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叫什麽名字?”
“赵羿(字悬弓)。”
“我叫呼延兰,九月就要嫁给大王子了,我们两个做好朋友好不好?”少女天真烂漫地说,一边挽起赵悬弓的胳膊。动作间无意碰到了她的胸部,赵悬弓难以自抑地脸上一红,急忙推开她,道:“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
“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呼延兰不顾赵悬弓的尴尬,还是亲亲热热地挨著他坐下,“听说你是从中原来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中原人呢,他们都像你那麽喜欢脸红吗?”
赵悬弓不说话,忽然腕上一紧,他惊讶地看到呼延兰竟抓著他的手大剌剌地揣进怀中──直到碰到一处像上好的绸缎一般柔软又有弹性的地方,他像被电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你……你不是冒顿的未婚妻吗?怎麽……”赵悬弓难以置信,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竟然会主动让自己摸她的乳房!这……
“呵,你真好玩,王庭还没有像你那麽害羞的男人──我喜欢。”呼延兰笑著,扑到赵悬弓身上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是大王子的未婚妻,可现在我们还没有成亲,所以我是自由的,可以随便找喜欢的男人,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陪你睡觉。”
听到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赵悬弓不经目瞪口呆,他早就听说匈奴人豪放不羁,女子也不知“贞洁”为何物。之前还不相信,可是眼见为实,呼延兰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蛮夷就是蛮夷,不知羞耻!”他这般禁斥道,呼延兰却不以为意:
“羞耻?为什麽要觉得羞耻?”
“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贞操,你怎麽可以动不动就和男人上床?”
“我只和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难道不对吗?你们中原的女人就不这样?”
“哼!”赵悬弓也懒得继续和她争辩,扭过头不说话了,呼延兰也觉得没趣,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道:“你饿了吧?这里有羊肉和干酪,是我亲手做的。”说完从身後拎出一个篮子,端出两个盛放食物的银碗:羊肉还是热腾腾的,味道很香,赵悬弓不禁咽了咽口涎,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肚子很饿。呼延兰见状,笑道:
“吃嘛,别客气!这可是大王子特别吩咐要我做给你的呢。”
她无不自豪地说,可是赵悬弓听闻心中却一凉──如今,自己真的得依靠那匈奴男人才能活下去麽?虽然不甘心,但眼下,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也顾不了许多,赵悬弓抓起一块干酪就往嘴里塞,呼延兰看著他吃一边“咯咯”直笑,“你慢点吃,我把羊肉切小了喂你。”说完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赵悬弓看著呼延兰操著匕首,利索地切著羊肉,忽然心念一动……
他,想要那把匕首。
“你的匕首真好看。”赵悬弓这般道。听到称赞,呼延兰十分得意:
“当然好看,这是大王子送我的。”
“你……能把它给我吗?”赵悬弓这般要求,听得呼延兰一愣。
以为少女舍不得,赵悬弓连忙改口:“算了,我只是说说而已。”
“拿著。”谁知呼延兰想都不想,便爽快地把匕首递给他,道:“我不是小器的女人,你要什麽尽管开口。”
没想到她竟这麽大方,而且也不怀疑自己有什麽心机──赵悬弓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不过还是接过匕首揣进了怀里。
“呵,既然你收了我的东西,咱们就是好朋友了,嗯?”少女笑呵呵道,依旧一脸天真烂漫。
此女虽然孟浪,可是性子率真,倒是个好人──赵悬弓心道,不由地对呼延兰生出一丝好感来。
阏氏 五
转眼,夜幕低垂,呼延兰也已经离开。又轮到赵悬弓独自一人,心惊胆战地等待这帐房的主人归来。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今次他最先等来的竟是两个孩子。
“阿娘!”伴随一记脆生生的呼唤,一个浑身奶香的女娃便扑进怀中,把赵悬弓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这女娃不过六、七岁,浓眉大眼,倒和冒顿生得有几分相似。
“雏菊!阿娘早就死了!他才不是阿娘!”一个跟在女娃身後的男孩这般吼道,他十岁左右,容貌看得出应是冒顿的嫡子,此子一脸稚气,可是瞪著赵悬弓的眼睛却是充满敌意的。
“可是稽粥哥哥,他和阿娘长得一模一样……”雏菊瘪著嘴委屈道,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伸出小手在赵悬弓胸上捏了两下,道:“奇怪,阿娘的奶奶去哪里了?”
“男人怎麽会长奶奶!雏菊你是笨蛋!”稽粥呵斥道,一把拽过妹妹的辫子就把她从赵悬弓怀里拖了过来。雏菊吃痛,大哭起来,稽粥却不理她,只是继续瞪著赵悬弓。
“啊哟,居次、王子……你们怎麽进来这里了?”
正在不知所措的当口,门口又响起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赵悬弓抬起头,看到来人正是之前送自己来单於庭的都尉官。
“属下参见阏氏……”都尉官冲著赵悬弓行礼,之後又抱著两个孩子出了帐房,过了半刻,他又折返进来,恭恭敬敬地呈给赵悬弓一样东西:
“这是之前阏氏遗落的,属下本来想昨晚就还给您,只是……”
只是昨晚这个时候,自己正被冒顿压在身下承欢──赵悬弓看到都尉官暧昧的表情,不禁涨红了脸。
都尉官还给他的,是一根极其普通的竹笛,做工十分粗陋──这是赵悬弓年幼的时候父亲给他削的。虽说竹笛并不贵重,只是父母双亡之後也没有留下其他东西,赵悬弓就把这笛子当作父亲唯一的遗物,随身携带,格外珍惜。
“多谢你……”这两天担惊受怕,都快忘了竹笛,乍见它回来,赵悬弓十分欣喜,也不管眼前跪著的正是自己最厌恶的“胡狗”,还向他道了声谢。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都尉官这般道,就要退下,赵悬弓忽然心念一动,叫住了他:
“等等。”
“阏氏有何吩咐?”
赵悬弓见这个匈奴人长相颇为憨厚老实,对自己也一直以礼相待,踌躇一番,问:“你叫什麽名字?”
“属下苏勒。”
“苏勒,刚才那两个孩子是?”
“他们是大王子和月阏氏所生的孩子。”赵悬弓知道,他口中的月阏氏自然就是呼延月了。
“你知道我并非月阏氏,更不是女人,为什麽还要叫我‘阏氏’?”
“这……是大王子的意思。”
又是他!赵悬弓心中一沈──虽说一个中原人,在单於庭能受到种种优待固然难得,可是自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挛鞮冒顿给他丰衣足食,让他住王子的穹庐,教臣属尊他为“阏氏”,只因为他长了一张和那名叫“月儿”的匈奴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算什麽?当他是妻子的替身吗?
想到这,赵悬弓觉得很屈辱,他不甘心也不愿意被当成女人的替代品!可是又有什麽办法能逃离匈奴王子的掌握呢?
正在发楞的时候,一阵沈沈的脚步接近帐房,赵悬弓蓦地回魂,一抬头就看到那个他避之不及的男人再度莅临!
“苏勒,退下。”冒顿命道,都尉官冲他拜了一下,径自离开。
眼看冒顿又像昨天一样,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赵悬弓惊得倒退连连。直到挨著床沿,他本能地把手伸进了枕头下──
这里躺著一把匕首,是呼延兰所赠,锋利无比……逼不得已之时,他可以靠它来博一记……
“你就那麽怕我麽?”男人忽然发话,吓得赵悬弓手一抖,急忙缩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赵悬弓嗫嚅,他不知该怎麽和男人沟通:对方是个匈奴王子,是主宰他性命的人,甚至还是他名义上的“丈夫”……
“我并非故意掳你来,族人袭击河南的‘秦人’村,我事先也不知情……你有什麽家人?可以接来单於庭。”
冒顿这般道,听得赵悬弓一愣:昨晚还那麽霸道的男人,什麽时候变得这样通情达理?还是说,这只是一种为了教自己放下心防的惺惺作态?
“我唯一的家人不堪远涉,三个月前已经死在前往单於庭的途中了。”一想到祖母身亡,赵悬弓不禁心有戚戚,“我不求别的,只求你放我回去……”
“不可能!”冒顿断然拒绝,“你已经属於我,我不准你离开这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赵悬弓还是觉得脚底一阵冰凉……他觉得自己是那麽弱小而无力,得任人左右命运……
阏氏 六
冒顿坐到床沿,过了一会儿命道:“过来。”
赵悬弓浑身一震──这种姿态,这种口吻……冒顿接下来想做什麽已经昭然若揭!他想拔腿就跑,可是才刚迈了一步,手腕再度被霸道的男人扼住──
“吧嗒!”
竹笛从袖筒里掉了出来,应声坠地──赵悬弓想弯腰去拾,冒顿却比他更快一步捡起了它。
“这是什麽?”冒顿饶有兴趣地问,显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乐器。
“这……这是笛子。”赵悬弓回道。
“什麽是笛子?”
“就是中原人所吹的‘胡笳’。”不同的是匈奴人的胡笳是用芦苇叶卷的,而笛子则是用竹管制成的。
摆弄了一下,冒顿把笛子还给赵悬弓,道:
“能吹一首你们中原的曲子给我听吗?”
赵悬弓一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把笛子横在了唇前: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用,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用。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曲毕,冒顿问赵悬弓有何含义,他便解释道:
“它原本是要和诗经一起唱和的,大意是说过去周朝和玁狁打仗,战士们一边戍边征战,一边怀念故乡……是首寄乡情的曲子。”
“你也想家?”冒顿问。
赵悬弓没有回答,家中已经没有人在等他,就算回去也没有意义──况且冒顿也不准自己离开单於庭……
“你不光怕我,还很恨我,对吗?”
冒顿又问,听得赵悬弓心头一怵,他抬头看,只见冒顿一脸平静:
“你说的玁狁就是匈奴,你吹这首曲子给我听,就是借古讽今,暗指匈奴人占据你的家园,让你有家归不得,对麽?”
赵悬弓很吃惊,他没想到在自己印象中,野蛮而不开化的匈奴人中竟然也有这麽聪明的王子!对方不光猜出自己的心思,还一语中的!
不过让赵悬弓更加吃惊的,则是冒顿接下来所说的话:
“我也恨你们中原人。”他淡淡地说,面无表情:“很多年前,匈奴人住在河南地,牧马放羊,过著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你们的秦王却因为一道荒唐的谶言(灭秦者,胡也),派兵占据我们的土地,把我们赶出家园……我们只得背井离乡,来到阴山脚下。”
冒顿望了一眼赵悬弓,继续道:“如今,匈奴的东面是东胡,西面是月氏,南方又是秦,我们夹在这片荒芜的草原戈壁,生存难以为继,只得四处掠夺……你们中原人总说匈奴人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可又是什麽人逼得我们变成这样?”
赵悬弓说不出话来了,他并不知道匈奴曾经有这段历史。在他的印象中,匈奴人形容狰狞,只会烧杀抢掠,每每见到他们,他总忍不住要骂上一句“胡狗”,可是如今听冒顿这番言论,他忽然觉得匈奴人并非那麽可恶……
帐房里,因为这个尴尬的话题,两人一下子都沈默了,赵悬弓正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拿著笛子的那只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长满厚茧的大掌包覆起来,然後被拉著跌进一具宽阔紧实的怀抱里。
赵悬弓的背後沁出了冷汗,他以为冒顿接下来又会做那件让他羞耻万分的事,可是这一回,拥著他的男人纹丝未动。
贴著冒顿的胸膛,赵悬弓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的搏动,那麽有力,那麽沈重……在匈奴人流离失所的岁月里,这个男人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拥著他那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爱妻,一起度过那个艰难的年代?
赵悬弓的胸口鼓噪得厉害,却又不敢动弹,他一直胡思乱想著……直到浓浓睡意拢上他的眼睛……
“月儿。”
堕入梦境前,耳畔传来一声动情的呼唤。
赵悬弓知道,这是冒顿又在呼唤他那早已香消玉陨……永远不会再回来的爱人。
阏氏 七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第二天,赵悬弓醺醺然地睁开眼睛,他清楚地知道什麽都没有发生,冒顿只是搂著他,等他入睡又径自离开。
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麽?真不明白……
经过昨晚,赵悬弓忽然发觉冒顿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麽恐怖,他似乎很寻常,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唯一不同的是:
他是个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