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恍然大悟状:“原来王爷对逛花街也有兴趣……看来下官听到的传闻是假的了。”
我站住,定定地看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当场扑上去揪他的衣领:“什么传闻?!”
然后我立刻就想起了在皇宫里的那个晚上,他说——断袖吧。断袖就安全了。
难道说——
崔叔闻捂上了嘴巴,又示意我——回去再说。
我稍稍有点吃惊,花街就在前面,他居然肯这么痛快地回去?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猫不吃鱼狗不吃——那个啥了。
回了王府,吃了清汤寡水的晚饭,崔叔闻提议我们不妨到园子里走走,消消食。我求之不得,亲自举了灯笼走在前面给他照路,又叫何昭他们站远点。崔叔闻信步走着,却不是往那荷花湖边,而是走上了一条我都没走过的小径。我还记着他在街上说过的话,于是问:“说罢,你究竟听到什么传闻了?”
小径从一片浓密的竹林里穿过。夜风吹过,周围一片沙沙的声音。崔叔闻慢慢走着,姿态闲雅如天仙一般,嘴里却用调笑的口吻说:“既是传闻,下官说了,王爷只管当别人的故事听了便罢了,可别往心里去。”
我连忙说:“那是自然!”
一盏孤灯,两条人影在簌簌的木叶声中,悄悄地往黑灯瞎火的旧宅的深处去,耳朵里听着崔叔闻讲关于自己而又不是自己的故事,我忽然有种寂寞身后之感。
崔叔闻推开一扇腐朽的院门,一脚踏进去,一边四处找着什么,一边用说书人讲传奇的口气慢慢道来:“敬王的母亲是个山村孤女,姓花。”
我笑着打断他:“我知道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吧——”
崔叔闻伸手过来,不动声色地拿过了我手中的灯笼,走进一个空房间去:“这花姓孤女,在当今圣上出去打猎的时候,被皇上的箭误伤了。”
我有些奇怪:“咦?皇上狩猎……也应该是在皇家的猎场里啊,怎么可能会遇上平民百姓?啊——算了,接着说吧。”
——我娘她是只风狸,大概是哪里都能去的。话说……她怎么可能被凡人的箭刺中?!除非,除非她是故意的!
崔叔闻哼笑一声,仿佛心照不宣,转身拐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举着灯笼看四周的墙壁和墙角,接着说:“皇上体恤下民,把花姓女子带回了皇宫,让太医为她治伤。这孤女生得倒也标致,伤好了之后,就给皇上顺顺当当地收进了后宫。皇上对她宠爱非常,没多久就由才人升美人,又由美人升贵人——照她这速度,五年之内必定能升到贵妃。”
可是她那贵妃的称号……是在死后才封的。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向它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崔叔闻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竟然有一扇一人高的石门在往右边移动——石门后面,是个黑乎乎的洞,有一行砖砌的台阶向下延伸出去。
崔叔闻找了大半天,原来是来找这个!
第三十七章 沟通的尝试
崔叔闻也不理我,提着灯笼就自己走下去了。突然“呼”的一声,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身边飞了出来,又发出“吱”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喊道:“叔闻——蝙蝠!”
崔叔闻回头看我,微微一笑:“你要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回头看看,何昭他们还没跟上来。于是跺跺脚:“我还要听你说敬王的传奇呢!”说着赶了上去。
阶梯缓缓地往下延伸,前面看不清还有多远,崔叔闻的说话声也有了重重叠叠的回声:“花贵人在进宫的第二年有了身孕。当时苏皇后比她早一个月有喜,皇上龙心大悦,不等这两个孩子出世就先给取好了名字——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皇后生的那个叫怀安,花贵人生的就叫怀真。本来按她们有孕的日子,应该是皇后先生才对,谁知那花贵人早产了,比皇后还早生了几天。”
我说:“啊?为什么……他是老二我是老三啊?”
崔叔闻笑说:“但是按着两位娘娘有孕的日子,太子还是比王爷大啊。”
我很泄气:“还有这么个算法么?冤枉——”
崔叔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举起灯笼四处查看两边的砖壁:“皇子怀真出生的那天晚上,皇宫上方红光冲天,满天星斗比平日亮了数倍。结果第二天早上,皇宫里面传出来消息——花贵人难产而死;新生的皇子怀真却失踪了。这消息本就奇怪,因为皇宫禁卫森严,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见了呢?但是更奇怪的,是皇上的反应。他追封花贵人为皇贵妃,却没有派人去找失踪了的皇子怀真。”
我沉默不语。想起那时素羽说过的话,我突然明白:“叔闻,我觉得……也许不是他不想。”后面的话我没有说下去。
——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我不在他身边,反而更安全。
崔叔闻点点头,叹气:“不错。你想啊,这孩子出生时天有异象,搞不好是帝王之象——何况花贵人又是那么的受宠——皇宫里有人生怕自己地位不保,索性想害死他们母子。”
我两手用力一握。
这个“有人”,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崔叔闻哼了一声,继续说:“又过了两天,皇后顺产,生下了现在的太子殿下。皇上在他出生后,立刻将他封为太子。至于怀真的下落……云嘉城中的传闻是这样的,宫里有人不忍看着他被害死,于是偷偷把他包起来送出皇宫,又放到了一个木盆里,让木盆顺着雍河漂了下去。木盆沿着雍河漂到了八十里外的雍川,怀真被一个烧炭匠谢虎发现了。谢虎把怀真带了回去,按着怀真戴的玉佩上刻的字给他取名怀真。于是怀真成了谢怀真,皇子变成了小黑炭头。”
我忍不住鼓掌:“好!后来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地道的尽头。只见崔叔闻四处找了一番,又不知道在哪里摸了一下——一阵砖石移动的声音之后,一个两丈见方的地下室出现在眼前。这地下室的约摸有两个人高,还能看出来四周的墙壁曾上过上好的石灰;里面还端端正正地摆着桌椅几櫈橱柜之类的东西,仿佛主人只是离开片刻,随时都会回来。
我不动声色地跟着崔叔闻进去。他绕墙走着,不住地屈起手指在墙上敲,继续说“那个”敬王的传奇:“谢怀真自幼随在雍川山里隐居的名士骆静轩读书,成年后出山赶考,一举考了个榜眼;他殿前面圣的时候,被皇上一眼认了出来,于是一家人圆满团聚。”
我再鼓掌:“说得太精彩了!打赏!”
崔叔闻诡异地笑笑,仰头感慨:“所谓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啊……”
我走过去敲他一下:“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还说得这么起劲!”
他摇摇头,挑挑眉毛:“不对,我还没说完,真正好玩的还在后面——与怀真一同进京赶考的,还有他同门的一个书生崔叔闻。这崔叔闻生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俊美不凡——加之文采风流,潇洒倜傥——”
我抚胸作呕吐状:“这些就省了吧!”
崔叔闻大笑起来,笑声传出去好远,好容易止住了,才一本正经地说:“怀真和崔叔闻相处久了,日久生情,心生爱慕。偏偏崔叔闻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只喜欢和烟花女子厮混,所以怀真整日里足不出户,黯然销魂。”
我学着他的样子敲敲墙壁,有些心虚:“黯然销魂?谁说的?他哪只眼睛看到老子黯然销魂了?”
崔叔闻哈哈两声,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继续敲:“谁知老天开眼,怀真蚂蚁变大象,乌鸦变凤凰,从一介书生变了皇子。怀真与他父皇相认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求他父皇把崔叔闻叫去,伺候了一夜——这件事,有当晚守在碧华楼外的侍卫某某某的舅舅的连襟的表弟的外甥的奶妈亲口作证,绝无戏言。”
他故意把“伺候”两个字说得很重,还带着戏谑的味道。
我两手叉腰:“喂——我什么时候——”
崔叔闻直起身子,仿佛总结陈词一般:“我当然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可惜,哼哼,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现在整个云嘉城都知道了,这个新认回来的皇子,是个彻彻底底的断袖。他不但断袖,还是个仗势欺人强抢良家男子的恶霸!”
我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团。
崔叔闻的话嗡嗡嗡地响在耳边,仿佛这地道里的回声已经超出了我的听觉之外。
“我当然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
……
我喃喃地说:“市井里关于我的传闻……就这些了么?”
崔叔闻却在那边笑弯了腰:“你看我说得对吧——要不是有皇上的默许,这种事情哪里传得出去?你就乖乖地断你的袖吧,别白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我一时心头火起:“你有什么好开心的?”说着凑上去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把他按到了身后的墙上:“崔翰林,既然现在整个云嘉城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不如……你就从了本王罢!”
第三十八章 好雨知时节
我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进可攻,退可守,就算给他毫不留情地驳回来了,我也不算太丢人。
得意完了我又有些难过。换了这是在三年前,我铁定直接就对他说了——
据说,害怕失败,是衰老的开始。
崔叔闻很配合地笑了笑,瞬间的光华恍如夜空的星。他伸个懒腰,推开我:“王爷,整个云嘉城的人也都知道我崔翰林风流不羁,就算我们真有点什么,那也是小事一桩,无伤大雅。何况,当初我只是叫你断袖,可没说要和你一起断袖!”
我一愣:“你还自己跑到我家里来了,这又怎么算?”
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认真地说:“别人只会当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王爷恐怕要担些逼迫良民的罪名了。”
良民!他要是良民老子就是耶稣!
这一段交涉终于还是没了下文。
我只觉得这一段时间不见,崔叔闻整个变成了一只泥鳅,抓不牢,握不住,一个不留神就钻得没影了。
我再怎么自信,也开始有些惶惶不安。
——我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一起长大的朋友?同窗同学?同一个屋檐下的住客?难道他真的就不知道……我还想……还想再往前一点么?
瞧他那个样子,看样子根本就是不知道的。
我捏起拳头,一拳朝他狠狠砸了过去——然后擦着他的脸颊,打在他身后的砖壁上。
手上的剧痛传过来的那一刹那,脑后突然有一股冷风吹了过来!
突然肩膀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到了一边。就在我被频扑倒在地上的那一刹那,有个深蓝色的人影从地道口横飞出来,在半空中击落了什么东西!
然后……
我就摔了个狗啃泥。
崔叔闻趴在我背上大口喘着气:“怀真——有没有伤着?”
我浑身一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去。
有两只手把我扶了起来。我抬头就看到何昭那张千年不变的冰山脸。
他把我扶正了,又伸手扶了崔叔闻一把,才抱拳说:“属下救驾来迟,让王爷受惊了!”
有个人走到何昭跟前,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黑乎乎的物事交到何昭手里。
我很想说,那个不明飞行物没吓着我,可你吓着我了!你们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呀?居然连点声响预兆都没有!
这么说……这么说刚才我和崔叔闻说的话……
他们也全都听到了吧?
天啊啊——下个雷劈死我吧,不然在地上开个缝让我钻进去也行……
偏偏何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快崩溃了,只管拿着那个东西凑到我带来的那只灯笼前面去,嘴里说着:“奇怪,这不是兵器……”
崔叔闻站在一边拍着他身上的灰土,礼貌地问:“何统领,请问可否给我瞧瞧?”
我张口就想说“给他”,但是一想到刚才……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装做什么都没看见,胡乱拍着自己身上的灰。
还好何昭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就小心地把那东西放到了崔叔闻手里,自己转身去看我刚才一拳捶下去的第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怎么会有机括……”
我凑到崔叔闻身边,这才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一个黑色的,扁扁的长条形的东西——大约两寸长,一寸宽,半寸厚,隐约有一条斜线从一边的三分之一处横贯至另外一边反方向的三分之一处,表面漆得油亮,四个角都打磨得很圆滑,看上去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
崔叔闻拿着它掂了掂,小声说:“好像是沉香木做的……”他说着猛然抬头看何昭:“何统领,你刚才说它不是兵器?可是它为什么会朝着触动机括的人飞去呢?”
何昭走了一圈,突然回头:“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用来伤人的……”
崔叔闻点点头,两只眼里闪着狡猾的光芒:“不错……一按下机括,它便自己飞出来……按下机括的人只要一转身,就能接到它了……”
我斜眼看他们:“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藏东西,挖个洞藏起来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何昭说:“这就是那人的高明之处。原本是要藏起来的东西,可是这样一设计,误触这个机关的人就会以为这是用来偷袭盗贼的,反而就会被忽略掉。太聪明了……”
我正想附和一声,却看到崔叔闻抿着嘴,仿佛忍笑忍得很艰难。本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想到这样一问他的身份岂不是要暴露了——于是还是闭嘴。那边何昭问:“请问王爷是如何发现这个密室的?”
我看一眼表情颇为痛苦的崔叔闻:“误打误撞发现的。”
他大爷的,明明是崔叔闻这小子有目的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地引我来的……瞧他看着那个盒子乐成那样——
然而我不但不能揭发,还得继续包庇纵容他:“既然何统领你也看不出来这是何物,不如就让崔翰林好好研究一下。崔翰林博闻广记,见多识广,想必是能看出来的。”
我咬牙切齿地说着,看到崔叔闻朝我挤了挤眼睛,用嘴形说:多谢。
我拿起灯笼扭头走人:“这里也没啥好看的了,咱们走吧。”
出到外面,一阵凉风吹过,屋顶雷声隆隆,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瓦上,更有一滴滴的水从屋顶漏下。
下雨了。
我一跺脚:“不好!我屋里又该漏雨了!”
崔叔闻闷笑一声,何昭赶上前来:“王爷,今天下午您出去的时候,您寝室的屋顶已经修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