不得不承认这洪水泛滥的时机未免太过凑巧?
不似天灾!但若当真系人力所为,究竟何人有此能耐?
「大哥!大哥!」
「大哥!这里!我们在这里啊!」
爽脆而充满孩子气的兴奋呼喊在山谷里来回回盪,撞击出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的回音。
呆站在水边的亦槐有些讶异的朝喊声望去,只见与自己遥遥隔著河道的耸峻山璧之间,真是那久违的小弟弟领著前来驰援的一众子弟兵,正一脸雀跃的在乱石上不住喊著、跳著。
「小桐?你怎麽会在这……」
「大哥!你等一下喔我马上过去救你……呜哇、哇啊!」
「桐!小心……」
天啊!经过这许多风波,这猴崽子怎麽还是这样傻呼呼的一点进步也没有?
望著险险要失足落水的弟弟,亦槐先是被吓到猛的闭上眼睛,而後却被一弯即时揽住亦桐的精壮手臂给引去视线。
他当然认得手臂的主人!
只万万没想到,领兵前来驰援、造成这一切暴雪狂洪的翻云覆雨手,竟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今皇上所最最倚重的四王爷翎王?
* * * * * * *
万籁俱寂。
逽大的营区里出奇安静,只馀火炬堆中半湿柴薪零零落落的爆烈声。
延宕了月馀的战事终於底定,连日来始终紧绷著精神的战士们,总算得以放松情绪、稍事歇息。
在一场简单克难却无比热闹的庆功宴之後,营里的士兵们一个接著一个纷纷倦极睡去,只馀唯一还掌著灯的主帐内,三道影子围桌而坐,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辛苦将军!这次当真九死一生!所幸此番敌军的损失相当惨重,短时间应该不致再有能力进犯。」
「仰仗王爷援手,感激不尽!属下惭愧……非但毫无建树,甚至险些害得袍泽葬身异域,待班师回朝,亦槐会向圣上自请处分。」
「怎麽这样!大哥是遭奸人所害!又不是你的错!」
「失败就是失败!何况,为兄仍是待罪之身……」
帐里的气氛顿时一窒,不知该说些什麽的亦桐只得吐了吐舌头,悻悻的避到一边。
看著平日嚣张十分的小家伙像老鼠躲猫似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坐在一旁的翎王忍不住嘴角微牵,出面和缓两兄弟间紧窒严肃的空气。
「亦桐说的不错!将军屡次挺身而出、抵挡外患,朝廷才能长治久安。此番遭困仍能随机应变,将伤害降至最低,皇上於情於理不但不该责怪将军,更该亲予嘉慰才是!」
「不敢!倒有一事令属下佩服非常!」
「何事?」
「将堆积在上游的陈年积雪烧溶成洪,再利用河谷地势令其倾泄而下……这样的计策如非亲身观察过此间的地势起落与季节变化,断难设想出来!臣此前于此戍防时,曾与幕僚讨论过这个可能性,仍觉实施起来先天的阻碍甚多、过於冒险。王爷驻屯此地期间不长,必经一番苦心钻营,方能将此巧计运用自如!」
「哼!大哥你也太瞧得起他!其实这些全都是……」
「巧计自有高人定,可惜不是本王!」
「高人?」
讶异於献计者另有其人,亦槐疑惑的望向翎王,只见他霸气十足的脸上隐约漾著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大哥有所不知!我们此行本是单纯增援,到了半途才收到你们被困河谷的消息,正商量著该怎麽营救,皇上派人快传的密旨里头就附著这个!」
伸手接过弟弟手中被摧残得皱巴巴的纸张,内以清淡墨色细细描绘著一幅地图,图旁有疑似出自闺阁的娟秀字迹,巨细糜遗列上该如何施行计划的注解说明。
显然,这下笔之人便是此番战役的最大功臣……可国内,何时出了这般见识高卓、机巧过人的女子?
「王爷,这是何人所书?」
只见翎王笑而不语,伸手拍拍他肩。
「回去後……自然就云开月明了!」
(待续)
剩下两回完结~
落红(17)
(十七)
偏殿。
君在上、臣在下。与五个月前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尊贵肃穆,不同的是,皇帝脸上带著笑、带著宽慰!
他最赏识的将领不辱使命,不但顺利敉平了西北乱事,更因此迫得朝里一干所谓的辅政老臣一下子哑口无言,全都乖乖收起倚老卖老的嘴脸,只恐落得跟左丞相一样抄家免职的下场。
这样优异的将才愿意忠心耿耿替自己效力,当真是上天赐予他最大的幸运!
「爱卿连日来辛苦了!快快请起!」
上前扶起高跪在殿下的臣子,正待大整朝纲的他太明白,如此良将唯有推心置腹、让他完完全全的心悦臣服,才能长久为己所用。
「退朝後劳卿前来偏殿,其实是朕有些决定,想与卿相参。」
「请皇上明示!」
年轻皇帝扬起一抹诡秘而饶富兴味的笑,背著手悠悠绕到低著头的亦槐身後。
「关於赐婚一事,朕在想……正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令妹心有所属,对象又是门当户对的顾家公子,念在镇远将军府几番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就当四皇弟与佳人无缘,这件事就算了,朕不再追究!」
笼络臣下的第一步,就是给他他所想要的!
虽说做皇帝的出尔反尔难免招人口舌,但他是如何也不舍这样好用又忠诚的臣子,只因为自己一时的错点鸳鸯,而落得抄家灭门。
既然当事人翎王对於这桩婚事表现得可有可无,外头又不时有关於女方与顾大公子的种种传闻,他若强将已然私定终身的女子许配给皇弟,怕也不妥……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也算为人主子赐予下属的一番情面。
更何况,他还真想看看这位素来稳重到八风吹不动的将领,因惊喜而失控的模样!
「谢皇上!臣代舍妹与君亭谢皇上仁慈!」
「就这样?」
「皇上的意思是?」
「你……似乎并不怎麽高兴嘛!」
纳闷於没有见到期待中欣喜谢恩的画面,皇帝有些不满的睨著他老成的臣子。难道他给的还不够?
正在暗自嘀咕,突听得叩的一声眼前人影一下子矮了半截,皇上微楞了楞,却见他的大将军一对膝头重又跪回了地面。
「你这是……」
「臣斗胆,请皇上一并撤回臣与承贤郡主的婚事!」
「大胆!郡主究竟有什麽不好,让你三番两次的拒绝婚事?朕已让步至此,也同意你日後可以另纳妻妾,难道还不够?」
一脸铁青,皇帝原本尚称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被眼前这家伙的不识好歹给激得无影无纵。
其实,他也不是真要生气!只是这翎王好歹是自家兄弟,向来又素有定见,退婚一事他既已首肯,一切自然好谈。可承贤郡主这妮子一直就任性妄为,皇叔夫妇又宠得掌珠也似,这婚事可不是他说算了就可以摆平的!
弄得不好,得罪了皇叔,只怕连自己都要惹上麻烦……
无视周围降至冰点的气氛,亦槐只深深的吸了口气,平静而坦然的望向眼前气极败坏的主子。
该是摊开来谈的时候了!事已至此,死活他是不愿再延宕下去,不如趁此将一切做个了结。
「皇上,郡主很好,是臣不好!臣此生不纳妻妾,除他一人,臣无法再要任何人。」
「他?他算得什麽?郡主金枝玉叶,又对你一往情深,你岂可……」
「谁又对谁一往情深了?」
脆亮的娇喝声打断了殿上两君臣的争执,只见一名带著些许少年英气的华服女子轻提裙摆,漾著一脸清妍姣美的甜笑踏进偏殿。
似乎对外头的层层禁卫视若无睹,这少女一路走到皇帝跟前,只摆著手随意等身一福,接著一双皓腕竟就没规没矩的去勾那九龙黄袍精绣斑斓的袖子。
「皇帝哥哥,你嫌我嫁不出去、嫌我碍眼,也别随随便便把我塞给别人啊!」
「等等!不正是你自个儿跟朕说,你想与他……」
「与他如何?过去我耳闻镇远将军战功彪炳、威风凛凛,这样一个盖世的大英雄有哪个姑娘家不仰慕?不心动?」
「可那日听翎哥哥说,这呆子在北疆傻呼呼的给人赶进了林子里,又差点儿火烧屁股,把大夥儿全害成了焦碳!要不是多亏了妹子我提出来的妙计良策,只怕这下子还回不来呢!这才明白什麽叫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传言与事实果真差得许多!」
轻摇著兄长衣袖,郡主一边叨叨絮絮的告御状,一边又是皱眉、又是噘嘴的只端出满腹委屈又怨怼的可怜模样。
「何况……听说这不识好歹的家伙,还不情愿与人家一块!」
「郡主,臣……」
「本宫与皇兄说话,岂容得将军插嘴?」
刻意不让亦槐有丝毫辩解的馀裕,郡主只暗地里朝他眨了眨眼,随即水袖轻挽、柳眉微蹇,忙不迭捂著脸继续去演她那泪如泉涌,凄惨到天地为之动容的独角戏。
「皇兄难道不明白,依我的性子是决不允丈夫另纳妻妾二房的!要就不娶,否则就得一生一世的只看著我一人!哥哥今日若要把这不长眼的傻子硬与我凑一对儿,那我不如去投井算了!也省得日後让人糟蹋,落得丈夫不疼、婆婆不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人要!」
「你胡闹!这不是给朕难堪吗?」
「这次平服北疆,妹子我好歹也出了点心力,皇兄就算给我些好处於理也是应该!总之,我不嫁这人!你若还疼我就别逼著我嫁,否则……我立刻就……就……」
「立刻就如何?」
「我立刻就与尉辰私奔,再也不回来!」
「你敢!」
随著皇帝的怒斥,大殿顿时静得可闻针落。
僵持良久,只见郡主定定的睇凝著亦槐,忽尔发出一声轻幽幽的低叹。
「皇兄……你爱过人吗?」
「你说什麽?」
「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只怕根本还来不及细想敢或不敢、可以或不可以,整个人、整颗心便已经不由自主被那人牵著、绑著……那是旁人如何阻挠,也砍不断的纠扯。」
「我曾经傻得以为,想要的一切都是可以强求的!岂料却生生弄拧了别人的一桩美事……现在我懂得了!我只想替他们,将那条几乎要被艰难给折磨断了的线再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