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官————暮商将离

作者:暮商将离  录入:03-27

“叶先生……”正要站起身作揖,仔细一看,两人的眼里竟同时有极大的讶然。

“……忘机先生……?”仲韶盯着眼前人不敢置信道。

那“叶先生”倒认命似的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然后挥退了小童,室内只剩下他二人。淡淡道:“是我。……好久不见,永竣王爷……”

见他如此,仲韶也知是有隐情,很快也收起惊奇,微笑道:“忘机先生可让我好找。原来是隐姓埋名,办起学来了……”

那被称为“忘机先生”的男人冷哼一声:“……看样子该是永竣王吧?……一晃竟这么多年了……果然心思缜密,竟能追到这化外之地来。只不过恕我无心回应王爷的执着了。”

“先生何必说的这样难听,”仲韶还是一派和气地笑:“忘机先生不愿和我共事,我们大可以从长计议,只不过今日我来,却是为另一桩事要求先生呢……”

忘机先生程铭笑,满腹经纶,才气纵横,十八岁便在司天监里做事,管些天文历法,占卜祭祀,也只是个闲职。却传说他有离魂神游,沟通三界的能力。七年前口无遮拦,冒犯圣上,被下放至桂州。仲韶小时曾听信传言,仰慕其能行走三界,便一直注意着。当时,年仅十三的仲韶便少年老成,胸中大有丘壑。那时便想招揽程铭笑到自己幕下,却屡屡吃了他的闭门羹。结果程铭笑惹得龙颜大怒下放桂州。父皇仙逝后,大皇兄即位,却又颇忌惮着自己。无法,只得暗暗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以待不时之需。若说遇见程铭笑却不想拉拢他自是不太可能,只是当下,永竣王爷已被风花雪月迷了眼。

叶先生领着那人进来时。苏多官浑身一颤,手中欲书的白毫笔脆生生摔在地上。

多官自然认得那人,可不是那天在雨里追着自己跑,弄得满身是泥的公子哥儿么……

叶先生语气有些生硬,对着一屋子的十多个学生道:“这是新收的徒弟,日后跟你们一块儿念书。”

那神清骨秀的公子潇洒地一揖,绽开浅笑微微:“在下陈仲韶,字陶然。”

仲韶的眼始终都停在多官身上。见多官低垂眼眉,还是那副清傲淡泊的样子,便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一弯腰,拾起了多官脚边掉落的那支毛笔。笑吟吟地双手递上,道:“这位兄台,儒生学子,何故连笔掉了也不知?”

见那冷清的脸上泛起点点晕红,仲韶竟觉得说不出的心情大好。

多官犹豫着去接他递回的笔,咬牙憋出一句:“多谢。”

男子的音调软如棉絮,柔似轻云,仲韶也不觉怔了一回,益发甜酥了心。

他执着笔的这端,他拈着笔的那端;他抬头,他低头;他低笑,他脸红;两厢缘起,如此简单。如果曾料到日后种种,当初可还该可还敢轻易伸出那一只手?岭南春日里,无论缘孽,都逃不开的相识。

往后的几日,便又成了一追一躲的戏码。

四书五经,史论散文,管先生讲的如何,仲韶不听,一双眼睛只管瞅着多官看;

泼墨挥毫,吟诗作画,抚琴弹唱,仲韶随意挥翰,又总凑去看多官的,一张嘴甜似蜜,一律都在夸;

信马骑射,蹴鞠游戏,仲韶便处处要与多官作对,猎走多官看上的猎物,蹴鞠时搂着抱着拖着缠着,叫多官连施展拳脚的机会也无……

多官每每恨得牙痒痒,隐约知道那人只为着自己来的。便更不肯与他相处了,只要有仲韶在便如芒刺在背。也从不主动拿事儿过问他,后来便连他发问也不愿回答了。便常自个关门苦读。

仲韶倒起了些游戏的心思,横竖所学的皆是他早已精通的,便逗弄着多官玩玩,自己也有点越活越小了的感觉。以他从前那些风月场中哄人的手段,哪里有到不了手的人。然而多官只是一味避着,冷冰冰连个笑容也没有。半个月下来竟不得接近,这可让仲韶有些心焦。又想起有人说追人这码子事,不问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便愈加挫败。于是想尽办法也要搏那多官笑一回。

这天便挑了一两条镏金腰带,一镏金舍利瓶银龛,几个雕刻精细的桂花锦纹红盒和京城里带来的上好脂粉,驱车到了郑氏的娘家。

郑氏见了这么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又兼受了他这么多的礼物,只当是遇着了贵人,心里喜欢得不行,忙叫苏多官出来招呼。

多官脸色木然地在堂屋的桌案上摆上了一小碟干鱼仔,几块芋头糕,伴上一小壶醇烈的三花酒。郑氏从酸坛子里弄出些酸辣椒,酸姜,酸萝卜也呈上来。这些皆是临桂人爱吃的,做菜做零嘴皆可。

仲韶喜滋滋的品着临桂风味,眼睛也不避讳,就直勾勾瞅着多官。

仲韶一张嘴抹了蜜,三两句便与郑氏套得熟络。苏多官一言不发,坐在郑氏身边。

郑氏一边绣着鞋垫儿一边道:“我们家多官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差了些。这也怨我和他大哥。多官从小没爹娘的,我们不多疼点还有谁疼他。……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他的,平日里冷冷冰冰,不是他傲慢,反倒是他嘴笨,又害羞,连跟别人打交道都不敢。他其实格外体恤人,就像小时候有人把他衣服弄上了一点墨渍,他发了脾气,不过是因他体恤那衣裳是我大冬天一针一线辛苦缝的……”

“嫂嫂!”多官脸微红打断喋喋不休的郑氏。

郑氏知他面子上过不去便住了口,只忱挚地对仲韶道:“……陈公子,你和多官同一学里的,就劳烦你今后多多挂记一下我们家多官了……”

仲韶温和道:“这是自然,夫人放心。”

郑氏起身去了内室后,剩下多官陪着仲韶。俱是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罢,多官这样脾性的人,自小就缺少父母疼爱,仲韶想着也觉得他可怜了。可是自己这般的皇家子弟不也是差不多如此,从小便与政治皇权挂钩的人生,与父母总是太疏离,有多少时候可以承欢膝下,尽享天伦呢?

小院里有株银杏,围篱边一丛丛木槿,已开了好些了。另有一架白荼蘼,静默地初开。

白荼蘼……梦境里的男子……

仲韶敛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先打破了僵局道:“……多官可是喜欢荼蘼花?”

愣了愣,多官点头。

“……我也是……”仲韶目光悠悠投出,好似百转回肠的温柔:“我打小总是梦见白荼蘼丛生的地方,哪里有一个人。……颇像多官的人……”

多官却敏锐起来:“……我毕竟不是她……”

仲韶心知多官已知他来意,目光灼灼也看回去:“……那可未必。我信前世今生。”

“我……”许是想辩不信,却只得住了口,听了会儿才道:“我虽信……却不信你……”

仲韶只觉心沉寒冰冻水,有些刺痛。缓缓问道:“缘何不信?”

“我是男子……”

“那又如何?我好男色……”

“所以说,你想如何呢……”苏多官站起身,终是长叹一气,道:“……我是男子,所以,你若是喜欢我又该如何安置我呢?……你想做汉哀帝,我未必想做董贤……”

并不尖利的话语,却一径地刺进仲韶的心里。

是啊,且抛开多官的意愿不谈。自己呢……究竟想做什么。虽说憧憬着梦中之人,难道仅凭一面就认定了那梦中人就是多官?说出来自己都会好笑。自己无非只是看上了苏多官的美貌而已罢……他是在追求多官,若追到了手他又想跟多官继续如何呢?就是二人成就了龙阳之好,那又该如何呢?多官一介男子,做不成妻做不成妾,他要如何安置多官?……不过侍书捧砚而已。更何况,他从未想过什么永远,便连自己是否真的动情也说不上来……

这天,永竣王爷有些失魂茫然地离了郑家。苏多官表情淡淡地,仲韶却分明看见那淡漠的脸上浮起的嘲讽。

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其实如他这般的皇宫贵族,有几个不是辜恩薄幸之人。苏多官太聪明,他看透了自己的兴起,自己的无心,自己的动摇。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挫败过。

四、行舟对影问双花

青山倒影逐波笑,百里漓江展画图。人在临桂,人也在画图中。山环水抱,错落有致,峰峦挺秀,千姿百态,怪石嶙峋;岩洞藏幽,鬼斧神工,奇石琳琅。临桂山水,堪称冠甲天下,无处不神,无地不仙。

这天三五个书塾里的朋友相约舟游。便共乘了画舫一艘,备了菜点,琴棋,诗书,笑闹着去了。仲韶起先对这种无聊的聚会不乐意,又恐多官误以他逃避,只得意兴阑珊地去了。于是才看出这舟游的万种好处来,只道不虚此行。才知这漓水,阳江,与那桂湖、榕湖、杉湖是相通的,一并游玩,倒可将临桂城里的水景都看个大概。

京儿和仲韶一起来的,仲韶只说是家中丫鬟,直把那些带着书童的少年羡慕得不行。

一路上吃喝的吃喝,对弈的对弈,有人吹笛,有人抚琴,有人吟诗,有人作赋。多官还是自顾自地倚在船窗边,捧着书,眼睛却是透过雕花窗格看着船外江景。

碧如翡翠,清似明镜,倒影微漾,水上水下,两番一模一样的景致。一江玉带夹在错落遍布又线条丰富的小石峰之间。毛竹披岸,山水间腾起轻渺烟雾,远处的峦岫一同氤氲。

仲韶亦看得心醉神迷。便掇了张椅子到多官旁边坐了。又碍着那天所谈不欢,只不冷不热生分地问道:“何故苏兄看得出神?”

多官却颇喜欢看见他这么一副样子似的笑,指了岸边一座小山道:“你看着像什么?”

那是一座小丘,小丘顶上耸着一高一矮两块石头,仲韶道:“怕是皆心生所像而已了。”

多官偏头望他一眼道:“既如此,我看它像极那李逵负荆请罪,你说妥不妥?”

仲韶知道多官在打趣他,便也笑着释然道:“果真妥当?我怎么看却总变不成我心里所想的啊……”

“哦?那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仲韶不答,听着那入耳丝竹,看了看外面一岸奇山,一痕春水,再瞧瞧面前玉人,又虑及前日他问及自己如何安置的问题,心中已有了个大概的定夺。随即沉沉吟出了一阙《诉衷情》。

“笛远峰叠,殷勤青鸟檀痕寄。万红千翠,拚媚难留醉。卮酒天涯,总忆江烟砌。凝晴睇,并栖联袂,誓把相思系……”

苏多官听罢不语。仲韶饶有深意地打量他,多官如此敏锐,怎会听不出自己的意思。

多官终是干涩地摆出个微笑:“……有这样囊中锦字,偏偏拿去想这些东西,未免可惜了……”

誓把相思系……也只有烟花堆中风流久的公子哥儿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吧……话说多了,别人也难问他的真心了……就像平日寒暄一样,不过脱口而出,有口无心而已。当真不得。

舟已行至榕湖,又是正午时分,水面一片灿金。小叶榕围绕湖畔,游人二三。

跟着多官走出船舱,却见湖畔上碧绿丛中掩映着一脚飞檐。

便问多官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多官道:“双花庙。”

“咦,这个庙名倒取得稀奇。庙里祭的是什么?”

多官方要开口,却脸一红,又把话憋了回去。仲韶见了,便觉有趣,忙唤了个同伴出舱问道:“那边庙里祭的是何?”

出来的同伴是个叫富淳的,道:“祭的是两个美貌少年。”

“哦?”眉毛稍挑,仲韶又问:“为何祭他们?”

“我也不甚清楚,约是百来年前两个相好的美貌龙阳,不知怎么被人害死的。城里人可怜他俩,便立了个庙祭他们。有时候去祷个愿,倒也灵。便留下来了。”

随后仲韶便执意要船靠了岸,说要游玩一番。

同伴们都散去各玩各的。仲韶拽上多官,要去双花庙看看。多官本待不去,却被仲韶一句小声的“你心虚了?”弄得无奈,只好随着。富淳和京儿也一路跟去。

老旧的庙宇,建筑得十分秀巧,白墙灰檐,门外是几株芭蕉。

苏多官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一次却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两眼有些昏花,心口有些沉闷的刺痛,阵阵袭来。仲韶等人已都进去了,便强忍着行到了庙堂口。

龛前供了几枝新折的杏花。里面两尊栩栩如生的彩陶,皆是玉面生辉,气韵清俊。其中一个的手里,分明是拈着一朵白色的荼蘼……

苏多官忽地胸口剧痛,脑中忽地闪过一片白色的荼蘼花丛……花丛那头,似乎有个身影……

他一脚跨进门槛,更觉头脑昏沉,想要抓住前面的人支撑,又望见那两尊彩陶。为何会觉得有些眼熟?……

头昏心绞间,好似到了个戏楼上,一个少年信步走来,从后搂住另一个少年,低低地呼着“蒋穆”……这一声语出肺腑,凝注了多少揪人心肝的痴情。

又好似在裂尽烛花的室中,方才的两个少年各人手捻了一把剃刀,小心地慢慢替对方刮着面上新长的胡须。刮着刮着,四目相对,眼波交递,爱眷情浓。

又好似在丹桂飘香满街满城的时节,二人联袂携手,沿着湖畔游玩。一个少年摘了好些细黄的桂花,塞进锦囊里,向另一个递去道:“桂花也叫花中月老,你可知道了?”那另一个少年接过锦囊,如是珍宝,笑道:“臻予,荼蘼花事后还有桂花……所以你不必伤心……”

……种种情状纷乱交织,心被绞碎成千万片般……意识更模糊了……

仲韶等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时,多官已倒在了门槛边上,不省人事了。

五、碧海求药梦为槎

近日郑府里,临桂城中大夫,山野瑶医苗医,进出往来,络绎不绝。那郑府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倒是有个大手笔的陈仲韶公子,掷出大把大把的银子求医问药。

多官昏阙不起已有五日,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开了多少药,试遍了土方子也不见好。

榻上无颜色,枕边气微虚。药炉鼎沸,苦味充屋。仲韶日日守着,几乎不肯离开一刻。

昏睡中的那人修眉微绞,面惨如纸,这般歹症候怎经得几日熬煎。已就剩了几茎残骨,俨然就似一副枯骸,恹恹待毙了。

仲韶心疼地握了握那人冰冷的手,这几天听了太多的“无能为力”,仲韶也不知发过几次脾气。郑氏只在一旁不停抹眼泪,哭得仲韶也一阵心烦。

岭南人尚巫蛊,大夫既束手无策,郑氏便也急急去请了巫师道士,装神弄鬼,跳了几次大神,也不见多官有个气色。倒让仲韶又添了几分怒火。

这天又来了个道士,自称是临桂铁嘴神算。

仲韶见那贼眉鼠目的样子,便知道不过又是江湖骗子。冷声道:“若看得好,爷自然不会少了你的赏赐。若看不好,你也别活了罢!”

推书 20234-03-26 :春色无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