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官————暮商将离

作者:暮商将离  录入:03-27

她无声地将那香袋接了,不着任何感情道了声“多谢”。

谁都没有开口问话,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默契地对某个事实心照不宣。

十里荼蘼……原不是三个香袋的味道。

想来也对,香袋之香浓烈厚重,哪里能有那种气味的灵动清晰。

只是姜湮刻意用三个香袋想要掩盖的,真的只是自身的异香么,这又是为何?

……

来不及想太多,只听姜湮开口道:

“……苏公子……脖子上的指印……”

多官连忙将狐裘的毛领裹紧,顿时哑口无言。

姜湮缓缓扯出个浅浅的笑容,眸中悲色却浓重非常。

姜湮道:“京中妖邪日盛,切记嘱咐王爷将避邪之镜挂在床头。”

多官点头。思及清晨仲韶狂态,继而问道:“女真曾提过梦魔……敢问女真可对梦魄有所知晓?”

姜湮只管笑得苍凉:“有梦魄,方有操纵六界众生梦境之能力。”

“一个凡人,要梦魄有何用?”

“呵,凡人如何能知梦魄之事……”姜湮转过身,欲往东厢去:“而知晓梦魄之力的,谁不曾想将之据为己有?”

关上厢房门之前,姜湮又是往常那个淡定从容的姜湮,嘱咐道:“……京中有鬼夜行……苏公子趁着日落前尽快回府,千万多留个心眼……”

日薄西山,凝霭沉沉。这日里偏巧府里的车夫肠辟症发了,一连泄了几次肚子,才勉勉强强驾着车子赶在宵禁前回府。

行至京中时天色已然全黑。

街衢空旷无人,户门紧闭深锁,酒幡飘飞,寒风森冷,扬尘撩雾,不见更夫,甚至连犬吠都不闻。

只听车轮压过地砖,一声声冷寂回响,扣人心弦。

多官更觉寒意侵骨了。

串街走巷,不知绕到了何处。忽地车身一阵颠簸,多官大惊,忙扶住窗沿。

只听细微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近了。

又听马车外面一声惨叫,想是车夫出了什么事。

多官骇得不敢妄动,想法子逃出却又无门。

外头的声响完全不似人,不一会,分明听见了牙齿啃噬骨头的声音!

万分紧急,束手无策。眼看那车帘晃动几下,显然那东西是吃完了车夫就要进来了!

突地又只听一人长啸而至,好似一阵风过,接着车帘外一阵古怪的凄鸣。

然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一点动静也无。

……

许久,多官才释然大口呼吸,喘着大气,额上冷汗滑落,只觉得似死过一次。

外头的那人道:“里面的人可还安好?最近京中鬼怪夜行,怎生这么晚还不曾回屋?”

那人的声音分外熟悉,多官讶异,忙撩开了车帘,只见一俊雅的灰袍儒士在外,惊道:“叶先生?”

……果真是叶先生。

那叶先生盯了多官甚久,方才想起道:“竟是……多官……看来这次出手对了,不然你小命休矣。”

多官这才看向脚下,血迹一滩,森然白骨。

不由忙捂住了嘴干呕起来。

叶先生淡然道:“亏难你没见过这场面的。”

“方才……吃人的……是何物?”

叶先生笑:“鬼。……已经收服了,你大可放心。”

多官只觉毛骨悚然。

只见远处一簇簇火光靠近,马蹄声愈渐明显。俨然是一支几十官兵的队伍。见到路中的马车纷纷围上来,火把的光亮刺眼。

领头的官兵下了马,拿着火把对着多官的脸上晃晃,才道:“可是永竣王府的苏公子?王爷有令,命我们速速护公子回府。”

一旁的叶先生笑道:“早来一时半会,断不至现在这般。”指着那白惨惨的一堆骨头让那些官兵看。

“末将来迟,望公子见谅才是。”

多官受不起这大礼,直摆手道:“官爷,这就回去罢。免得再生枝节。”又携了叶先生道:“先生请至王府一叙。”

叶先生清眸一转:“使得。”

十四、谁人司梦忘陈年

从来王府夜,歌吹到四更。

而今的永竣王府倒清冷森严,秋煞一夜。

仲韶早在别院候着,本是等得焦急,到见了多官平安从外头归来,却莫名一阵烦躁,又沉下脸去,只淡淡道:“回来了?”

多官“嗯”了一声,恍似早上差点被掐死的事情没有发生。进了屋,恭敬地往门边请道:“叶先生,请了。”

仲韶惊见叶先生,也不由得一愣神。

然而真正有些愣神的倒是叶先生。面前王爷玉冕华服,龙章凤姿,仍是那个高人一等,风华正茂的永竣王爷,只是……

“王爷这地儿,有很重的魔气。”叶先生立起眉峰,也不打招呼直道。

“先生这是何意思?”仲韶知叶先生不喜玩笑,不由也紧张起来。

“不单是你这,整个京中都有魔气弥漫,故而引来不少妖鬼,夜行滋事。”说罢瞅了多官一眼:“今日我迟去片刻,只怕多官现在只是白骨一堆了。”

仲韶蓦地颤了一下,忙看向多官,见他仍是漠然的表情,面上那些焦急便一瞬都抹去了,隐约还有些烦躁:“……怎会如此,我不是差遣了一队官军去接么……”

叶先生道:“既知派官军去接,何苦又天黑之后让他独自在街上?”

并非质问,也非责问,却好似忽然让仲韶下不来台面,久久没能答话。

倒是多官解围道:“是我自己耽搁了,分明姜湮女真三番两次提醒,日落之前必须回到王府……现今说这些无用,京中这样混乱,先生倒是有无办法解决?”

叶先生沉吟一会儿道:“你二人且将今日的情形道与我听,待明日引我去见姜湮再作商量。”

不是相叙契阔,亦非对饮谈心。对坐三人,神情各自或凝重,或淡然。谈至烛跋三现未歇,共那寒月啼乌,夜凉如水。

后来也只是各自在桌旁小憩一会儿。仲韶和多官睡着,直到凤云进来唤。

终于是一觉无梦。二人却均暗暗地觉得莫名舒坦。两厢对视,倒也不再闪躲。

前生事今生梦,沉重压抑,欲诉不能,分明懊恼被梦中情绪牵制,偏偏欲罢不能。难得不会做梦的时候,自是柔情脉脉,珍贵弥常。

用了早膳,叶先生便与二人一同往长生观去。

芦花荡一点寒絮,秋水照两行秋雁。清憔残柳,冷落桐花。

车内各自凝神静思,又似不经意,仲韶的手轻轻握住身边人的。说不出对这无梦的一天有多感恩戴德,多官眼睛仍是飘向了窗外,只是将仲韶的手反握了。

一言不发,十指相扣。格外用心地去体会这片刻温存。格外珍惜地去留住心上人掌中眷念,指尖缠绵。

一进长生观,叶先生便眉头紧锁,双目四望,似在搜索和思考着。

姜湮像是早知叶先生会到,一桌新鲜斋菜,三杯暄腾的热茶,早已侯在了别院的东厢。

多官在长生观的别院呆了这许多时日,才第一次入了东厢。

丹炉药鼎,拂尘蒲团,黄箓符书。和别的丹房并无二样。

姜湮一身素白衣衫,不施粉黛,然仍是芙蓉出水,纤尘不染地清丽脱俗。

“久候了。王爷,请和忘机先生还有苏公子都过来坐罢。”

叶先生丝毫不拘礼,坐下便开门见山道:

“姜湮,这长生观魔气尤为浓重。以你之修为不可能不察觉……无须瞒我,你在做什么?”

姜湮抿一口茶,神色自若,却不答话。

叶先生不由看向仲韶,欲叫仲韶催她说出。却见仲韶口齿噙笑道:“先生休急。姜湮是我同路之人。可记得两年前我至临桂欲借先生之力?后来姜湮亦去到临桂,向先生讨教了一二。”

叶先生沉吟一会道:“王爷果真好胆识。凡人之躯不餍足,竟想至铸魔这一层。只惜当初我自认天下无人能参透此法,故而向姜湮道出。不曾想姜湮之能为到此境地。”稍闭目叹道:“罢。事已至此,我亦不愿过多参合。……既这样,王爷是下决心谋大逆了?”

仲韶唇角勾笑,竖起一根指头微摆:“非也。是清君侧,除佞臣。”

多官听见这话不由大惊。仲韶竟是早有打算谋反!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听着众人继续交谈。

叶先生冷哼一声,眼若冰刃,扫向姜湮道:“你既不是心醉名利之人,铸魔可能招致的后果你又非是不明白,为何助他?”

“事既为之,莫寻因果。”姜湮淡然道。

叶先生摇摇头,道:“姜湮,你有凡体,却非凡人。”

姜湮亦道:“先生亦非凡人。”

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你可是——梦魔?”

“不是。”姜湮回答十分干脆,“先生在寻梦魔……我亦在寻梦魔……”

“等等,”多官打断道:“二位所说的梦魔……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姜湮与叶先生均缄默而些许怀疑地看着他。

仲韶开口问:“……多官,知道梦魔,对你我凡人有何用处?”

“我不欲再梦下去了,”声音虽轻,却干脆果决,在仲韶的讶异中也无处隐藏轻微悲伤,却坚持一字一句道:“我不欲梦下去了。若真有梦魔,若他真有办法,教它停止罢。”

玉楼残梦,南柯旧事,姻缘簿上,红线两头的前世今生,都停止罢。太无力去负担这样的梦境,不甘心被前世烦扰的今生……

多官只想做个凡人,贪恋红尘,平平淡淡,相守相偎。他们已然把梦当真,再梦下去,他会在蔡臻予的世界迷失,仲韶会重复着蒋穆莫名的怨恨,从此天地少了一个苏多官,失了一个永竣王,这何其可怕。多官从来不言,却不代表他不曾想到这步。

仲韶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微微露出个冷冽笑容,道:“……既如此,我也有兴趣了……二位便说说吧,这梦魔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湮与叶先生对视一眼,均又不做声。

良久方听叶先生叹道:“……梦魔原非魔族,而是直属于洪荒主人,六界之外的存在。原本该是司梦使……”

曾经洪荒主人座下的干将,立身于六界之外,司掌众生之梦境的司梦使……

洪荒主人不属六界之中任何一界,亦不受六界控制。宇宙洪荒,自他伊始。无形无体,却又有远胜六界的力量。因而其座下司梦使亦是不可小觑。单是司梦使之梦魄,便让神魔两界觊觎多时,处心积虑欲得。

一百多年前,仙魔两界交战,司梦使亦卷入其中。却不明原因入魔,梦魔由此而生,恣狂作乱,为祸神仙二界。而后,梦魔却突地消失于世,不复现身。

司掌梦境的魔不见,亦感觉不到梦魄存在。六界众生之梦境极可能出现扭曲或紊乱或交织……

“想来你二人之梦交汇,或许与梦魔失踪有关罢……”

叶先生话音才毕,只听姜湮幽幽微笑道:“……先生所知的,仅有这一些么……”

的确,叶先生口中的梦魔不过是个模糊的剪影,不能理解,不能想象,更不可能猜测他去了哪里。

点燃香烛一支,数着檀烟袅袅,姜湮浅笑,眉间一缕凄云:“同为洪荒主人座下之人,先生对司梦使的了解……仅限于此吧?……我倒有一些道听涂说的故事……三位可想一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少不了还得扯出一个人来……”

司梦使。淹没了百年的名字。

他看过六界众生无数幻梦。多少痴妄,多少癫狂。

十年寒窗梦过金榜题名,清修僧人竟一夕红帐,天上神人偷羡凡尘,风雨孤坟不入轮回的女鬼仍在眷恋生前,冰封雪域遇热则化的雪妖憧憬那一丝暖光……

司空见惯的梦境,千万年来倒也看淡了。向来情欲淡漠,伴着这些纷扰繁丽的绮梦。于是寂寞了,愈发地百无聊赖了。

梦是痴妄,为何明知不可,却还有这许多痴妄……

而他,则是东君手下小小的荼蘼花仙,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神界与仙界的花田,他每年都是最后离开的一个。

荼蘼花海,盛极的韶华过后,便是长久的凋蔽与冷清。

明年春色倍还人的安慰,他从不曾拥有。他只是精心栽培,悉心灌溉,送走一年又一年的花期,望尽繁华谢后的悲戚。

寂寞在那片白色的花海中。无人问津,无话可说。等待了无数月夕花朝,雁去燕归。

那一日,他游逛仙界至花田;那一日,他在花海那头伫立;

那一日,花海无边,素白如皓月清辉,琼雪冰清。那头那个人,尚看不清面容,只知他白衣飘摇,轻纱若羽,秀骨姗姗,手执一朵白荼蘼,绉着春山的光景。

那一日,感觉四目相对,本是惊鸿一瞥,却被突来风卷云飞扰乱……

萍聚因风,又被风遣散。

想知道何为痴妄的司梦使将梦魄注入一妇胎内,以其孩儿身份诞生于世。

想纾解千年寂寞的荼蘼仙以己为本,用一朵荼蘼做傀儡,投入人间。

于是在漫漫红尘中相遇,相知,相守。

无须问,是否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无须问到底只是游戏红尘,还是透过了这具凡躯爱着背后操纵的对方。

司梦使和荼蘼仙的感情注定无果,而两个凡人的感情却能有回旋的余地。哪怕是两个男子的情感。

本以为三生石上有一笔,姻缘卦上得一签。

却无奈神界连带仙界与魔界交战,无奈僵持难下时,都在觊觎洪荒主人之力。

他们做不成凡人。

司梦使开始怨恨。

故事的后来呢?

“……而后……司梦使堕为梦魔……与神仙二界争斗不休……洪荒主人恼怒,将其制服,贬入轮回……荼蘼仙……大概亦追随至凡间了罢……”

声音已然沧桑,姜湮星眸紧闭,眉间那抹凄云更浓重:

“这便是,我所知梦魔的事……”

这句话说罢,像是释然,又像是用去了所有力气。姜湮扶额坐下,已现疲态。

其余三人一时无话。只仲韶与多官相视惘然。

“那么……你是说梦魔现今已是凡人?那他的梦魄又散去了哪里?”叶先生问。

姜湮道:“那便是劳动先生之事了,姜湮道行低微,哪里知道……”

语毕凝神闭目,分明是送客之意了。

薄暮之时三人已回到王府。叶先生不满铸魔,暂时又摸不透姜湮底细,不便妄动,赌气离开王府巡京去了。

双扉闭月,孤灯烛灺,多官的别院里,早遣散了随侍的人。剩得两个闷葫芦,就着暖酒,嗅这凉风深秋。

姜湮的话不难猜想,二人是心照不宣。

仲韶没想过自己是梦魔或是司梦使,多官没料到自己却是那荼蘼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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