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李幸及时赶到,我才没把崔叔闻掐死。
李幸带了崔叔闻那身大红色的状元袍子过来给他——那天的殿前听封因为皇帝临时召见我没办成,现在要补上。
李幸把崔叔闻带走之后,我和他足足有一个半月没见上面。
这一个半月里皇帝……咳咳,父皇,发了诏书,诏告天下:当年花贵人所生皇子怀真被找回来了。跟着是拜太庙,册封,拜我死掉的老娘的灵位,见皇后,见各位皇叔,见各位兄弟……当然最最要命的是跟着李幸学宫里的规矩。内务府和礼部的人忙了个人仰马翻,我累得马翻人仰。
然后,我就成了敬王爷。
从前我一听到“王爷”这俩字,联想到的都是半拉胡子的大叔。现在这大帽子扣到我头上了,我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别说本王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另外那几个,虽然一个比一个扶不上墙,可一亮相,好歹都还人模人样。
这些都是我东拼西凑听来的。我父皇一共生了七子五女,际遇各不相同。老大是慧贵妃生的,出生没三个月,夭折了;老二就是皇后生的太子怀安;老三就是我;老四怀景,资质平平,倒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可惜他沉迷酒色,据说那肃王府里的小妾比父皇的后妃还要多,我也没亲自数过,不知真假;老五叫怀明,自幼体弱,一年有七八个月躺在床上,封了端王之后就没出过他王府的门;老六怀瑾,封章王,据说天生聪慧,半岁会说话,五岁会写诗,倘若能活下来,必定是曹子建第二——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十七岁的时候病死了,留下来一堆吟风弄月的诗稿,供举国上下的多情男女伤情落泪,也算是造福百姓;最后是老七怀岱,据说好武,从小跟着武状元练功夫,结果十四岁的时候骑马摔死了。
一句话,皇帝的儿子不好当。
扳着手指头数一数,现在剩下的就怀安、我、怀景、怀明四个。
太子比我大,自然是要我亲自去拜见他的。
怀景来见我的时候,他那山一样的身板把我吓了一跳。我和怀安怀明都是瘦长的身形,只有这位怀景又高又壮,身上的衣服都绷得紧紧的,让人担心他的衣服随时会被撑破。他人还没到跟前,我就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再走近些,才看清了他脸上脖子上衣领上都还留着写粉红色的脂粉印子。
我比他大一岁,按道理他要先向我行礼。礼毕,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我肩上,拍得我骨头几乎碎掉几根,极豪爽地说:“以后咱就是兄弟了!什么时候想喝酒想乐呵了就来找我,兄弟我奉陪到底!”
我只得道声客气客气,找个理由赶紧走人。
怀明躺在床上不能走动,倒是我跑到他府上去见的。他那王府阴气极重,走到哪都是阴森森的一片。我坐在他旁边说了不到几句话,他居然就睡着了。我只得告辞。
出来的时候边走边想——倘若我也在皇宫里长大,不知现在又会是什么光景?
这个倘若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人生真他大爷的忒没意思了。
然后我才明白过来,父皇在领我出去见群臣之前,把手按在我肩头上说“自己保重身体”的时候,他说的决不是客套话。
相比之下,那五个姐妹的命就好到天上去了,四个嫁人了,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我见过其中四个,都是粉粉嫩嫩的一块肉团,哭起来能要人老命。剩下一个怀碧等着嫁人,后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她奶娘都在关心她的婚事——她们才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
我就惨了。
父皇下诏之后,守在碧华楼外的侍卫一下子从十五个加到了三十个,何昭的官职升了半阶,正式成了本王的护卫,带着他那一队人马跟着我回了敬王府。我怎么看怎么肉疼——侍卫不比一般的仆役,他们一天要吃四顿,每人每顿都要有三海碗饭两斤酒一斤肉外带四两花生时鲜蔬果若干,老子的俸银还不知道够不够他们打牙祭。
再说那敬王府——虽说是父皇赐的,却不是新盖的。据说是当年抄了一个官儿的家抄来的,那府邸荒废了许多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给工匠去翻修,情况可想而知。我住进去那天晚上下了场大暴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只有床上还是干的,夸张点说——床前已是一片汪洋,我那两只鞋子就是汪洋上浮沉的小舟。
我坐在床上,看着侯叶带着那四个小太监来来回回地往外舀水,深感抱歉。
偏偏就在我最狼狈最见不得人的时候,有人通报:翰林院修撰崔叔闻求见。
我跳下床,一脚踩在积水里:“请他到前厅,上茶伺候!”
第三十三章 机会来了
整个敬王府能见人的地方,只有前面那两进院子和一间正厅。我自己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叫来一个小厮——抱歉,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井里打了捅水给我洗脚,我趿了鞋子直接就奔前厅去了。
我从后门一气冲进去,却没看到人。左右找了一遍,又跑去正门去,才看到台阶下一个穿蓝色官袍的人影,正拦着何昭手下一个侍卫在这里当丫环的表妹秀梅说话:“姑娘,你家王爷每天都能见着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好得很,玩遍云嘉青楼花魁伤透半个云嘉城少女芳心的崔翰林终于调戏到我家里的丫头头上了。
我咳嗽一声:“崔翰林,好久不见啊——”
崔叔闻回过头来,自己拿手在脑门上装模作样地敲了一下:“瞧我这话说的,姑娘,你每天都能见着你家王爷,可真是有福气啊……”
我板起脸来:“秀梅,还不给快崔翰林上茶——”
崔叔闻一抬手,两只眼珠子仿佛粘在了秀梅身上:“有劳秀梅姑娘了。”
秀梅低眉顺眼地从我身边过去,手脚麻利地往一只茶杯里倒茶。崔叔闻走上前来,对着我拱拱手:“翰林院修撰崔叔闻见过敬王爷千岁。”
得,一下子就给我多加了两百岁。
我作势请他进来:“崔大人客气了,快里面请。”
瞧他的神色,果然是春风得意,容光焕发,看样子不知过得多滋润。
我越看,就越生气!
他大大剌剌进了门,两手背在身后把正厅的屋顶端详了一番,又把父皇御赐的对联读了一遍,才接果秀梅递过去的茶杯吹了口气,说:“王爷的新宅,果然不同凡响!”
我不理他,转头问:“秀梅,你今年几岁了?”
秀梅低头细声说:“启禀王爷,奴婢今年一十七岁了。”我看向崔叔闻笑说:“你要是再年长个七八岁,也许能入得了崔翰林的眼!”
崔叔闻一口茶喝下去,立刻被呛到了。我看着他抚着胸口咳嗽,接着说:“听闻崔翰林每到一处,就先问有没有年纪在二十四五的姑娘,不论颜色如何,都要叫来看看——崔翰林,慢点喝,本王又不会跟你抢!”
不知是不是本王的话说得太重,他的脑袋低得都能压到肩膀下面了。我整理整理情绪,和蔼地说:“秀梅,你先下去吧。”她面露喜色,屈了屈膝盖就退得没影了。我自己走过去一脚踢上门,回来在崔叔闻背上狠狠捶下去:“崔翰林,觉得怎样了?”
他抬头看我,仍旧咳嗽个不停,脸上一片潮红:“多……咳咳……多谢……王爷……关心……咳咳咳……”
我一拳头砸下去:“崔翰林,这一个多月不见,向来可好啊?”
看来我这一拳砸对地方了,他终于没再咳嗽,说了句像样的话:“禀王爷,不好。”
我两手一叉腰:“郁郁江边梧桐树,鸾凤清鸣几回闻——群芳楼的微雨姑娘给你写的诗都传遍云嘉了,还不好?”
他站直了,眼神可怜得像只被欺负了的小狗:“禀王爷,下官在未封官之前,一共欠各家秀楼白银一百五十六两四钱——”
我跺脚:“还有我的二十两!”
他接着跟我算帐:“另外,下官在放榜后宴请各位同科的进士,欠了明月楼四十两。”
我点头:“然后呢?”
“我给各位姑娘送东西,欠古董铺胭脂铺绸缎庄等共五百六十两。”
我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他哭丧着脸一屁股瘫坐在椅子里:“怀真,追债的人赖在我府里不走,我没地方可去了——”
我一掌拍在他背上,权当抚慰。
他那传说中的翰林府,据我派去刺探情况的小厮说,其实是在东华门边上租来的一处两进的宅院。他是新官,本来是可以住在翰林院里面的,偏偏就跑出来自己住外面了——我用脚趾甲想都能想到,这肯定是因为翰林院天黑关门,他住到里面就不能夜夜笙歌了!
我听着他一声声地诉苦,感慨万千。
我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支吾不语。我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提醒:“要不就回去栖云山去找少爷,这点银子他一定肯借给你的。”
素羽在父皇下诏封我为敬王之后就回栖云山去了,只说我和崔叔闻以后也可以随时去见他。反正地方也不远,我也就不勉强他留下来。
崔叔闻猛然抬头:“不成!”
我叹息,把他的身子往远处推了推:“崔翰林,小王连下人这个月的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去,恕小王爱默能助。”
崔叔闻两只眼珠子一转,迈着八字在本王府的正厅里走了一圈,突然回头说:“敬王爷,方才我进来时四处看了看,贵宅好像挺大的,空地儿也不少……”
我头皮一麻:“崔翰林你待怎样?”
他继续迈着八字:“而且王府重地,那些个商贾决不敢上门造次……”他说这两手一拍:“王爷,可否让下官在贵府上借住几日,等下官还清了债,就搬回去——”
第三十四章 引郎入室
我挑挑眉毛:“崔翰林,你一个月的俸银有多少?等你还清了债……那还不得在我这住上三年五载!”他再丢个哭丧脸过来:“王爷……下官也是万不得已……”我一巴掌拍在案上:“有人拿刀拿剑逼着你去逛窑子了?你说出来,本王这就去打断他手脚!”
他叹息:“倒也不是……”
我摆出抚慰的架势:“崔翰林,其实你并非无处可去。你现在去跟你们掌院韩学士说说,搬到翰林院住去不就行了?我就不信那些刁民还能跑到皇城里面追债去!”
“可是……”
我冷笑:“可是翰林院天黑了就不让进出了,是不是啊崔翰林?”
他居然一咬牙,痛快承认:“是。”
我两手背到身后,学他的样子迈起八字步在正厅里溜达一圈,继续冷笑:“那好得很,我也立个规矩,我这敬王府只你崔翰林一个人天黑之后不能进出——你要是能守规矩,我就让你住。你看如何?”
他面有难色:“这……”
我悲天悯人地叹息:“其实你这样满大街地欠债,也颇损朝廷的颜面。本王就当替父皇分忧吧……你一共欠了多少?”
崔叔闻面露喜色:“七百七十六两四钱——王爷——”
我咳嗽一声:“咳咳……这也忒多了点……这样吧,本王就先替你垫上了吧,算你三分半的利息。你就把你自己押在我这里好了,什么时候还清银子了,本王就帮你物色住所去。”
崔叔闻小声抗议:“可是市面上银钱的利息是两分八……”咕囔完了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好。多谢王爷相助。”我一拍手:“来人,备纸墨!”
崔叔闻站在一边看我立字据,怎么看怎么像是要上刑场的死囚。我行云流水一般写好了,甩到他跟前:“崔翰林,画押把。”他牙关一咬,两眼一闭,手指蘸墨,按了下去。
我很想跑到没人的地方笑他个痛快!
崔叔闻手印这么一按,差不多就是把他自己卖给我了。
我替他还钱,他要住我这里,直到还清债。我另外每个月要收他柴米油盐灯油烛火笔墨纸砚车马抬轿洗衣……钱,刚好就是他每个月的俸银。另,他只能用俸银还债纳租——借的贪的收的本王统统不屑要!
我拍拍手,叫人找了侯叶过来:“去崔翰林府上把他欠的帐都还了,再退了那宅子,把崔翰林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送到我对门那院子里。”他道了遵命要退下,我想想又说:“以后崔翰林就住咱家了,是咱们的贵客,不得怠慢!”
崔叔闻笑嘻嘻地看着侯叶出去了,大大方方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王爷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我脑袋一甩:“你要敢不守规矩,本王处置你,绝对处置得更雷厉风行!”
我指给崔叔闻的院子,叫“听雨”。我自己住的那个,叫“邀风”。
两个院子紧贴着,各有个门通到外面的夹道,中间开了一道月牙形的小门。我亲自带他过去,解释说:“崔翰林,其实你我都是新搬到这里来住的,大家住得近些,互相好有个照应。”
他背着手在我院里转了一圈,又背着手在他院里转了一圈,终于下了结论:“王爷待我不薄。”
那是当然!我整个王府最好的地方让一半出来给他住了,再不好只能跟父皇讨皇宫了!
我咳嗽两声:“崔翰林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说老实话,他那一个月的俸禄,虽然说不上很多,但是住这个院子……确实冤了。
他再左右看看,突然问:“既然王爷答应让下官住进来了,可否领下官在王府内四处走走,免得日后迷路?”
好吧,其实我自己也只在里面逛过一次而已。当时走马观花,随处乱看,也没看出什么来。我叫上何昭,何昭叫了六个侍卫,一伙人从正厅出发去游园,颇有点浩浩荡荡的气势。
听雨和邀风两个小院在正厅的左后方,这次我们便从右边走。这所宅第里的房舍几乎全都是从前留下来的;新翻修的那些,窗户门柱上还飘着油漆的味道。外面的亭台廊榭还来不及翻修,一片破败;亏了上头长的杂草都已经拔去了,看上去才没那么荒凉。
我领着崔叔闻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走过去。回廊的尽头是个亭子,名曰“伴星”,外面是一片碧绿的湖——湖上挤挤挨挨的全是大片大片的荷叶,荷叶中间零零星星点缀着一点点的粉红,是未开的荷花。
湖心,有个小岛。岛上草木葱茏,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山石建筑。
崔叔闻慢步走到伴星亭边上,蹲下去,随手掐了一片草叶,回头问:“不是说荒废了许多年么?怎么这荷花长得这样好……”
我摇头:“不知道。”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你问我,我问谁?
——等等,我还是可以问人的。
我转头问:“何昭,你知道这院子的来历么?荒废的这些年,有没有人在照看?”
他老老实实地拱手:“禀王爷,属下只听说这宅第原来是一位朝廷要员所有,后来收归朝廷,就再没有人住过。在翻修之前,属下曾带各位兄弟在整个府里走过一遍,告知工匠哪些草木必须清除,哪些地方必须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