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时断时续了七天,仿佛是一捧不尽的泪,固执地在耳边絮絮叨叨。
生意清淡,在店堂里打盹的伙计被门声惊醒,抬头便被眼前的美景耀花了眼。雨水湿淋淋滴满了地面,明明是衣物尽透狼狈不堪的一个人,看来却是那么神采飞扬、俊逸非凡。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女,已经苍白的连唇都没了血色,却是水灵灵、嫩生生惊心动魄地艳。
苏宁觉得这几日心都在天上飞舞,未央果然没有真正死去,服下莫轩送来的解药便苏醒,连日来的奔波中也还是逐渐好转。虽少言语,却常见微笑,那从未见过的安详静谧的笑容,让任何人看了都是心动神摇。今天未央的精神格外好,在他眼中这阴雨连绵也成了阳光灿烂。
吩咐伙计煮些粥来,苏宁坐回床边,又抓起未央小手握着。那手已褪去了剑柄磨出的粗糙,白皙、细腻如上好的瓷器,只是多了温暖。他只看着未央微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未央展颜一笑,语声糯娜:“宁哥哥,你伴了我这些日子,无忧哥哥可怎么办?那样美、那样斯文善良的一个人,你怎么可以丢了他不管?”
“他现在很好,开了间药铺悬壶济世。在烨城,一时没有我在身旁也是无妨。”想起这安顿下来的大半年的日子,想起无忧素日里在堂上为人诊脉的安然淡定,想起他闲时倚在篱边吹箫,那样的落霞青天、人淡如菊。一缕低柔缠绵的箫音又缠入心绪,苏宁暗暗地想,这艳若桃李的骄傲少年、这样飞扬跳脱的生命能不能就此安然地融入那份柔软?
他一时飘散的思绪被那玲珑剔透的人儿瞧个清楚,未央小嘴儿一翘,轻嗤道:“只是一时无妨,可还有一世呢!长长的一世啊,没有你伴在身边也无妨?”似真似假、似调侃又似嗔怨,漆黑的双眸有着窗外天色也不及的阴晦,脸上绽开的却是嬉笑着露一口小白牙的笑颜。
苏宁又气又笑,伸手扭住他小小的鼻子:“你真是生来磨人的小妖精!没力气时倒也安静可爱,有了精神就气得人要命!”松了手却是一叹,“你为什么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未央忽闪着一双大眼,双眸灵动:“你琢磨不透我么?若是轻易被人琢磨透了,未央怎么会有今天?”笑了一笑,他又眨眨眼睛:“宁哥哥啊,我和你守过火焰金莲,你可还记得?”
“火焰金莲”四个字入耳,苏宁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依稀记得那是种盛开在午夜,凋谢比盛开更长久、更美丽的花。那种近乎妖异的美艳的花是一个神话,传说中一起守侯过花谢花开的情侣可以此情不瑜、相伴百年。他抚着未央洁白的脸,道:“你和你的宁哥哥一起守过,是不是?”知道那个“宁哥哥”绝对不会是自己,知道未央那一声声的“宁哥哥”叫的其实是这名字背后的人,他心中痛不可当。
未央怔怔地看着他,神情迷离,双颊漫漫浮上嫣红。苏宁一把托起他无力的身体,将脸埋进他的发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在他耳边呜咽:“不要再想你的宁哥哥,想想我、看看我、爱我,好不好?求你!”
良久不见回音,原来未央已经昏沉睡去。苏宁哭笑不得地放下他,却发现他眼角多了两线晶莹——是泪痕。
27
这一日苏宁进门,未央扑过来揽住他的脖子:“宁哥哥,带我上街去玩!”
苏宁犹豫起来。眼前的未央一身鹅黄衣裙,随意用丝带束了长发,活脱脱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明知道他改了女装不容易被人认出,却私心里不想让除了自己的任何人看见。想着也知可笑,便大大方方挽了未央出门去。
寻常的小城,寻常的人物,但在未央眼中却是每样东西都有好奇的理由。眉眼间的倦意渐浓,他仍是乐此不疲地流连在杂货摊上,又认真地观察小食摊上的各样食物,亲眼看着制作过程再买下来,不厌其烦。
每一个摊点的主人看见眼前的绝色“少女”都呆住,然后被苏宁又叫又拍地唤醒,手忙脚乱地开始表演。这样的过程重复了无数次后,苏宁终于拍到手软,道:“好未央,还是回去吧。”
“好!”未央回过头嫣然一笑,他手中举着一只小小的糖人,和未央一模一样的小脸上表情温柔。而此刻未央微微地仰起脸,双眸清澈明净如山间流淌的清泉。苏宁突然发现眼中没了夜色的未央是如此脆弱,如那糖人轻易就可以粉碎。他是那么害怕失去未央,就在人群中,他拥住未央,吻上了未央樱红的唇。
未央无力抗拒他的拥抱,也不知回应,呆呆地任他索取,如同人偶。苏宁离开他的唇时,未央已经软在他怀里。但他刚刚松口,未央就挣脱他的手臂逃开,只是跑出两步便几乎摔在地上。苏宁抓住他,控制他的挣扎,柔声道:“对不起,未央,对不起,我以后再不……”
“宁哥哥!”未央没了力气便不再挣扎,漫漫抬起头,双颊绯红,眉眼带涩,艳阳下整个人都溢彩流金,俨然一个含羞的小新娘模样。他有些迷离地仰望着、苏宁的脸,一声声地唤:“宁哥哥……”
苏宁的心又苦又涩,他此刻唤的是谁?是我?不是我?
未央幽幽地开口:“宁哥哥,你从没有忘了我,你从没有骗过我,你从没有杀了我,你从没有……侮辱我,没有玩弄我,对不对?宁哥哥……”
苏宁头脑一热,有些疯狂地抓住他的双肩晃他,低吼道:“未央,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苏宁,不是你心里念的那个宁哥哥,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他!未央,苏宁爱你,自那一日在未央宫初见,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你那么小,那么狡猾,那么毒辣,可我偏偏忘不了你,你明白吗?未央!既然你那个宁哥哥伤你那么深,你忘了他,看看我,爱我,未央!”
未央眸中的雾气渐浓,凝成泪光闪了又闪,却终是展颜一笑,语气也是往常的娇甜柔润:“我都忘了,我是未央,宁哥哥,我是未央……”神态里突然多了入骨的甜媚。他手一松,满面温情的糖人未央落在地上沾了尘,又被他一脚踏得粉碎。
淡淡的风吹过来,秋日的天高气爽在那双黑眸中转瞬成了夜色苍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枯叶,安静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迎面,大大的、缉捕江洋大盗的布告就贴在墙上,上面赫然是莫轩、苏宁,和一身宫装、笑容妩媚的未央。
苏宁觉得冷,却再也伸不出手去抓住那纤弱的人儿,给他温暖,或者在他身上取暖。
醉仙居的雅阁,未央握一只酒杯轻抿细尝,笑得云淡风清,苏宁盯着墙上的又一张布告咬牙切齿。
寂静无声,酒香醉人。
那布告上莫轩和苏宁两人生死不论,却要把未央安然地带回宫去。华丽的红色宫装、妩媚的神态,布告上的言语,分明昭告了未央的身份,任谁也猜得出他究竟是什么人。
未央已经喝尽了壶中的酒,醉眼朦胧地一笑:“他怎么会放过我?亲手废了我的武功,却来说什么大盗,提醒我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吗?怕人不知道我是他的什么人,特特地昭告天下,真是可笑!”
苏宁不接口,穆易当日抱着未央的心碎深情清晰如昨,他不怀疑穆易对未央的一片深情。但既然已经知道未央是有意逃离,便放他一条生路罢了,何苦用上这样的手段?这样未央固然是逃无可逃,未央的心却已经走上了绝路。想到未央的伤心,他心痛;想到未央此后再不念穆易,心中又有些暗暗地喜悦。
旁边阁子里突然有人大笑:“你仔细看看他这狐媚的样子,听说是从小被养在宫里的,你说他受的什么训练?哈哈……”停了一停又道,“这两个倒真是艳福不浅,若是换了我,怕也会帮着他逃……”
未央滟滟地笑:“宁哥哥,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被从小养在宫里的,我是自小就被豢养的宠物!”
“我不信!”苏宁一把拉过他,把他按在怀中,“你若是,他怎么会由得你练那长不大的邪功,然后再辛苦废去?他怎么会真的……爱你?”无论说什么,苏宁都不会忽略穆易对未央的关爱、温柔、宠溺和痛惜,那已经不仅仅是爱,刻骨铭心而且毫不保留。没有人会爱上自己的宠物,未央在他心中,决不是宠物。
“他真的爱我?”未央拈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睨着他笑:“宁哥哥,你一直说爱我,是不是真的?”
此刻未央长发已乱,刚饮下的酒在颊上晕然生春,醉眼流波似睁非睁,黛眉轻蹙似懒非懒,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婉转,身上的奶香和着酒香难以言喻的媚,却又从骨子里透出凛然的傲。莫说爱他或者不爱他,单是这般秀色、这样的美景,便没有人能不动心、不动情。能做柳下惠坐怀不乱,苏宁都开始对自己万分佩服。
他这边神飘绪飞,未央睁大了一双醺然的眼,笑道:“你若也是真的爱我,会不会用这些手段抓我回去?会不会把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傀儡娃娃任你玩弄?会不会?你告诉我啊?”
苏宁觫然一惊:看来对未央爱得深沉的穆易究竟做过了什么,让未央对他恨得也是刻骨铭心?
门豁然被推开,一名瘦小老者和一名年轻的武官走了进来,看着眼前的旖旎风光都是一怔。老者调侃道:“好一个海棠春睡醒,未央大人果然是艳绝天下,难怪皇上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未央大人,这就回去吧。”
未央酒意上涌,撑不起来,却是双眉一挑,黑眸骤冷,语调万般的慵懒娇柔:“黎大人来得果真不慢哪!想带我回去?只怕向前三步你就血溅当场,你信是不信?”
28
黎大人呆了一呆,随即大笑:“未央大人,若此刻你还穿着内廷侍郎的朝服站在大殿上,说了这句话,下官自然不敢造次。但你现在这样躺在男人怀里,恐怕就是皇上就在眼前也不回轻饶了你。”
苏宁闻言一臂揽过未央身子,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竹筷突然跳起,带着啸声射出,直奔黎大人。黎大人吓得怪叫一声连退三步,险些跌出门去。那竹筷正插在他脚前,深入大半。他半晌喘不过气来,指着苏宁和未央二人只是抖。苏宁看着未央笑道:“好不好玩?”
未央拍手“咯咯”地笑,一派天真烂漫:“再来一次,好玩得很!”
黎大人气急,向旁边的武官道:“路大人,你就是这样为皇上办事的吗?就由着他们胡闹?”
未央嬉笑道,“你们也不想想,皇上怎么会责罚我?回宫里去,我照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算得了什么?我偏爱这样胡闹,怎么样?今日里你们违了我心意抓我回去,他日里我自然会想个法子叫你们朱纱不保、株连九族,这满朝的文武哪个不知我的手段?黎大人,你怕是不怕?这功你还要抢吗?”
“这……”黎大人又吓又气已发青的脸顿时惨白,想是素日怕极了他。思虑半晌方道:“苏公子,你未进酒菜,自然没事,但未央大人已经中了毒,你看他这样子象是只喝多了酒吗?下官劝你还是留下他,下官决不为难于你,如何?”
苏宁抱着未央站起来,目光盯在那显然是高手的“路大人”身上,向着黎大人冷冷一笑:“把解药拿出来,我不为难你!”
“解药在府衙,未央大人回去自然就有了,若是不回去,杀了下官也是无用。路大人,还不动手请未央大人回去?”黎大人嘿嘿奸笑两声。
未央却懒洋洋道:“路大人啊,动手就动手吧,我也倦了,要歇歇了呢。”
“是!”那“路大人”对黎大人的话充耳不闻,听了这句却郑重答应,然后抬掌,一掌击在黎大人后心,单膝跪下:“路天承参见主人!”他身后,那黎大人睁大了眼,心有不甘地气绝身亡。苏宁也呆住。
未央离了苏宁的怀抱,在椅子上安然坐下,柔柔一笑:“此地距京师不过八日路程,若用飞鸽传书至多三日。也就是说皇上至多十日就会来这里,你不必处理他的尸体,免得多生事端,反正十日过后也瞧不出什么。吏部田、邹两位尚书,田尚书是我举荐,皇上自会抑田扬邹,那姓邹的既是酒色之徒,他选的人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好生伺候着,不要意气用事。你自己也好自为之,我现在是顾不得你们了。”说了这样多的话,他累了,索性伏在桌上歇着,又是一笑。
路天承道:“属下谨遵吩咐。这是解药和莫大人要属下转交的药物。”他拿出一只瓶子和一个锦匣,双手奉上。未央接了瓶子倒出药丸吞下,路天承已经将锦匣打开,却登时一头冷汗,匣子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