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邹仓问,毕宿一抬腿,将衣襟下摆甩到左手拿着,脚在墙上一蹬,人就像猫一样轻灵地翻了上去,他右手在木梁上一擦,像是取了什么东西,然后身体一转,矫健落地,干净利落得连灰也没带起来。
他把手递到莫哲面前:莫哲,你看这是什么?
头发!?
邹仓本来还愣在毕宿的举动里,听到莫哲惊呼,赶忙过来看,一看,也不禁大讶!
毕宿手里拿着几根头发,细细长长、毫无光泽,要是在别的地方见到,也不会奇怪,可是他是从没有天窗和洞的屋顶取下来的。
邹仓低声道:怎么上去的?此刻牢门大开,外间的阳光虽然照不到这里,光线也不暗,可是背上却越发寒冷,连四下灰暗的角落都鬼祟起来。
乘着邹仓死盯住头发的时候,毕宿轻轻捏了莫哲的手,眼睛向外一扫。
莫哲也有些害怕,马上举步走了出去,一行人退了出来。
但即使站在阳光下,看到那几根头发也仍然觉得遍体生寒。
毕宿想着道:这几根头发挂在一道缝隙边上,就像有人路过,不小心擦挂在那的。
甘离不知想到哪去了,满脸惊讶地说:难道!难道昨夜她看到一个人头从屋顶下来,所以吓死了!?
莫哲沉声道:不要信口开河!
甘离自知出言不妥,这是公门不是家里,连忙满脸陪笑。
毕宿把手里还拿着的几根头发往邹仓身上拍,还一边道:铁定跟她被吓死有关系,邹大人收好。
邹仓一下子窜开,狼狈无比,倒惹得毕宿发笑,突然发觉好玩一样,拈着头发去追邹仓。
大人别跑,这东西可是跟案子有关的,跑什么!?来拿着。
莫哲本来还在后怕,此时见他作恶,忍不住皱了眉头,心里却实在想笑。
邹仓堂堂一个县令,就算是芝麻官,也是三台地方的父母官,此刻被毕宿用几根头发吓得满院躲,更是看呆了几个牢头。
毕宿毕宿!我只是个凡人,你就别,哎呀!
邹仓差点被绊倒,那边毕宿路过莫哲身边,被莫哲一把拉住。
快收起来。
见莫哲厌恶地盯着那几根头发,毕宿突然想到他很怕这些,会不会因为自己拿过这头发,从此不要这只手碰他?
本来笑得可恶万分的脸顿时青了下来,连忙拉过甘离,要了汗巾包进去,然后递给甘离,自己匆匆找地方洗手去了。
莫哲看他举动就知道他想的什么,轻轻叹了一叹食色性也?
邹仓靠近莫哲,担心问道:公子能否赐教,这死囚莫名死去,我要怎么跟州府交代?
暂时不知。
看邹仓失望,莫哲又道:应该不出三天,邹大人先别急着通知州府,压三天。
公子有办法?
没有。
那三天
权宜之计。
邹仓听了满脸失望,只觉得自己乌云罩顶,霉运不断。
等毕宿洗了手回来,莫哲就告辞,离开三台县衙回转郪江,到走,也没给邹仓一个肯定的答复。
在车里,毕宿怀抱莫哲,把一双手伸在他面前。
检查看看,都洗干净了。
莫哲白他一眼,也没兴致和他闹,挣扎着想自己坐到一边去。
莫哲。
苏家的事情,越查越觉得复杂,莫瑶不在、少雨不在,你也给我认真一点,好好想想办法行不?
我的办法嘛!早就有了。
莫哲奇道:你会有办法?
一步也不离开你!毕宿笑着往他身上贴,手上又不安分起来。
压不住烦闷,莫哲推拒开,不想再理他。
毕宿扳过他下巴,硬要他看着自己:只要我在,说什么也不让任何东西任何人伤害你。
刚刚还在笑,这一下忽然严肃下来,认真无比。
莫哲有些感动,眼神柔软下来,不料毕宿立即露出奸计得逞的模样,猛然吻住他。
这一下吻得急了,竟然失去平衡,抱着莫哲就倒在车里,不过倒是用胳膊垫住莫哲脑袋下面,没让他磕到,撞出老大一声。
毕宿正追着那两片红唇追得高兴,甘离在车前道:毕宿,师父是很可口,可是你好歹也收敛一点,现在不是晚上,青天白日的!
毕宿大为得意,呵斥一声:闭嘴!
莫哲听到四郎问:公子可口?脸早就飞红了,无奈何被毕宿整个压住,爬也爬不起来,没挣几下,毕宿猛然盯着他,眼神有些可怕。
毕宿?
再乱动,我可就忍不住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热烈的气息吹拂在耳畔,惹得莫哲一阵心悸,但也不敢再动,等了好一会,毕宿也不再乱摸乱亲,等呼吸平缓下来,才拉了他起来,仍旧抱着不放。
莫哲又想叹气,以前明明连莫瑶的触碰都不习惯的,现在居然开始习惯一个男人的怀抱,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堕落?
道路不平,颠簸了一下,使两人的身体更加契合密切,莫哲完全依偎在毕宿怀里,瞧着他小心环抱自己的手,有点认命地闭上眼睛,睡觉去了。
毕宿看他合上眼帘,抱得松了些,不至于闷到他,在摇晃的车里要护着怀里人不碰到哪更加辛苦,可是他丝毫不觉得,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车没到郪江,公孙家的家仆就在路上截住了他们,说是公孙雄派来接的,怕路上意外。
毕宿本想到家再叫醒莫哲,哪知那些大嗓门把莫哲吵醒,莫哲迷糊间很不舒服地皱着眉,抓紧他衣服蜷缩身子,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挤。
毕宿由着他挤,只定定看着。
果然,等慢慢清醒过来,一看自己在往毕宿怀里挤,莫哲就又红了脸,连忙又推又退地,自己坐到了一边。
外边有人跟随,随时可能掀开车帘,毕宿就没再坚持。
尸虫
一直到公孙府,莫哲都觉得自己被罩在毕宿的目光里,心里暗暗愤恨,又没有办法,等发现全身被颠得疼,倒开始埋怨他为什么要放开自己。
毕宿照旧先下车,站在车下伸了一只手给他。
这时天色黄昏,全身都在夕阳余晖中的毕宿显得俊逸出尘,带着暖洋洋的倦怠,莫哲只向他看一眼,心跳就过速了,扶着他的手都差点从车上跌下来,好在毕宿扶得稳,没让出来迎接的公孙雄和姚安龙看出异样。
一行人边说边入内,莫哲自然是安静无声,这次,姚安龙已经大概知道原因,也不再找毕宿生事。
一早,公孙雄和姚安龙就上门道歉,结果只有五郎、七郎和一个大夫在,才知道苏鸿离受伤,莫哲带毕宿甘离等人去三台县的事。
苏鸿离昏迷不醒,血倒是止住了,除了少掉一只手,其他没什么大碍,姚安龙本来对他还有火气的,看了他凄惨的样子,也是同情居多。
莫哲坐下后,毕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站在他身侧,公孙雄和姚安龙虽然有些惶惶,但也不好勉强他坐,只好一个假装吹风站在窗前,一个假装拨弄花草,都站着作陪。
毕宿道: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公孙雄脸色不太好地开口道:我和姚兄去府上拜访的时候,大夫从苏鸿离的断手里取出一个虫子。
除了已经知道的姚安龙,莫哲等人都变了脸色。
毕宿忙问道:那虫子现在何处?什么模样?
蚕那么大,通身透明无壳,大夫说是看到那断手好像在动,就剖开看了,用银针扎出来的,小指粗细,在针上还乱动不止,不见死去,不知是什么怪东西,我想,公子今夜不如暂且住在我这里,那苏鸿离实在奇怪吓人。
莫哲不知在想什么,偏着头凝视一处出神,公孙雄的话听见几句也不知道。
他一想入神就是这样子,谁也不好打扰他,静静等待。
好半天,莫哲才困惑地向毕宿道:为何他体内会有尸虫?
尸虫?
嗯靠尸体腐坏脏器为食的虫子,就是公孙老爷形容的那样,苏鸿离身体极弱,难道人还活着,就有腐败的器官供给尸虫为食?但他又是从哪里惹来的尸虫?
公孙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甘离也同自己一样难以置信。
我回去看看。
毕宿想妥,当即就要自己先行回去,莫哲忙叫住他。
我也回去。
可是
公子还是留在公孙府吧!等毕宿看完,无事了再回去不迟。公孙雄也开口挽留。
毕宿保证:很快就回来,公孙老爷备好晚饭就是了。
公孙雄点头:那个自然,有四郎在,一定备上公子和毕宿爱吃的。
两人一搭一唱,竟然风风火火就出去了,公孙雄送了几步,回身正好把想要追着去的莫哲拦下来:
公子就安心等毕宿回来吧!
远去的背影匆匆,倒像是逃的,莫哲咬了唇,眼里一阵黯然,失落地回转屋里。
公孙雄哪有看不出来的,忙说:近来得到一本书,正想给公子看看。他用眼神向四郎询问,见四郎点头,忙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莫哲面前。
莫哲实在有点不平,理也不想理他,可是眼睛一扫过书名,立即就管不住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其他人见他专心致志坐下开始翻看,便互相打个眼色,悄声退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姚安龙笑起来:我算是明白莫公子的脾气了,当真是书痴,什么狂妄高傲都是误会!说完大笑。
公子就是这样,熟了就知道了。连四郎都笑起来:姚老爷还气毕宿吗?
不气不气!姚安龙摆手,公子这样性格,身边一定要强人保护才行,毕宿星星君脾气强硬,岂不正好!
甘离干笑:是啊!正好。
四郎对那本书很好奇,莫哲看书很挑剔,能吸引住他的,连莫瑶四处跑都没给他找回来几本。
公孙老爷给公子看的是什么书?
公孙雄难得有些得意地说:是从成都府买来的,上月去成都府,听人说起这本齐民要术,虽然是草本类的书,可是却收录有四时天气节令等等在内,成都府那边文人都说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于生活上指导很多,我便买了一本回来,四郎你进去伺候的时候,不妨问问公子,若是公子喜欢,我就送给公子了。
如此珍贵,恐怕公子不会要。四郎向书房看了看道:公子看书爱写笔记,恐怕已经要四郎去伺候笔墨了,公孙老爷、姚老爷,四郎先告退。
你去,记得问公子,只要公子要,我公孙雄什么都肯送。
莫哲的爱好就一个书,眼光又太高,弄得公孙雄找不到东西可以送,今天终于碰上一本,自然高兴非常。
等四郎进了书房,他和姚安龙、甘离又回到书房外,只想听到莫哲说好,立即就要跳进去赠送。
这种心情,就跟小孩子献宝一样。
可惜等了一会,听到翻页的声音不断,就是没有人说话。
甘离低声道:师父看书很用心,饭也会忘吃,我到别处去逛逛。
公孙雄就怕错过了那一句半句夸赞,哪愿意走开,姚安龙好笑他的举动,但又不好丢下他一人,只好也站在门前。
两个大老爷,门神一样听墙角,也是公孙府一大怪事了,让远远看见的丫鬟小厮惊奇不已。
好不容易,掌灯的时候,才听莫哲道:不必点灯了,你去问问毕宿来没有,要是没来,我自己回去。
四郎问:公子生气了?毕宿也是一番好心,那虫子就算公子不怕,见到肯定也恶心得很。
我虽然没见过死人,也看不到那些东西,难道我还怕几条虫子?
可是四郎记得,公子最讨厌蚕。
那个莫哲似乎叹息了一下,那是因为虫子太恶心,一层薄皮包着的全是肠肠肚肚,爹也说过观察昆虫行止生态就好,不必做到需要解剖的地步。
四郎一向善解人意,想必见到莫哲犯恶心,急忙转了话题:毕宿说过来的,公子就安心等一等吧!免得路上错开,倒是公孙老爷说,如果公子喜欢,这书要送给公子。
齐民要术吗?早就看过了,只是不知我看的和现在才写出来的是否一致,刚刚大略翻了一下,里边错漏之处完全相同,和我看的是一样的,请他留着吧!
姚安龙忙去看公孙雄,他果然就像霜打了一般萎靡下去,姚安龙一边好笑,一边道:差不多时间了,怕公子饿了,去请吧!
公孙雄这才打起精神,莫哲怕人多,起初不愿去,公孙雄明白他厌倦人多,再三保证就他自己和姚安龙作陪,莫哲才点头同意,一行人向公孙府的后花园去。
有姚安龙在,莫哲又成了闷嘴葫芦,要是不细心看他神色,根本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幸好有个聪明机灵的四郎在,常常代他说话,才不至于冷场。
公孙家在这一带富达百里,金珠满屋,没有哪家可以比拟。
公孙雄亲自在前领路,一路上丫鬟手中的纱灯连绵,在假山湖泊层叠的花园里,犹如河上浮灯,折桥曲廊雕石卧兽,处处显出公孙府的豪华美丽,更有很多蜀地珍贵的草木点缀,暗香浮动,流水淙淙。
公孙雄刻意吩咐下人,将饭菜摆在临水的亭台内,水面荷花挺立,亭上铜铃叮当,又用腊梅纱屏挡去晚风,不能不说是准备周全、心裁独具。
莫哲无心地喝了半杯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隔湖的地方,几盏纱灯照出久等的身影。
原来骑马回去的?难怪不愿带他
毕宿下了马,快步走了过来,坐下灌了一杯茶对莫哲道:那虫子不死,我把它丢到火里烧成灰了。
茶不错,莫哲忽然向公孙雄道:是雾散之前采下来的吧?
他有心不理毕宿,可是公孙雄不敢,只是点头陪笑,一个字不敢说。
毕宿还没瞧出来,仍然一头热地说道:我疑心苏鸿离身上不止那一条虫子,已经叫五郎、七郎把鳞片放他房间去了,不过今晚还是暂且住在公孙府吧!一会我叫甘离回去。
莫哲吹着杯子里浮的一片茶叶,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这地步,再迟钝的也发觉了。
毕宿手都抬起来了,猛然想起还有别人在座,不自然地拐道抓了筷子,道:还不吃?
公孙雄和姚安龙忙拿起筷子,说笑着缓和气氛。
他们在,想哄也没办法哄,毕宿索性不管莫哲,往他碗里放了他爱吃的竹荪、木耳,便向公孙雄问:甘离呢?桌上有好酒,甘离岂能错过?
公孙雄窘了一下,道:来人,去请甘先生来用饭。居然忘了
姚安龙望着远处道:他说到处逛逛,也过去好久了,怎么不见人?
借着他们眼睛看别处的时候,莫哲把毕宿夹过来的菜一扒拉全部拨回他碗里,自己取别的吃,毕宿待想发横再塞回去,公孙雄和姚安龙已经看到他瞬时高起来的碗。
毕宿才不介意,盯着莫哲犹豫了一会,怕塞回去惹得他更不高兴,闷头猛吃了几口,一抬头。
你们吃过了?怎么不吃?
没有没有。
公孙雄和姚安龙连忙下箸,一时不知该像莫哲那样细嚼慢咽,还是倒向毕宿,跟着大口大口的吃,好不尴尬。
毕宿吃着还习惯吧?这些口味?
毕宿点头:不错,比七郎做得好,莫哲只要清淡,不挑味道,七郎把菜烧熟就不错了。
公孙雄大惊:那我这里有几个不错的
不用,毕宿断然拒绝:我要把七郎练出来,他细心不及四郎,力气不及五郎,再不会做饭我把他丢出去。
公孙雄还要再劝,一个丫鬟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向莫哲道:公子先用,我和姚兄去后院看看,家里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鬼眼
姚安龙满脸莫名其妙,被公孙雄拉着匆匆走了。
毕宿立即凑到莫哲耳边:莫哲,想不想知道那丫头说了什么?
猪耳朵。莫哲照旧细嚼慢咽,毫不在意主人匆匆离开。
猪耳朵扇风,听不到那么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