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烨当然预料王旬会死,死于中毒,可不解为何只缘由王旬毒死,所有人就认定是他存心拿了毒药要害司徒昭蕴,口口声声要为率领他们奋战沙场的三王爷报仇,难道他们全不明白,司徒昭蕴死了,他才是最伤心难过的人。
面对紧紧逼迫,而他无法言明真相,倘若因此害了瞿君瑞,他同样会伤心难过。原来,谁都割舍不下,才是他所有的悲剧。
心口一热,旁边的张藻惊呼扶住,小心地用丝帕擦试他的唇间,露出惶惶神情,瞧得连虞烨也是诧然。
"怎么了,张藻?"
"陛下,老奴对不起陛下......"
张藻老泪纵横,若非还扶住虞烨,定然会跪下来伏地磕头。虞烨抢过张藻手里的丝帕,抖开来时,张藻更加泪如雨下。
"不过就是呕了口血而已,你哭什么!"听闻外间已是杀声震天,虞烨扔掉丝帕,暴怒地咒骂。
行宫薄弱的防备经不起冲激,何况跟随的侍卫慑于帝王残暴,叛的叛散的散,十之八九。空有一身武功的虞烨,深切体会到独木难支的滋味,失去了曾经全力支持他的师兄们,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
节节溃败,最后退守至那间他曾亲口下令焚毁只余残垣断壁的小院前,身边剩下的,除了张藻、唯有寥寥可数几名侍卫。
有胆量近身缠斗的,都算叛军中有些功夫之辈,本不足惧,可若数之不尽又绵绵不绝,再高的武功,累到乏力也难免伤损。行宫重重屋顶上密布弓弩,赵元礼分明存了狠心要他插翅难飞,他又如何逃脱得了?
虚弱地靠坐残破的墙边,看着守护他本就不多的侍卫愈渐减少,虞烨已心灰意冷。
叛军中传来骚动,两条矫健身影,奋力突杀靠拢过来。
还有谁会在他大厦将倾的危难时刻拼命地巴巴跑来随他赴死?虞烨困惑地盯住终于来到面前的人。被血污秽了的脸庞,同他一样陷入迷途受到血腥肮脏的人,一个竟是平素温文尔雅的瞿君瑞,另一个,虞烨更加不敢相信,居然会是尹默。
到底,他还是不了解瞿君瑞,不懂得情为何物,以为瞿君瑞真会为了一个女人对尹默下手。瞿君瑞,瞒得他好苦。
尹默与瞿君瑞,肩并肩守在他的前方,替他挡住想要狙杀他争抢头功的士兵。毫不迟疑手起剑落,两个人,一致的行动,默契到心有灵犀的配合。不消片刻,虞烨的眼前,就是满溢的血,浸入泥土,像是永远也洗不尽的红。
没有人再敢贸然围攻过来,但毕竟势单力薄,又能守住多久。赵元礼下令众人退后,弓弩手整齐排列待命。
赵元礼行出,小心踱测着距离,对尹默与瞿君瑞躬身行礼道:"暴君无义,天下人早想杀之而后快。大王爷,二王爷莫再固执,何苦为个暴君卖命,多年来,我们这些将士还愿意保守国家,就是因为钦佩你们这几位王爷。不如杀了暴君,无论由你们谁来继位,重撑天下都好,我们皆会全心全意效忠犬马。"
虞烨止不住地狂笑,自至气竭,喘息道:"听到没,你们谁来杀了朕,谁就可以坐上帝位。"
向来沉默寡言稳重有余的尹默,闻言竟咆哮如雷:"胡言乱语!该死!"
不管不顾跃向赵元礼,执剑急掠而去的身影,挟着冲天怒焰锐不可挡。赵元礼压根来不及还手,立斩剑下,一颗头颅滚落下来,至死,不能置信地瞠目。
38
箭在弦上的弓弩手们一见主帅遇害,齐齐箭发,仅余的几名侍卫终也阵亡。尹默、瞿君瑞以剑护住虞烨,虞烨则拉了张藻,渐渐转移至门边,打算退守门内躲避箭雨。
眼看快入大门,张藻出其不意摸出匕首,刺向虞烨。
张藻不会武功,速度并没有快至不能闪避,只是从未曾想过张藻也会背叛的虞烨,太过惊人的变化,一时措手不及,懵懵懂懂看着那锋尖就至身上。
旁边最近的尹默暴怒狂吼,因为位置的关系来不及制住张藻,迫在眉睫之际回手一剑,刺穿张藻。
"老奴对不起陛下......老奴服侍过阎朝,又服侍过佚朝,陛下哪知老奴这么多年来,是抱持怎样一种难堪的心情,留在陛下身边......陛下暴虐不仁,致使天下百姓遭受苦难,老奴一直在陛下身边,也看得最是清楚,若非如此,陛下乃老奴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又怎会狠心伤害......老奴死不足惜,万望陛下切记,莫要轻视身边......"
张藻胸前与嘴里同时涌出血来,虞烨不忍睹视地待要阖目,张藻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执意递到虞烨手里。虞烨震撼之下刚一接过,张藻就已然气绝身亡。
倾射而至的箭雨,瞿君瑞飞快跃来,挥剑护住虞烨,可惜,无法同时兼顾两人。
浑身染血的瞿君瑞,已难以分辨眉目的脸庞,却清清楚楚传达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嘶心裂肺的痛吼,激荡了所有人的心。没人再发箭,不知是谁带头,叛军们陆续跪了下来,隐隐约约传出低泣之声,哀悼着英魂的消逝。
尹默是曾经率领他们毁灭阎朝建立起暗朝的人,是凭借卓越能力与宽厚贤明博得他们敬重的人,若非立场不同,谁会忍心举戈相向。
瞿君瑞挥剑斩断尹默身上竖立箭簇,气若游丝的尹默,依然坚持望向虞烨的眸光,不舍痴缠,终究徐缓地模糊,一点一点溃散开去。
为虞烨而死,他不悔。对于虞烨,他的情意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从来不言而已。
虞烨不懂希容那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忍受痛苦在肩头烙下梨花的含义,而他情愿虞烨永远不懂。瞿君瑞大概因着同样的心思,才会也千万百计接近希容。
怕瞿君瑞会忍不住杀死希容,受到虞烨的质疑,他带走了希容,半路受到截杀,当他被围攻无暇旁顾时,那个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希容,一剑毙命。他当然知道那个黑影是谁,从一开始,默默无语看着那人影子的时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
把这一切认定是虞烨的独占,暗地里欣喜若狂。甘受对希容愧疚的折磨,也不愿言明真相,背负着沉重的罪恶,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弱点,临到头来,反被虞烨利用来对付他。
虞烨,果然还是虞烨,无论发生何种景况,冷酷决绝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对于截然相反的他来说,不谛为致命的吸引,才会让他爱到疯狂。
瞿君瑞跌坐地上,发现怀中的身体逐渐僵硬,方确定这一次尹默是真的死了,而非如上一次的婚礼,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
没了张藻的搀扶,摇摇欲坠的身子,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尹默面前。虞烨伸出手,颤颤危危抚上那双至死犹不肯阖去的双眸,仿佛所有情绪,已被同时带走。
"小师弟,你为何不能早一点做出选择呢......"
明知道自虞烨进入璇玑老人门下的那一刻,尹默的眼中就只有虞烨,从来看不见他的眼中,也只有尹默。他不是不恨,可依然无怨无悔,为了顾全尹默协助虞烨成就大业,心甘情愿追随,沦为开劈江山的刽子手。伤害了那么多人性命,今日,才会落得凄惨下场罢。
"抱歉,三师弟的事......原本都是想救他,怎知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曾特意劝谏他全身而退速速离开,可小师弟一派人去唤,他还是将愚兄警言全然抛诸脑后,情愿至之险境也要回到小师弟身边,说到底,也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两滴红色的水渍终于滚落下来,溅到尹默脸颊,分辨不清到底是融合了血流下的泪,还是泪流下融合了血?司徒昭蕴临死前会说无论生死再无遗憾,是早已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如似要被风吹散去的浅淡微笑,瞿君瑞最终还是选择了追随尹默。利落的一剑,虞烨还来不及反应,瞿君瑞的胸前已溢出鲜红,与之前沾染的血污汇合一处。
"小师兄一直在调查去年此时我们几人去了何方,他们都不肯说,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了......是师父他找我们去,不想我们随你一同毁灭,要带我们离开,可他们......都是疯子,卫仲光还自残左臂,若非师父医术高明,留下他治疗......不过,到底还是废了......卫仲光他,乃是师父的亲子,以前怕刺激到无父无母的你才隐忍瞒住,一直随着我们只唤师父......师父对此相当恼怒......听卫仲光私下说起,除了我们五人,师父后来又收了第六个弟子......要小心......"
他们都是疯子,自己又何尝不疯,他看着尹默,每每顺着尹默的视线看到虞烨,像是雏鹰从山崖坠落的孩子,明明已跌到遍体鳞伤,仍旧执拗地渴望飞翔。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是否会受到天谴?所以才注定得不到幸福。
虞烨,是他们合力纵容出来一只任性的雄鹰,他们亲手协助他随心所欲傲视天下,也因此犯下祸害苍生之罪。他们都是罪人,为爱充昏了头的罪人,理应受到惩罚。
早该明白,尹默,才是瞿君瑞的一切,是留在他身边唯一理由。如果可以早一点做出选择,早一点选择的话......但他又怎能选择。瞿君瑞绝不会是那个男人,这个答案烧灼了虞烨的心。
满跪一地的叛军无人跟去,两位敬重的王爷相继殒落,君王蹒跚悲怆的背影,连他们也渲染上凝重的沉痛。
39
春天的梨花树,一片繁茂的洁白,飘坠而下的花瓣,始终,是要染上尘世的泥污。
"还以为用不着亲自出手呢,我的陛下。"
伴随话语,步态雍容踱来的人,换下卑贱侍从装束,没有了嬉笑不羁的伪装,一身水蓝纹绣锦袍,烘托出天生华贵的气质,仪表非凡。
"你究竟是谁?"
"敝姓薛,薛庆余。"
勿需过多解释,薛,乃被覆灭的阎朝国姓,余庆,正是当初虞烨放过的少年,阎朝幸存的太子。唯一的不解,是虞烨思忆起曾经划下的十字记号,若是易容或戴着人皮面具,他还不至察觉不到。
落花剑狂怒疾刺向余庆,余庆抽出腰佩长剑,仓促应对。
虞烨早已算好,手中宝剑迎头一削,满以为凭落花剑的锋利,削铁如泥定然会断开余庆的剑顺势而下,怎知反是落花剑被荡开,撞到了自己臂膀。
璇现老人曾在密室告诉过他,落花本为一双,他手中不过雌剑。他如多造杀孽祸害同门,雄剑就会出现。落花宝剑,雄剑一出,雌剑只有雌伏,也即是他殒命之时。
余庆的剑,丝毫不逊他的落花,相交时传递出绵延之力,仿佛铸来专为克制落花。细细看来,那剑似一泓如水银亮若雪,正是去年行宫那夜,刺客用来涂抹春药引他坠入陷阱之剑。
余庆脸上无伤,凭旋玑老人独步天下的医术,自然能够修复到天衣无缝。
怀里揣着张藻递给他的东西,一个金色面具,侵犯过他又害他不得自由的男人,每次出现莫不作为掩饰的金色面具。张藻与那个男人勾结,总能来无影去无踪的男人,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都不难理解了。
张藻与瞿君瑞临终的提示,加上这把剑,既使再不想去明白,可事实由不得他逃避。
第六个弟子,原来,这便是旋玑老人,他的师父,早已为他安排的结局?众叛亲离,众叛亲离......还真是一个适合他的结局。
"你的伤......"
"反正已经遍身是伤,再多一处,也没甚要紧。"
虞烨凄楚一笑,原来那个男人,给予他的全是谎言与欺骗,再多的伤,又怎抵得过心底的痛。
"我以为......那些都是别人的血。"碍于敌对立场,余庆踌躇言道。
一袭黑袍全被濡湿,若非细瞧,实难分辨细微破绽处泄露的伤痕累累。余庆怔怔地瞧着虞烨,眸光中渐渐溢出心痛的神情。
虞烨,至高无上的君王,手握生杀大权从来妄顾人命,还兼是他的仇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同情一个像虞烨这样的人。但心口痉挛般的抽痛,再再提醒着他,他已经在同情,或许,并不仅仅是同情。
痛苦到想要碎裂手中伤害虞烨的剑,追悔莫及到情愿从来没有开始过复仇的游戏。可事到如今,敌对的双方,他已没有办法回头。
从那一刻,虞烨挥剑在他脸上划下血红十字,击溃虞烨,这个以血腥手段给他的家国带来灭顶之灾不可一世的帝王,已然成为他生存的目标。无论用任何方式,只要能让虞烨同样品尝到失去至亲之人无力挽回的折磨,最信任者背叛的愤恨。
腻在虞烨身边许久,杀死虞烨的机会屡屡皆是,他却不愿尝试。无心的虞烨,死亡不过解脱,他还没这般好心成全。只有使虞烨也拥有了感情,他才能将所有的屈辱,加倍还诸予虞烨这恶魔之身。虞烨越是荒唐,越是不得人心,对他来说越是称心合意,因为这正是他的目的。
自去年行宫回来后,他就心心念念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明知道虞烨挑选侍从的含义,还不顾张藻劝阻亲自潜入虞烨身边,甘愿接受虞烨对他的百般凌虐,也不愿假借他人,倘若真只是为了复仇,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复仇的游戏,不但伤害到虞烨,同样也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法再分辨出当初毅然决然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
视线久久停留在虞烨脸上,余庆已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虞烨从怀里摸出金色面具,眩目的光芒,曾经迷幻过他太久。
梨花树下的井里,激起轻微水声,看着长久困绕自己的东西迅速沉落,强制忍耐,方能不淌下因目痛而浸出的水渍。
展露笑颜,虽然那个笑颜过于苦涩,但也终没太过难堪。
一直以为会是他的师兄们,一直期盼着会不会是因为爱,才对他做出不合常理之事。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寻,想要揭开真相,结果这个真相,并非他所期盼,反而一个接一个地伤害了真心待他之人。
执意守护着他的师兄们,若非那个男人的出现偏偏扰乱了这一池平静的水,或许将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察觉的秘密。
"那口井......可以通往密室的暗河......所有兵符都已在你手里,回京城,便可集结军队剿灭叛军......"
瞿君瑞弥留之际,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出最后的话语,对他来说,已无任何意义。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太多,才终于也懂得了心痛,而他依然一无所有。
他已不是天下的帝王,脱下这身束缚,才发现原本以为重要的,其实并不重要,如果可以重来,可以重来......他情愿用这一切,换取那怕些微的温暖,只是,他再也换不到了。
或许死亡,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
站立井畔的挺拔身躯,到了此时仍不屈服般的坚定,苍白脸色更映衬出绝美容颜,乌发在风中纠结,受到血污浸淫的黑袍,随风飘飞......
余庆茫茫然地望着那个一晃而逝的落寞笑容,倏忽发现,虞烨,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害怕寂寞的一个人。独自呆在冰寒的井底,没有人陪伴的话,虞烨还会寂寞吧。
霍然惊觉地伸长手臂,黑袍从指尖滑过,萦绕于风与花之间的叹息后,只闻寂落的水声。
叛军们左等右等,终捺不住闯入,搜遍整个残破的小院,却不见一个人影。
有人在井旁拾到一双宝剑,剑身上纹有字迹,一剑名曰落花,另一剑,也名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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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飘浮着芬芳馥郁的花香,儿时的床榻到底还是狭窄了些,虞烨不适地伸伸曲侧的身子。
"陛下......陛下,时辰已经晚了,陛下是否要回宫?"张藻小心翼翼地询问。
被吵醒的虞烨,浑浑噩噩睁开眼眸,茫无头绪地打量四周,朦胧黯淡的小屋,正是他儿时居住过的房间,而张藻,也活生生恭立床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