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馥想了想,还是上了楼,轻叩了几下房门,听里面有个虚弱的声音说:“进来。”冷馥知道是花多病,这声音再没第二个人有,高雅、清丽,温婉中佑以强势。冷馥推开门,花多病倚在床上,洗尽铅华凝脂,脸上半点粉黛未施,看见了他,颇为意外。
冷馥恭恭敬敬地识礼。花多病猛地扶着床头坐起来:“冷……”刚说了一个字,便骤咳不止,咳得翻肠倒胃,咳得冷馥心口都跟着振,跟着疼。这时,茵枝匆匆跑了来,愠愠地夹了冷馥一眼,赶紧过去给花多病捶背,披衣,倒水。可是花多病仍然剧咳不断,直到呕出一口鲜血,才虚弱地躺下,闭上又红又湿的眼。
冷馥见此情景微微蹙眉,转身想走。花多病忽然抓了一把茵枝的衣袖,沾血的唇里吐出一个字:“留……”冷馥听声,站住了脚。茵枝凝泣着道:“主人,那个人走了就走了,你就别管那么多事了,好么……”
花多病吃力地睁开眼,盯着冷馥的背影,眼神倔强而哀伤。茵枝只好把冷馥请回去,关好门。冷馥跪在床前,道:“王爷,微臣已经竭尽一切力量了,请王爷重罚微臣。”花多病苍白地笑了笑,强忍了咳嗽,压住胸口道:“……你起来,我不再是什么王爷。”
冷馥道:“微臣不敢。王爷,微臣有一事不明,既然皇上已到了钱塘并且召见了王爷,为何不趁那个机会告诉皇上您还活在这个世上?过去的六年里,皇上真的是很想念您。”花多病闷咳了几声,嘶哑地说:“罪人濯缁已经死了……”冷馥道:“王爷何罪之有?皇上这次来江南唯一的目的就是查找真相,皇上不相信王爷有反意,这个连稚齿儿童都看得出来。”
花多病轻轻摇头,伤感笑了笑,美得如同风中飘零的杨花:“……罪人还是罪人,而,皇上不再是皇上……”说罢闭住双眼,便不再开口。
冷馥膝行来到床边,紧紧抓住花多病的胳膊,急急道:“王爷,那天,微臣设计拖延时间,本想给您和皇上制造单独一叙的机会,在齐鸾没被杨逊带到府中之前的足足两个时辰当中,您可以用任何方法,或暗示,或提醒,或直接说明!为何,为何要眼睁睁看着大错铸成!微臣……”
冷馥说到此处趴在床沿儿上失声哽咽起来。花多病睁开眼看看他:“真的是没想到你这么爱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既然都这么爱他了,有什么不能由他?”冷馥拭去眼泪,道:“王爷,微臣告退。”花多病看着他皱了皱眉。
冷馥目光定定地站起来,转身,刚要抬步,忽又淡淡地说:“微臣认为确有一件事不能。”
第三十三章
梦里黄米酒很辣很辣,但偷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陋巷里,一个风韵少年牵着一个正换齿的小毛贼飞也似的跑,后面不远有一粗汉在追。面前一条深沟,少年一跃而过,回头瞧那小毛贼,小毛贼定是料自己跳不过去,倒爬上一棵大树躲了起来。少年仰脸冲他一笑:“小三,等我甩了他回来找你!”小毛贼点点头。少年引走男子,再回去时,小毛贼却不见了。
“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你小子不单喜欢偷东西还不守信义。啧啧……”少年霸王硬上弓抓着小毛贼的胳膊,在摔流血的地方涂上一层麻凉膏。小毛贼刚还在尥蹶子,嗷地一声没气儿了。“这不,报应就来啦。”少年低头在患处轻轻吹了吹,坏坏一笑:“哼哼,叫哥。”小毛贼嘟起嘴:“媳妇儿,亲亲。”少年用力一收绷带。小毛贼痛得涎了半条舌头。
少年见他腰里的布囊鼓鼓的,捏了捏,软软的,奇怪地问:“这里面是什么?”小毛贼阴笑:“男 根。”少年正欲再收绷带,小毛贼立刻露出一副可怜相,乖乖掏出两个黄橙橙的小东西,托在手上嘿嘿一乐:“豆包啦。”……梦里春光依旧,梅雨初收,最是轻薄杜鸟啼,一曲少年游,往事已成愁。
别馆红墙内箫音悠悠,好花尊前一桌随兴小宴,在座都是近面人。皇上倚着矮榻听箫,说是听箫,一对眼珠无时无刻不粘在齐凤三身上,看他挖蟹黄、掰蟹腿、砸蟹螯、吮蟹肉、嚼蟹骨,一连串动作轻车熟路,浑然天成。所谓情人眼里出伯伦,便是豪无形象可言,也觉得他优雅得受不了,潇洒得受不了,可爱得受不了。
俩人不期然地对上一眼,皇上的脸蛋儿便平白地搽胭脂,美丽的丹凤眼便漾起魅惑。齐凤三唇角一勾,飞去一个香吻,扔了蟹骨,扎煞着手丫子捻起酒盅小啄一口,又捏了半片龙芝丢进嘴里。杨逊屁股底下长蒺藜,快速扇着扇子:“今儿花多病是怎么了?叫人去催催。”身旁宦官轻声道:“才刚去了,说是病了。”杨逊小声道:“是死是活,皇上定夺。拖也得拖来~”
话音刚落,一太监进来禀告花多病来了。杨逊扇子一收:“快请!”花多病慢慢走来,跪地行礼:“小奴来迟了。”皇上只顾着和齐凤三眉来眼去,旁的一概不管。杨逊递给他个眼色,他便磕了个头,起来开唱:“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皇上微微一振,扫了眼花多病。杨逊叫宦官递话过去:“唱个喜庆点的。”花多病正欲重唱。齐凤三在宦官衣襟上蹭了蹭手,兀自鼓掌:“花相公唱得好,唱到我心坎里来了。”皇上一高兴赐了他个座位。
然后,杨逊眉开眼笑地给诸位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俩好得没法,又都是男的,一个就对另一个说:按理说咱俩没戏了……”杨逊说到此处沉默了很久。人们都疑惑着不敢问。齐凤三只是默笑喝酒。过了半天,皇上耐不住性子,问杨逊:“后边呢?”齐凤三顿时笑了个绝倒。别人要么憋着,要么至死不懂。
花多病清清嗓子,使劲儿翻了杨逊一眼。皇上拄着下颏想了一会儿,脸颊忽然变成了火烧云,一转眼,不知杨逊什么时候跑到龙案前面跪着去了。皇上指着桌上一樽御酒,道:“一口气喝了它。”杨逊喝了酒才免一死。
皇上揉了揉太阳穴,推说不胜酒力,自己要回去休息,叫众人继续喝吧。一大群宦官和女侍跟着皇上走了。齐凤三撂筷,对杨逊和花多病拱手:“失陪,失陪。”说罢便随后跟了去。
杨逊意犹未尽,挪到花多病身边,先捉了他的酥手来揉,又要去揽他的蜂腰。花多病连连退却,怎奈已经无处可退。杨逊搂着他的肩膀,桃花笑眼中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似将他的身子摸了个遍:“随我回府去,可否?”
花多病低声道:“总兵大人抬举,多病近日身体不适,料其无法周全。”杨逊捏了捏他的下颏,笑道:“哪里不舒服,管保叫我一看就好。”花多病道:“大人说笑了,我这病是积郁成疾,怎么可能一下就好呢。”杨逊笑道:“那就三下,不,五下,十下,一百下,一千下,怎么样?”
花多病跪在地上强笑道:“总兵大人的好意多病哪敢不领,只是……大人可愿意再等几天?”杨逊笑着摇了摇扇子:“便是一生一世我都愿意等。”说着扇子一合,低问:“要几天啊?”花多病冷冷道:“不会很久。”
杨逊觉得无趣,站起来要走,又听花多病在身后说:“杨大人,您是位不世之才,请您用心辅佐太守,不要总想着哄他开心,多病准备好后自会去大人府上。”杨逊回头打量他几眼,闷闷不乐地走了。
第三十四章
“朱颜啊朱颜……”冷馥坐在石桌旁,双眼红润。笼中的嘻吱喳蹦上蹦下,单只眼端详他。身后传来一句话:“小主人,既然配不上对儿,不如将它放生了罢。”冷馥伸手把笼门打开,那只鸟站在门口瞅了瞅,又蹦回去了。
冷馥戚戚地说:“天下之大却无它容身之所,它不想走也是该的。”说着又关上笼门。老管家道:“小主人,你和齐公子究竟是怎么了?这阵子不见他来,也不见你去,俩人就这么不了了之啦?依我看,这种事情还是要放下面子才好,俩人都这么爱面子,隐隐晦晦的,把好事就拖黄了。”
冷馥淡笑:“说得对。”老管家高兴了:“老奴是过来人,这姻缘都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虽是这么说,不过……齐公子多次来咱们家过夜,小主人都不曾越雷池半步,可见是,有点辜负齐公子的一片苦心了……”冷馥含泪点头。老管家是见他面有泪痕,就想来宽他的心,谁知说一说的却把他说哭了。
老管家振作了下,道:“小主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好好写张帖子,老奴给齐公子送去,俩人坐在一块儿热乎热乎,没准就热乎过来了,不好么?”冷馥默默地点头。老管家立刻到书房取来笔墨纸砚。冷馥刚抬起笔,心成万段,视线模糊,落在纸面上一个大大的墨点。老管家马上抽走那张纸,又换上一张新的:“不怕,不怕,重新再写。”
冷馥忍了忍,落笔写下了四个字:相思成疾。
“写得好!”老管家笑着把墨迹吹干,折了几折,揣进怀中:“放心吧,老奴一定亲手交到齐公子手中。这下好喽,这下好喽……”说着步履蹒跚地走了。
花多病回到珍膳楼后一病不起。茗枝、茵枝和茜枝在床前床后衣不解带。请了无数位名医,争奈花多病一心向死,神人也无力回天。三个人眼睁睁看着他一天瘦比一天,一日弱似一日。忽然有一天,花多病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子前梳洗打扮,又要胭脂又要凤钗,把三人乐得手舞足蹈,以为他算活过来了。
花多病收拾好了,对茗枝说:“按这个地址去请冷公子过来一趟。”茗枝听后,骑马就去了,到了冷园,诉事陈情。冷馥即刻随茗枝向珍膳楼赶来。
一到楼下,便听见有个悦耳的声音九转回肠地唱着:“长安古道马迟迟,搔首不似少年时,春去秋来苍穹雁,地老天荒漠上狼,三生约好同归侣,一朝分散且相忘,曾经沧海有时尽,何处巫山不成云,落魄红尘值一笑,少年心事风中毛,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
冷馥走上楼梯,见花多病气色甚佳。冷馥站在楼梯上听,直至他唱完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冷馥过来坐。冷馥在门边拣个次位坐了。花多病单把茗枝留下,让茵枝和茜枝回避。
冷馥不明白。花多病道:“茗枝是自宫里就跟随我的,咱们只管随便说话。”冷馥点头:“是。”花多病又道:“冷大人不必拘礼,我把你叫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若是你有心听。”冷馥道:“微臣愿闻其详。”
花多病从一个描金木匣中取出一卷黄缎儿:“你知道这是什么麽?”冷馥摇头,但心里已经知道那是圣旨。花多病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看了它之后,自会明了。”冷馥愕然,顿时冒了一头冷汗,从茗枝手中接过圣旨,一字一句读了,才恍然大悟。
花多病道:“你知道那个叫‘茫’的人是怎么死的了?”冷馥低头说:“还请王爷提点。”花多病道:“冷大人何必谦虚,想必那日你见到我就猜到了。茫儿也是随我从宫里出来的。他走的时候才一十九岁。”冷馥点点头,发现花多病眼眶微红。
“这个就是你要找的答案,拿去罢。”花多病看着那个描金匣,渐渐合上兰目,便不再说话了。“微臣遵命。”冷馥顿了顿,又问:“王爷,若是日后皇上问起,微臣该怎么对皇上说呢?”茗枝道:“冷大人,我们主人累了,请回吧。”冷馥点点头,抱着描金匣子下了楼,楼梯还没下完,便听见一声穿云悲叫:“主人——”
第三十五章
冷馥跑上楼,见豊亲王濯缁在金漆椅上合目端坐,面若芝兰,气息已绝。茗枝伏在他脚下失声恸哭,不多时茵枝和茜枝也跑来,纷纷伏地而泣。冷馥放下描金匣,跪在远处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红着眼睛走了。
忆长安,闳殿鎏金,瑶台碎玉,帝里雍荣称绝。春天好玩儿的又添一件,雏燕往红墙上一过,定被调皮的太子用弹弓打下来,衔了泥的喙红中透亮,翅膀一颤一颤宁死不服,气得眼框发青脑门发白,可爱的真想捏坏了它。
只见,一支小爪嗖的一下把它抢走了,举得高高的,脚尖恨不得离地。太子蹦着跳着追着跑着,刚要摸到,忒儿地一声飞了。太子眨眨眼,眨眼的功夫,它跳上琉璃瓦,留下一泼稀屎。太子伸开五指,在空中乱抓一气,舌头流星地喊着:“哇哇……我的……我的……”“什么是你的?”濯缁坏笑着问。
太子涎着舌头,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答了个:“小鸟鸟~”“又答错了哦,小笨蛋。”濯缁摸了摸他毛茸茸的朝天椎,风吹一下就要摇三摇。“绫儿不适合这个发型,哥哥给你换个好看的吧。”太子点点头,抓着濯缁的袖子抹鼻涕。
一个时辰过后,太子头上的朝天椎不见了,两个时辰过后,太子耳后一边一个小麻花。“嘻嘻,好漂亮呦。”濯缁搂过他的脑袋,不着边际地亲了一下。太子枕着濯缁的裤裆睡得哈喇子满地。
春去秋来,高山葱茏,麋鹿呦呦,去年围着妈妈转的小鹿长成了一只健壮的雄鹿。太子兴奋地睁大眼睛,指着它对濯缁说:“你快看,它尾巴上还带着那个红缨络呢!”濯缁正欲抬弓搭箭。太子拽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濯缁哥哥,别杀它了好么,好不容易才长那么大的。”
濯缁手指一松,银色雕翎箭正中鹿喉。群臣欢呼叫绝。太子的心疼了一下,失望地看着濯缁。濯缁只是对他默默一笑。此后太子闷闷不乐,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跑到紫蕤殿来问他:“濯缁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大臣面前杀死小鹿啊?”
濯缁笑道:“我那一箭不是射鹿,而是慑人心,倘或将来有人敢欺负我的绫儿,我的箭就会刺穿他的咽喉。”太子眨眨眼睛,想了想,又道:“那你直接跟他们说不就得了,犯不着牺牲咱们的小鹿吧?你都忘了去年咱们俩是怎么把它救活的吗?”
濯缁捏捏他的脸蛋,笑着说:“绫儿一定要记住:世上的一切在绫儿眼里都是棋子而已,绫儿既可以救它又可以随时舍它。”太子胡乱点头,反正也记不住,索性装作很懂的样子,不至于被濯缁哥哥看不起。红尘此去经年久,往事成灰,故人已远,风流春水君不知。
杨逊屡次派人往齐家送去慰问品,无非是想告诉二老您儿子傍上了个比你们家还有钱的款爷,现在乐不思蜀,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老管家在齐家门外徘徊多日,手心儿里攥着一封私信,犹豫多少次不敢往外掏。每每在街上打听齐家少爷去了哪,都说被太守抓去作坠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