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书。"不满于被打扰,虞烨搁下夜光杯,冷冷道。
余庆扔掉手里的书,凑近来,几乎含住虞烨的耳垂,暗哑的声音充满诱惑:"今天,不玩?"
虞烨猛然大力推开余庆,余庆跌坐到地,皱眉抱怨:"好痛,就不能轻点!怎么,今天没兴致?"
虞烨面无表情递出手,余庆有点诧异地伸手,刚借由虞烨手上助力站起,虞烨手间一推,余庆又重重摔倒。连跌两次,余庆痛得一时爬不起身。
凝神望着敞开的寝宫门,虞烨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愧疚吗?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出现于残暴的帝王身上。一定,是看错了。
35
花梦楼,司徒昭蕴常来的地方,虞烨第一次迈入,川流不息的客人,娇嗲的调笑媚语,来了,才发现这里实在不适合他。
"你就是三王爷的红粉知己?"虞烨绣过斗笠罩面的黑纱,审视着白衣素面的女人。鬓角一枝洁白的花,犹沾雨露,是为何人?
虽瞧不清容貌,虞烨浑身自然而然浸出的慑人气势,令女人只敢规规矩矩坐在虞烨对面。为虞烨斟上一杯酒,不无哀伤道:"惜梦一介青楼女子,哪里高攀得起。三王爷不过是不想在世人面前太过难堪,做做样子罢了。"
司徒昭蕴平素的风流都是伪装出来,只为了不太过难堪?还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梨花春雨原来并不如名字那般温酣如梦,反而呛到浓烈,浓烈得令人想要落泪的地步。
"爷想要惜梦怎么陪,是听听小曲,还是一醉方休?"
"不用,你且说说三王爷的事。"难以下咽的酒,虞烨玩弄着酒杯,不明白司徒昭蕴怎会喜欢。
"爷要饮酒无妨,三王爷的事,惜梦却是不敢说的。"
勉强执起酒杯正要送到唇边,闻言一顿,虞烨诧异问道:"为何?"
"看爷的气度举止已知定非寻常,三王爷为奸人所害死得委屈,可这奸人身份尊贵,就算曾犯下过失削夺权力,依然受到百官的掩护,惜梦即使想为三王爷申冤,也投告无门,爷还是莫要知道以免引火烧身得好。"
"哦,你认为奸人是谁?但言无妨,止不定朕......我倒可以一试。"
惜梦跪到虞烨面前,戚然落泪道:"旁人都言三王爷之死乃帝王阴谋,惜梦却知并非如此。惜梦虽无证据,但三王爷有次受了剑伤到此借酒浇愁,酩酊大醉后曾无心提及,言说是二王爷要害他,还说二王爷很久以前就害过他一次,倘哪日不明不白死了,定然是死在二王爷手里。"
那次剑伤,分明出自他的手笔,司徒昭蕴为何醉言是瞿君瑞所害?
"小师弟,你知道我最想杀的人是谁?""是司徒昭蕴......他错就错在不该捡你回来,不该引领你入师门,害我们所有人都活得辛苦。"
猛然忆及瞿君瑞亲口所言的话语,难道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当真存了心要至司徒昭蕴于死地?但司徒昭蕴远在边关,瞿君瑞理应还困于京城,又怎么下手?
饮下一口呛人的酒,虞烨苦涩摇首。司徒昭蕴乃中毒身亡,毒,是他亲自奉到司徒昭蕴面前,他还欺骗了司徒昭蕴,期限是四个月,而非五个月。司徒昭蕴会于半途毒发也不稀奇,到底,还是多心了罢。
司徒昭蕴的遗体灵柩被白幡车马送回,停放三王爷府。
当文武大臣都去相对哀恸时,虞烨没有露面。等到所有吊唁的人离去,虞烨才于深夜悄然驾临。
谴退守灵的下人,勾勒金漆的棺木肃穆躺置正厅中央,虞烨命随去的侍卫开棺,这方发现棺木角落的阴影处,蜷缩着一个人。
侍卫将那人拖攥出来,扔到虞烨脚前。那人也不爬起,用着最初的姿势侧曲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
恭立一旁的王府总管惊骇跪下道:"陛下息怒,王旬他已疯了。"
王旬......虞烨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骤然想起,令侍卫将那人拉起架至面前。
脏兮兮的脸,满身尘土气息,恐怕从边关回来就未梳洗过。曾经灵动俊俏的少年模样,此时神情呆滞,嘴里不停歇地叨念不停。若非王府总管唤出名字,虞烨根本无法辨认出眼前的人,竟是王旬。
"他怎会疯了?"难道当日他让王旬带去之物出现变故,司徒昭蕴才会遭遇不测?
"禀陛下,自王爷出事,王旬便疯了,成天守在棺前死活不肯离开,请了大夫也是无法。"
"朕问你他怎会疯了!"虞烨狂怒抽出剑,锋刃横到总管颈脖。
总管瑟瑟发抖道:"陛下,王旬疯言疯语,陛下切莫相信。"
虞烨的听力很好,自然不会漏过王旬一直叨念的话语。"是二王爷......二王爷害了王爷......不,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他既然疯言疯语,留着也是无用。"落花剑从总管的脖颈收回,搁至王旬颈侧。
王旬无动于衷自己颈侧的剑,总管倒吓得连连磕头,捺不过君王威逼,终道:"王旬疯了已够可怜,求陛下饶他一条性命,老奴也是听闻随军将士私下交谈,说王旬得到陛下所赐带予王爷,甫出皇城便遇埋伏,幸得二王爷所救。可当二王爷见到陛下所赐之物,却大惊失色,言说那是夺人性命的巨毒,劝王旬另换外形相似的药丸带给王爷。
但王爷竟中毒身亡,所以王旬认定二王爷换给他的药才是毒药,而自己亲手带了毒药交给王爷......老奴还听闻王爷得到陛下所赐药丸时欣喜若狂,高声笑言陛下果真还念旧情,无论生死都再无遗憾了......王旬多半是忆起此事,羞愧难当之下才会失了心神。"
落花剑无力握住,坠落于地。
瞿君瑞判断不错,他赐予之物确是夺人性命的巨毒,不过也是以毒攻毒的最好解药。问题是他无法界定,瞿君瑞究竟出于无心还是故意,王旬才离皇城便遭遇埋伏,偏得瞿君瑞相救换药,世事那有这般的巧?
侍卫跪地拾剑奉给君王,虞烨收剑回鞘,连着数次,怎么也收不回去。张藻默默代他收了,重新献上。
虞烨抓回剑,握住剑身的手,颤抖不止。张藻适时搀扶住他,支撑着他行至棺前。
闭目抚摸,冰凉的肌肤寻不到一丝温暖,一如他的全身,也寻不到一丝温暖。手指滑过脸庞英挺的线条,曾经时时只要回头就可以看见的人,曾经在他身边不着痕迹给予他关心的人,
为什么不能再点明白,司徒昭蕴从来没有过任何人,有的,就只是他而已。
情不自禁俯低身子,在寻到的唇际烙下轻吻,如果这唇,还沾染着毒,便带他也走了罢。颊上微微的寒意,原来他也会泪流满面。
"三王爷临终的表情十分安详,陛下不看一眼么?"张藻劝道。
"不用,朕要回去了。"何时,他竟也怯懦到连睁开眼的勇气全无,怕一旦看了,一切俱会随之崩溃。
推开张藻,踉踉跄跄走出王府,虞烨五味陈杂地望住急步恭送出来的总管。
"朕所赐之物可还在?"
"原在王旬处,现暂由老奴保管。"
"三王爷无福消受,便由王旬代劳了吧。"
王旬堪称忠仆,但这忠仆,却害他失去了唾手可得的温暖。
淡淡说完,虞烨上轿,催促起驾。撩开窗幕迎来夜风,王府的门楣挂满白绸,仿在嘲弄他的心,同样一片白茫茫苍凉无尽。捺到头来,依然空空如也。
36
虞烨坐在马车内,望着车窗外路旁繁花似锦,原来,又已到了梨花烂漫的时节。
本不想去的,男人第一次拥抱他的地方,但张藻却言梨花树与那口井都还留着。
那口井,是曾让他誓言绝不再受轻蔑而奋发图强才会有暗王朝的存在。那株梨花树,是先皇在恩宠过他的母亲后亲手种下,也是先皇亲手为母亲做过唯一的事情。所以母亲,哀漠大于心死时,才会选择自缢于那株梨花树。
的确不该只因为一个荒谬的理由,就轻易损毁掉。长年跟随他左右的张藻,到底比较别人更多明白他的心思。
等待不及地提前了行程,司徒昭蕴举丧的日子,皇宫的队伍也浩浩荡荡开往行宫。
司徒昭蕴长年的功绩早已深入民心,此次又御外有功,最后的落幕,君王却拒绝出席。多半,又会得到不义的名声,不过,他已不在乎。
出行之前,余庆一直送到宫门外。
自从三王爷府回来,虞烨就再没宣召过余庆一次,余庆还是那付吊儿啷当的样子,他没有多加理睬。与余庆之间,无关乎感情,余庆只是他的共犯,如此而已。
余庆目送他的眸光中,飞快闪过怜惜,或有稍稍动摇,可他不愿去捕捉,只了无痕迹地消散。
突然厌恶起眼前的那张脸,成天嬉皮笑脸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兴许从一开始就很像,所以从一开始就宣招的是余庆,而非别人。
中途,前往行宫的队伍绕道去了二王爷府。
虞烨独自进去,王府内有不少的人,下人们早已谴散,留下的,仅仅是派守在这里伺候捕捉瞿君瑞的侍卫。
一路喝退问安的侍卫,循着记忆的途径深入密林,那日曾与瞿君瑞缅怀过往的草庐,沾染晨曦雾珠的竹林,蹁跹着青翠的鸟。在属于他的房中,果然有个密室,与遥远时光中一模一样的密室。
手执油灯拾级而下的时候,虞烨不免在心里嘀咕,瞿君瑞居然会大费周章弄出这么个草庐,连密室都一应照搬,难道早已料定会有今日的结局?总是隐在暗处,揣测不透的人,行事作风,倒真有些像那个神出鬼没般的男人。
偌大的密室中,除了引入的暗河静谧淌过波澜,并无他人。水边残留有炊煮的痕迹,瞿君瑞果然曾经躲藏于此。
虞烨寻到一个青玉雕龙的小匣子,当初他论功封王,用来盛放兵符的匣子。
打开时,本以为里面定然无物,谁料会有两张整齐叠好的上等绢纸。
出自瞿君瑞亲手的丹青,一张是英伟不凡沈稳内敛的身影,一张,竟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自己的五官眉目。像受到亵渎般恼羞成怒一并撕碎,那个总以温文笑容掩藏住内心,较之女子更加秀逸俊丽的男子,时至今日依然不明白,在瞿君瑞心底,究竟谁才是最重要的人?
不可自抑思忆起昨夜的情形,自从余庆入住寝宫,再未出现过的影子,在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又一次悄然出现。像要剜住他的心神,用着毫无起伏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呼唤。
"虞烨,虞烨......"
黑夜中,修长身影不知何时立于窗畔。金色面具,在窗绸浸淫进的月光下,幻出迷离。
不是司徒昭蕴,本已确定的真相,一瞬间天旋地转,令他几欲失常,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男人从背后拥住伏在龙床前的他,道:"今夜,你心里想的人,又是谁?"
"你,是何人?为何要对朕做出......那种事来?"颤抖的声音,不敢相信会是从自己口中说出。
唯一尚存之人,仅有瞿君瑞而已。虽是不可思议的答案,倒也并非全无可能,毕竟他曾经亲手杀害希容,尹默之死,依瞿君瑞的聪敏不难猜出与他脱不了关系。
"瞿......君瑞?"脱口而出的呢喃,没能察觉声音里带出几许期盼。
轻抚颈后的手骤然一紧,痛苦的刺激,反而使他情不自禁呻吟。
"你实在不该太过多情......"沉郁的叹息吹拂在他耳侧。
向来被人认为无心的冷酷帝王,在男人眼里,居然会是多情。荒诞无稽的结论,连他都忍不住发出嘲笑。
男人沉默,无形的压迫,仿如掐住咽喉。
"你让我失望了,所以,理应受到惩罚。这件皮衣,据说最妙之处,是受缚之人挣扎一分,便会自动收紧一分,越是恐惧兴奋,越会桎梏到难以忍受。"男人冷静的语气,仿如只在转述别人的形容。
说是一件皮衣,少得可怜的遮蔽根本无法掩身,还满缀细细银链,晃得人眼花缭乱。虞烨心间涌上苦涩,他会变成怎样?如果变成那样,又会如何?已不敢想象。
曾受侵犯的恐惧瞬间萦绕心头,漫无边际到整个包裹住他,似受束缚般无法动弹。
男人恣意地玩弄,并不急着到达最后,每每欲望到来,不是松手,就是骤然掐紧,存心不令他好受。
自觉受到莫大污辱,难耐地喘息挣扎,皮衣渐愈紧箍。窒息般的快感灭顶涌来,更加感觉羞耻。可越是羞耻,全身肌肤的触感,越是敏锐。
连男人毫不留情施予他巨浪般袭来的痛苦,也没能让他拥有一丝一毫恢复理智的清醒。
身体受到紧箍而引起的麻木,无力回应,男人不满地用指甲一次次划破肌肤柔嫩处,持续增加的伤口,受到不停歇的连带撞击,激出强烈到匪夷所思的炽烈。
呻吟着,不由自主扭摆,稍有移动,身上的皮衣更加紧束。乌发散乱地被汗水粘附于细致无瑕的脸侧,因强自忍耐而高仰起的颈项上,涔涔的湿汗闪烁,笼罩一层朦胧光晕。
临走前,男人同往常一样为他解开束缚清理身体,甚至不惜渡入内力为他推宫活穴,避免长时血脉不畅引发僵硬症状。而且,做得没有任何迟疑般理所当然。
既是存心来使他屈辱,又何必每每在最后,施舍给他温柔。
但总是落入男人陷阱的自己,又算什么?第一夜,他还可以借口是中了男人圈套,可之后呢,他依然无力反抗。难道,仅仅因为武力敌不过,心灵遭受创击,就自甘堕落愿意接受男人加诸于他身上所有屈辱?这种理由,真的能够相信?
倘若那个男人真是瞿君瑞,时至今日方才发现,又叫他情何以堪?
37
眼前的梨花开得分外繁盛,仿佛天地都渲染上一层纯净的白。
身后是焚烧残余颓败的屋瓦,他来到这个世上初生的小院,也是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男人初次拥抱他的场景。
那时自以为是的恨,如今想来,全是可笑。他真的恨那个男人吗?男人给了他那么可耻的身体,若要说恨,他所恨的,只是男人为什么不是爱着他的人,在他终于也懂得了爱之后,却蓦然发现付出感情的只有自己。
原来,他害怕的不是男人对他施虐,而是害怕自己,在男人对他施虐的过程中,竟然享受到难以磨灭的快感。心底某处一直空虚的角落,悄然填满,充盈着几许愤恨,就充盈着几许期盼。
无法承认的屈辱,并非身体受到玷污,而是他的心,已在同时沦陷,只因男人在强暴的过程,施舍给他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柔。但帝王的尊颜与骄傲,不允许他坦然,只能选择杀死那个男人来确定自己从没有过动摇。
犹记得母亲的尸体,摇荡在那枝斜斜的粗丫,狰狞的笑容,曾带给他长久的梦魇。受到诅咒的孩子,果然只能孑孓一人。
"陛下还是快些逃吧,赵元礼已引领叛军包围行宫,要不了多久......"张藻欲言又止。
赵元礼叛乱,趁君王至行宫祭祀,发动军队齐齐倒戈,领兵攻袭行宫,企图弑君造反。
"暴虐之君人人得而诛之,杀一个暴君不需要理由,不过臣还是为陛下带来了一个理由。陛下冷酷不义,残害御外功臣,神人共愤,我等誓为三王爷报仇血恨!"
引兵来犯的赵元礼在行宫外理直气壮朗声高诵,原本隶属君王的军队,是异口同声讨伐暴君的呐喊。
赵元礼带来的理由是王旬的尸体,七窍流血的尸体,显而易见毒毙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