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合上眼睛,两行泪滑下来,慢慢道,“为了我?殷国亡国是因为我,好吧,是我的错,真的……”停了停,他嫣然一笑,“告诉你一件事情,那一天你父皇并没有想要强暴我,是我引诱了他,目的是让你杀了他,夺了他的皇位。他最想要的是皇位,我偏偏让他失去,我恨他!”
“为什么?难道你……”穆易手一松,“你难道知道了……”
“我知道了当年父亲爱的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了你父亲为了做太子背叛了父亲,还要把他带进宫做宠物,父亲才跳了崖。夜魔教一夕被毁、血流成河,我父亲粉身碎骨、死不瞑目,都是拜穆远航所赐,我早就发誓让他失去一切。”未央的话合着血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谁告诉你的?告诉我,谁告诉你的?”穆易再一次摇他。
未央冷冷地笑:“恰好你把我带进了宫,恰好你把我变成了你信任的未央。你给我机会和权利,让我一个一个地算计死了你的兄弟姐妹,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惨死,那是我唯一的快乐!然后又让你把穆远航的皇位夺走,把他囚禁在离宫。看着自己的骨肉自相残杀、死于非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他的感觉和父亲当年应该相差无几。我的记忆在三年前就恢复了,以后的一切行动都是有意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对你的顺从、对你的依恋全都是假的,你明白了?我要的就是把你穆家斩尽杀绝,要把你推上绝路,这三年,我不是你的玩偶,只是利用了你而已……你杀了我吧,这样你还会留着我吗,我是个妖精……”他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任鲜血在唇角滴滴落下,目光渐渐涣散。
穆易已经呆住,愣愣地看着未央,仿佛在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苏宁听得毛骨悚然,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费尽心机地算计那些皇子、公主,亲眼看着他们死亡,又是怀着怎样的仇恨下了那样的决心;能够面对着伤害过自己的人言笑如常,一副爱娇的天真模样,这孩子又是怎样的心机深沉;那双手双足都被缚住的少年仍然赤裸着身子,似乎柔弱到什么都无力反抗,却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回忆起大皇子府的一役,他轻轻地一个“杀”就葬送了四十多名杀手的性命,那里面有大皇子的亲信,但也有他这样去充数的,阳光一般灿烂美丽的少年,却是黑夜般阴暗的心地,他突然觉得未央……可怕……
竭力地看了苏宁一眼,预料之中似的看着他的惊愕、惧意和失望,未央开始笑,笑容甜美如花,笑得口中的鲜血更汹涌。
渐渐地,他的目光失去焦距,茫然地望着不可知的远处,极低极低地说:“那天,我就站在崖下看着上面,直到漫天的血雨突然洒下来,我身上的白衫子就变红了,然后父亲的一条手臂掉在我眼前,我爬过去,想给他安上,可是怎么也安不上了……我……报了仇……可以死了……”
语声渐弱,终至于无……血如泉水从咽喉深处汩汩而出,没有一刻停息。
穆易突然伸臂抱住他,厉声道:“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想死,你宁愿死也不留在我身边对不对?我不让你死,我一定要留下你,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夺走你,就是阎罗无常也不可以,你是我的,是我的!”他抱起未央向外冲去,叫道:“未央,你醒醒!不许再吐血,不许吐,你不许吐了……”
他怀中的未央一无所知,如一个玉雕雪塑的娃娃,安静而美丽……
32
能够醒过来,但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却是莫轩——蜀国的七皇子洛玉箫、蜀军的大帅,苏宁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身上软绵绵地,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掀了掀唇角。
做侍卫莫轩时,一身侍卫服饰的洛玉箫就很是出众,如今换上了皇子的织锦华服,他更是卓而不群。笔直地站在床前,仿佛是接受什么检阅,神情却十分自然,想必他平日里这样的站姿是习惯。
看他睁开眼睛,洛玉箫道:“苏公子,我给你看一个人。”他将身躯一侧,露出一袭青衫的清俊年轻人,微笑着叫他:“阿宁!”
“无忧……师兄……”苏宁惊愕的睁大眼睛。无忧白润了不少,眉梢的忧郁也没有以前那么浓,走过来俯身轻轻掠着他的头发,道,“阿宁,你……瘦了。”
洛玉箫那边微微一笑:“两位久别重逢,洛七就不打搅了,告辞。”说毕转身离开。无忧极自然地送他出去,礼数周到,看来相处已非一日。
回过头,无忧柔声道:“阿宁,你和未央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低头,他迟疑了一下,“我本来是想离开的,但七王爷派人把我带回了蜀国,我这些日子就在军中做军医。你是被七王爷派去的人救回来的,未央他……却不能回来了……”
“他……死了?”苏宁登时心一凉。
“不是,他的事情,以后慢慢说。”无忧端起桌子上的汤药,过来慢慢地喂给他吃。
苏宁知他有意回避,想起那一天未央所说的事实,心中竟然隐隐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烦乱地闭了闭眼,他向四周看,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军帐,而是一间布置华贵的屋子。微风掀起竹帘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流泻一地,无数绚烂的鲜花静静开放。面前的无忧是永远的温和宁静,一双眼温润如千年的古玉。此情此景,苏宁竟觉得这几个月来与未央在一起的日子恍然若梦。
他叹了口气,在穆易手中的日子他受尽了苦楚,穆易每日里带了他到未央面前殴打,一遍一遍地用他的性命威胁未央醒来。但重伤失血、奄奄一息的未央在昏迷中如何听得到,苏宁只是徒受苦楚而已。未央拼了性命要给他解了身上中的毒,毒是解了,却伤重得也动弹一下也难。想不到救了他的,竟然是——洛玉箫。
听他叹息,无忧又道:“阿宁,在这里你不高兴么?”
苏宁苦笑道:“高兴什么?这些天我虽然被关着,却也知道殷国是节节败退的。七王爷在这段时间里又占了多少城池?无忧师兄你……还做军医……还为灭我殷国的蜀军做军医!”不觉的声音就大起来。
“我……”他眼里的激怒让无忧的手一抖,几乎摔了手里的碗,慌乱地擦着洒在被子上的药汁。抬眼看了看他,无忧幽幽道,“我……本就是蜀国人,你忘记了吗?萧无忧是蜀国人。”
苏宁不禁心软,伸了手握住他的手:“师兄,别难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可是亡国……”
无忧站起身,望着窗外的艳阳,低低道:“苏宁,你以为你管得了吗?你知道殷国朝中还剩下几个可用之将?你知道殷国有多少国力可以给予军需?你知道这些年的皇子之争伤了多少名臣良将的心?你知道被七王爷拿下来的城池没有耗费一兵一卒,而是城守自降?……殷国,完了。”
“他说的?”苏宁吃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我亲见,穆易是个……是个……”无忧无法说下去,回过头来,低垂着眼帘,慢慢道:“穆易已经带着未央回京了,未央醒过来,只是……又变成了娃娃。如果……如果他放手,未央可能帮得了他,未央的手段和才智七王爷闲时和我谈过一些,我想,他有能力帮殷国挽回败局,哪怕是不能,也可以支持久些。可是穆易他……”
苏宁微微地笑起来,掩饰着眼里的氤氲。是的,穆易从未重视过未央的头脑、心境,他眼只有未央的美艳妩媚,只该是个娃娃,只能乖巧柔顺,别的——都是胡闹。
无忧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洛玉箫正在桌前细细地品茶,袅袅茶香在弥漫一室。他身旁,无忧在抚琴,琴声雅和平淡,一派静水无波,淡淡地弥散开去,只有月光调皮地透过窗子闯进来,圈出属于自己的领地。在这样的情境中,任何飞扬的心都可以尘埃落定。
发现苏宁醒了,无忧毫不犹豫地停了琴,歉意地向洛玉箫一恭身,便起身喂苏宁服药、吃饭,略略地与苏宁聊上几句,唇边始终是淡然的微笑,但眼角眉梢都是幸福,仿佛就这样照顾苏宁一辈子他都甘心情愿,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没来由的,苏宁只觉得心中翻翻搅搅尽是未央的影子,他笑、他撒娇、他赖、他做出妩媚神态的时候偏偏一双眼却只见傲然、他拼死也不许穆易近他身……他永远都不会象无忧这样的安详宁静,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永远都是充满了意外和悲哀,在仅有的幸福时光里,他却只念着一个不知所云的“宁哥哥”……
醒过神来,发现无忧凝视着他的目光深情如水,竟是痴了。洛玉箫掩着口,笑得贼眉鼠眼,蹑手蹑脚地想要溜出去。
“七王爷!”苏宁强撑着叫住他,“苏宁这里谢过王爷大恩,此恩,苏宁必铭感在心,予以厚报。”
“好啊。”洛玉箫转过身来笑笑,又是一派王者之风,“多在这里住些日子就好,洛七这些日子听惯了无忧公子的琴,若是突然被你拐了带走,我这心里,还真是不舒服。”
无忧脸上一红:“七王爷又说笑了。”
“好了,你们聊!洛七告辞。”他又要走。
苏宁终于把话喊出来:“七王爷,你究竟要攻到哪里才会停手?你是不是真要灭了殷国?你是不是真的是为了要未央?”他一口气说出来,无忧脸色骤变,惶惑地看了洛玉箫一眼。
洛玉箫却打了个哈哈:“苏公子,你莫非想要为洛七效力么?你在病中,洛七可是不忍无忧伤心哪。”看着苏宁横立起的眉目,他终于严肃起来,转回身安稳地坐下,“如果我告诉你,灭了殷国是未央的意思,这是我与未央的交易,你会不会不相信?”
“交易?”苏宁突然不再想听,未央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孩子,他的交易……
“很简单。”洛玉箫笑了笑,“他恨穆家,恨穆易毁了他的一切,所以,他把穆易送上皇位,让他爬上山顶,然后再把穆易推下来,就是这样!我帮他报仇,他给我他自己。”说着,洛玉箫眼里的笑意更深,“遇到他的时候,他十二岁,只有孩子的模样,但他眼里充满了骄傲,仿佛是凌驾众生之上,我知道他是只鹰,所以,我帮他,也要得到他的心。”
“你胡说!”苏宁失声大叫。这怎么可能?未央会出卖他自己,用他自己换回报仇的机会和助手,他怎么会这样?可是怎么会不是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再聪明也是个孩子,没有人帮他怎么做得到那些事情?他的悲哀、他的寂寞、他的绝望……他是个在夜色沉沉中跋涉的孤独的孩子,总要找个人来陪伴他的,哪怕那个人仅仅是是因为美貌、仅仅是为了征服他……
洛玉箫接着道:“知道为什么你带着他逃亡,穆易的追兵会在你们身后如影随形吗?因为那是他自己派人通知的,他要搅得穆易无心国事,我才会这么容易打到了安平。被穆易抓住只是个意外,他把随身侍卫派了出去找失踪的无忧。谁又能想到,他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找你的无忧?”说着,他的语气沉重起来,长长一叹。无忧低垂着双眸,地面上无端多了两点润湿。
苏宁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他情愿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想着安平距离殷国京城不到百里,拿下安平后将是一马平川,殷国京城再无屏障。他已经无法去面对未央曾经出卖、利用过他这个事实,只是想着殷国是真的要亡了,葬送殷国的,果然是未央!竟然是未央!他一时心如死灰。
洛玉箫已经到了门口,临出门前道:“向穆易要未央,是未央自己的要求,他想知道,穆易会不会为了皇位出卖他……”
33
欺骗、心机、悲伤痴迷的眼神、妩媚娇俏的笑容,全都是假的,这狡诈的孩子,竟然把假戏演得那么逼真。苏宁已经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一切……都过去了吧。
安平陷落了,蜀军兵临殷国京城。和无忧一起留在凌州的苏宁武功恢复了大半,他甚至想杀了洛玉箫——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