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三儿————饮千流

作者:饮千流  录入:03-08

  老管家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没承受过,就怕这件事传到小主人耳朵里,那可就塌天喽。老人家逼急了,仗着胆子来到太守府门前,拼了一条老命也要见齐凤三。守门府役往里面层层传话,半日便传进了皇上耳里。
  皇上不明其中原委,压下好几天。老管家第三次上门,便被府役以妨碍公务之名逮了,打了一顿关进牢房,身上衣服扒了个干净,私信自然被官家搜了去。不过三日信便传到了龙案上。幸亏没落款。皇上叫人纠察几日,没下落,便不了了之。
  “不过这字写得也忒好了吧?怎么看怎么好看。真气人啊……”皇上端详着那几个字,妒意油然而生,心想,濯缁哥哥的手笔也不过这样了唉,这个决不能让凤哥哥看到,不然朕该往哪摆?想到这里,猛一回头,肩膀上露出两只好奇的眼睛。
  齐凤三从他手上拿过那张纸,细细掂量了一番:“绫儿写的?”皇上支吾半天,只好点头默认。“呀!”齐凤三一屁股坐上龙案,直拍着大腿喊:“好书法~绫儿为我相思成疾~”皇上脸一红,半愠半恼地说:“好什么好!”
  齐凤三一手提拉着字条,一手飞快刮了刮他的下颏:“我收下了~”说着干净利落地奎了四折揣进怀里。皇上斜着丹凤眼运气:“快把它还给我!”齐凤三跳下龙案,冷不防将他打横儿抱起来,嘴对嘴香了一个吻,笑道:“回房给你。”“凤哥哥坏!”皇上小毛驴似的打着挺儿被他抱走了。

  第三十六章

  园内有湖,湖要洼;湖边有屋,屋要雅;
  屋中有床,床要大;床上有人,人要俩。
  齐凤三八岁那年在帝京八王爷府上的大作《园湖屋诗画》上面的题诗,画的是一幅春宫艳图。八岁因画春宫图而名扬天下,那会儿皇上还穿开裆裤呢。
  这里人要俩的“俩”是个很值得玩味的地方。当初,杨逊看了这么认为,尚可品看了也这么认为,冷馥看了之后更是这么认为,仨人实际上是不谋而合的,但冷馥偏偏说了个:“毫无意趣!”然后拽着小水袖走了。皇上至今还没看到,看了也不会太惊讶的,那上面的身法哪里及得上他如今的凤哥哥。
  暮雨过,月明风细,夜爽如水。竹林中一个轻烟袅袅的美少年,修修眉尖微颦,画般娴雅,诗般惆怅。小厮抄竹林小道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小主人,外面有两位官爷要见您,他们嘴上没毛趾高气扬,小的说家主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们赖着就是不走。”
  冷馥一听知道是皇上身边的内侍,立刻随小厮到前堂来。其中一位操着抑扬顿挫的公鸭桑对冷馥道:“冷公子,我们奉太守口谕请您即刻去府上一趟。”冷馥犹豫片刻,遂骑着马去了。
  入夜,街上车少人稀,几家店铺挑着灯笼,七八个赶夜路的壮汉聚在露天的桌子上大快朵颐。冷馥打此经过,本没在意他们,却听一个人道:“我从新安一路走来,一路都听说了天子微服巡游的事。”另一人马上笑对:“去~去~瞎掰~老子还听说皇帝小朋友到钱塘来了呢,这里怎么没有一点儿迹象?”
  冷馥突然一抽马缰绳,差点给摔下去。那几人回头看看,也没太理会他,继续喝酒吹牛。冷馥到了太守府,便被内侍太监引入书房。皇上手持一卷书在灯下冲样子,脑子里净是凤哥哥的风流姿态,一见冷馥,便笑呵呵地说:“子薰,都说你书法写得一流,教教朕好么?”
  冷馥心中一疑:“微臣的书法根本不入流,皇上还是另请高明罢,皇上深夜召见微臣,就为这事?”皇上眨眨眼,回头低问内侍官:“几时了?”“回皇上,已经子时了。”皇上一惊,吐了吐舌头,身子坐正,清清喉咙:“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冷馥等着听下文,过了好一会儿皇上也没说。冷馥问:“还有什么事?”皇上闷着头想了好久。冷馥无奈,轻叹,沉沉地说:“微臣倒有一件事想要奏请皇上恩准。”皇上转着毛笔,心不在焉地说:“准了。”冷馥先跪下磕了个头:“谢主隆恩,请皇上回朝。”
  皇上的脸色变了:“冷大人是什么意思?”冷馥道:“微臣是考虑皇上的安危,皇上交待的事,微臣会不遗余力的。”皇上深深运了口气,眯着眼睛看他:“冷大人,你一直有事瞒着朕,朕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不但不觉悟,反还嫌朕碍手碍脚?”
  冷馥淡然道:“微臣不明白皇上指的是什么。”然后两人目光对峙。这时门外来了一个人,一脸清新洒脱而又意蕴颇丰的笑意,手里提着一笼金丝雀。冷馥看见他暗暗一怔。
  “哟,冷大人也在。”齐凤三一屁股坐在龙案上,暗暗给皇上抛了个媚眼儿:“绫儿请了冷大人一块儿来吃夜宵么?”皇上笑着挽住他的臂:“好啊,那就一块儿罢。”冷馥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说:“微臣不会和弄小一道吃东西的。”
  齐凤三咧嘴笑了笑,轻摇着头:“啧啧啧,冷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要么,一块儿喝茶好了。”皇上眼睛弯成两条美丽的弧线:“是啊子薰,你就喝杯茶又能怎么样。”齐凤三听见子薰二字,不由得心直绞,庆幸的是冷馥没再拒绝。齐凤三微微勾起嘴角,朝金丝雀打了个口哨。
  景阑夜永,莲叶叠翠乱倒,蜻蜓飞点,细剪清圆水面。月下,湖边,好风如水,一壶清茶,几碟珍馐。三个璧人凑成一席。齐凤三玩心大起,逗弄得金丝雀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翎毛倒竖,余光打量着冷馥的鹅蛋小脸,仿佛又瘦了一圈。
  “民间传闻,冷大人曾经当过太傅,我家绫儿常常给你当众教训哭了,有没这回事?”齐凤三笑望冷馥。冷馥看看皇上,谁知皇上只和齐凤三有眼神交流。冷馥淡淡答道:“那个‘冷大人’说的是家父。”
  齐凤三的重点在后面这句话:“原来两代都这么硬梆梆、冷冰冰、死板板的,真苦了绫儿。”说着用手背蹭了蹭皇上的脸蛋儿。皇上回以灿烂的虎牙式众生杀手笑。冷馥放下茶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说:“相比温吞吞、滑溜溜、嗲兮兮之辈,还怕略强些。”
  齐凤三愣住,渐渐地嘴角又挂上顽劣的笑意,咂咂嘴:“冷大人这么说好像比我家绫儿更适合当皇帝呢。”皇上转眼看向冷馥。冷馥的目光不带半丝温度:“皇上,微臣请辞。”齐凤三心一紧,笑意全无,听皇上道:“你就这么走了未免显得促狭,朕又没怀疑你。”
  冷馥低眉道:“皇上隆恩浩荡,微臣铭感五内,不过微臣真的有要事在身。”齐凤三不屑地夹他一眼,一边逗鸟一边顺口溜了一句:“要事~要,事……”
  冷馥走时,齐凤三没回头,盯着愤愤带喘的金丝雀发了一回愣,内里颠肠倒肺,面子上还得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第三十七章

  冷馥走后,齐凤三忽觉脊梁骨一阵煞凉,失控地咳嗽起来,咳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把心呕出来,也不知怎么了,眼睛酸酸的,身子轻飘飘的,神智昏沉沉,困盹盹,耳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好像隔着座山。
  王太医把过他的脉,低声对皇上说:“小臣认为不是虚寒症,内虚寒虽有痰热、发烧,并不咳。”皇上锁眉,和王太医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太医又听了听齐凤三的肺,嘴里叨咕:“像,像啊……”皇上身子微振,向后撤了一步。
  王太医连忙又道:“虽则身体瘦槁、面色惨白,但侥幸不是痨疾,凭小臣的经验,他早年患有风寒湿痹但没有注意,以致毒侵五脏,如药补加食补,调养三年即可痊愈,期间不可嗜酒、纵欲或大悲大喜。”
  皇上又高兴了,叫杨逊陪王太医吃饭。饭桌上,杨逊掩着口问:“有你说的那么乐观么?”王太医撂下筷子,长长一叹:“我说的那三条都节制的人也不会得那种病的。只怕到时候皇上削我职,不,只怕削我脑袋。”杨逊摆手笑道:“不怕的,过几天皇上就忘了。”王太医将信将疑,一顿饭吃得疙疙瘩瘩。
  竹子。冷馥最爱南方的竹。竹修长、高雅、亭亭玉立,不以色魅人,不以味诱人,不以形侍人。竹的气质介于梅、松之间,柔中有刚,不卑不亢,堪为真君子。冷馥爱极了这片竹林。当朝阳初升,芳土清香漫遍,鸟声蛮绵啁喳,林间深处有一翩翩佳公子迎风而立,手持墨扇,回眸漫笑,眉眼间万种风情似与谁说。
  刚欲走近几步,又消失在密密的竹林后,耳边,身后,左右,天空,远处,月上,云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回荡着那句温温笑语“子薰啊子薰……”。冷馥在一棵竹边蹲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惋惜地摇头,“啧啧,怎么就开花了呢?”
  一个小厮跑来说:“小主人,那人来了。”冷馥猛地抬头,见一清秀的小戏子从竹丛后闪出身。冷馥朝他招招手,“茗枝,你来。”茗枝一身缟素,走过来略略施礼:“唉,小人躲那么远,冷公子都能找得到。”
  冷馥笑了笑,招手让他蹲下来看,“你看这花开得,怎么办才好呢?”茗枝蹲下,揉了揉竹花:“没法了,这东西一棵开花,棵棵都跟着开,用不了多久整片竹林就死了,没救的。”冷馥默默蹲在那儿,一言不发。茗枝说:“冷公子找小人何事?”冷馥扶着竹子站起来,直了直腰,道:“豊王新薨,竟只有你在守墓么?”茗枝戚戚地点头。
  冷馥道:“咱们进屋里细细说罢。”
  那一年,豊亲王濯缁初到钱塘,可谓风华正茂。小伙子一夜之间成了全县姑娘的偶像,两天不到黑,轰动了整个杭州郡,三天下来“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奠定了。只是这个美男子是个忧郁的美男子,并没有阳光的笑容和意气的谈吐,于是第四天便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这个媒人颇有胆识,进了亲王府跟走亲串户一样,见了亲王也不跪不拜,还说闺中待嫁的人是个男孩子,姓韩。濯缁出于好奇,看了一眼那孩子的画像,这一看不要紧,看出去三万两白银、二千匹缎子、一百斤珍珠,第二天就下了聘礼。

  第三十八章

  冷馥问:“为什么一个愿娶一个又愿嫁?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里面文章大大的有。豊亲王濯缁和太子濯绫乱伦,此事妇孺皆知。豊亲王之藩的原因,民间版的是在俩人睡觉的时候被皇上撞见了。按理说豊亲王之藩后,应该深居简出以示悔悟,但恰恰相反,濯缁先是闹出娶男人的笑话,后又大力发展娼妓伶优事业。一年之间钱塘一个县就增了上千家妓院和梨园,堪称全国之冠。
  这是设计好了的。设计者就是那个媒人,那天,那个媒人不仅来保媒,还拿出了一整套方案赠送给豊亲王。媒人的道理很简单:你是藩王,太子尚未登基,说你想反你就想反,所以,想保命就装龟孙子。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画中的男孩子跟太子长得十分像,豊亲王看了自然乐意。这个媒人外号叫疯三儿。
  就这么亲事定下来,说好三日后迎娶过门。正好三日,迎亲队来了,新娘子蒙着盖头坐进轿子,一路吹吹打打,观者无数。谁知半路杀出个疯三子,往天上抛了一把银票,人们纷纷哄抢起来,新娘子也被人趁乱抢了。本来就是荒唐戏一出,这么一闹,豊亲王濯缁更加臭名远扬。
  后来豊亲王每到珍膳楼听戏,那个姓韩的男孩子就把他当相公似的伺候,俩人好成了一团儿,反过来埋怨当日抢亲的那个混蛋。疯三儿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此孤愤一世。
  要是就这样结局倒也罢了。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豊亲王薨了,韩相公病了,疯三彻底疯了。
  韩相公三天梦魇两头晕厥,哭干了眼泪,喊坏了嗓子,耗了五年终于撒手人寰。可把疯三儿坑了,为救一个将死之人,却赔上了一条好好的人命,而他不是旁人,正是自小一块儿长大,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人。
  于是疯三儿就变成了如今的疯三儿,窝窝囊囊,二二乎乎,没心没肺,忽冷忽热,嗜酒,纵欲,狂悲狂喜。因为他心里自责,肠子都悔青了,悔烂了。
  冷馥深深点头:“这个我知道。”
  冷馥又问:“当时豊亲王薨的太蹊跷,就没人怀疑过?”
  有人怀疑,怀疑的人还掘坟三尺,刨出豊亲王的尸体验证了一番,当然是在某人的操纵下秘密进行的。没验出什么破绽,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没人知道,亲王墓里躺着的是十九岁的茫儿,从小跟随豊亲王的贴身护卫。
  冷馥道:“唉,这么一来,那个韩相公死得太冤。”
  珍膳楼自古有个骇人的规律,谁给那里面的戏子粘上了,绝对活不到而立。韩相公是珍膳楼出来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戏子,是四大名角之首,豊亲王一死,责任自会被人们推到韩相公身上。问题是,如果日后疯三儿知道了当时豊亲王还活着,那岂不是更冤?
  冷馥怔住。
  时入仲夏,人家都怎么凉快怎么穿,齐凤三捂床棉被还觉得脊梁骨扎得慌,一副死相的在被窝里埋了三四天,终于能下床了,坐在凉亭下、水榭前,穿得跟豆包似的,人到不了近前,跟他说话得喊着说。
  皇上特意挑了几碟好吃的叫人过去喂喂他。齐凤三这倒客气上了,学冷馥的调子说了个:“谢主隆恩。”然后不倒翁似的噶悠两下,微笑:“恕草民不能全礼。”转眼瞧瞧笼里的金丝雀,多日不见,嘿,这叫一欢实,怎么看怎么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才吃了两口山药粥,便听见内侍说:“冷大人来了。”齐凤三装没听见继续吃,又听皇上说:“请进来。”齐凤三忽然觉着这粥怎么这么香,才吃了一口,听内侍又说:“冷大人去书房了。”齐凤三粥咽了一半儿,听皇上说:“那让他等等。”齐凤三又觉着这粥怎么这么难吃,干脆吐了漱口。心想:完了,给狐狸精迷了。
  不久,杨逊来了。皇上叫人去请花多病。回来的人一脸土色地说:“花多病月前就死了。”杨逊当下愣住。齐凤三皱了皱眉:“怎么没说一声就溜达了?”皇上问:“到底怎么死的?”内侍趴在耳边低声说:“据传,是梅毒。”杨逊心一哆嗦,筷子掉落。
  皇上道:“念他年纪轻轻精于曲艺,给他家小三千两黄金罢。”内侍应声去了,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回来说:“珍膳楼的人说他没有家小,葬到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皇上撂筷:“这人真是。”齐凤三笑着摇摇头:“他的意思是谢绝一切俗事,做得十分萦细。”杨逊眼睛发直,夹了两根芦笋插进鼻孔。

  第三十九章

  宴罢。皇上叫人抬齐凤三回房。齐凤三不干,说要在外面补补阳气。皇上吩咐宦官好生照顾他,跟杨逊一道去了书房。齐凤三酸溜溜地笑了笑,视线追着他们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回头问身旁的小宦官:“这位小兄弟,你进宫几年了?”
  小宦官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鼻尖,“说我么?”齐凤三点点头。小宦官道:“奴才进宫十年了,怎么了?”齐凤三笑道:“那你可要给我说点宫里好玩的事儿,不则,我待着要闷出毛病了。”小宦官又走近几步,摆了摆手:“不行不行,凡是看见的听见的都当没发生过,这是宫里的规矩,不然要掉脑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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