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把手给我。”苍老却亲切的声音。
宇文悦照做了,伸出右手给老婆婆。
老婆婆仔细地摩挲着他的手,良久道:“孩子,快进来吧。”
“孩子,饿了吧。吃些吧。”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端来了半碗稀粥,放在宇文悦面前。“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槿城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说罢,老婆婆重重地叹气。
宇文悦沉默,端起碗将粥喝下。
“这里的人都逃走了。我却不能走,我在等我孙儿阿毛回来。再说我老了,走不动了。”老婆婆坐在宇文悦对面,面前的粥碗已经空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是重重的叹息。
“我家阿毛,最贪玩了,两年了,还不回来。我每天都点着灯,等他回来。”
宇文悦一直都没接话,但老婆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你多大了?”老婆婆突然问。
“十五。”
又是一声叹息,“阿毛不见了的时候才十四岁,两年了,现在要十六岁了。”
“阿毛这孩子从小命苦,七岁的时候,他爹爹战死了,后来他娘被恶人逼死了。哎,幸好有我把他拉扯大,可是……阿毛一定会回来的。”
突然,外面的嘈杂声,打断了老婆婆的话头。
老婆婆蓦然变色,拉着宇文悦就往后面走。到了一件简陋的卧房内,老婆婆打开一个大衣箱,“快躲进去。”
宇文悦不解地望着老婆婆。
“快,没时间了。孩子,我不能害你,让你在这里被抓了去。”老婆婆一味地拽着宇文悦拖向箱子。
宇文悦虽疑惑,但想来老婆婆必然有原因的,于是就躺进了衣箱里。
老婆婆关上箱子,临走之时,小心地嘱咐道:“无论听到什么,不要乱动,不要出来。”
砰砰乱响的敲门声,什么人粗鲁地在叫喊着:“老不死的,开门。”
宇文悦躺在那有些窄小的黑暗之中,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军爷,老身一个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去别家吧。”
“闪开。”中年男子的声音。
“恩?桌上怎么有两个碗?”
“一位过路客人来喝了些水,已经走了。”
“好个刁民,竟敢说谎。明明官府公文记载你家还有一名年十六的男丁。”
“那是我孙子阿毛,可是阿毛两年前就失踪了。军爷,这是实话。”
“我们也不过奉命来这带回一个人罢了,你何苦不配合?给我搜。”
劈里啪啦,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军爷,求您别砸东西。”老婆婆的哭声,衣料拉扯的声音。
咚,是老婆婆被推倒在地的声音,“滚,别拽着我。真恶心。”男子的声音带着嫌恶。
然后又是哭声,砸东西的声音。
宇文悦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打开衣箱,爬了起来,映入眼前的是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那个军士模样的男子,叉着腰站在一边。
宇文悦不由得怒上心头,一个箭步,已经掠到男子跟前。
“为什么欺负老人家?”宇文悦眯起眼,冷冷地打量着军士。
“你……你是谁?哼,老不死果然私藏了男丁。”那军士胆怯了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宇文悦在他看来,虽然周身都是危险的气息,不过终究是个黄毛小子罢了。
“你,你怎么出来了!”老婆婆诧异,费力地爬起来,试图挡在宇文悦面前,“他不过是个来借宿的过路之人,跟他没关系。”
两个男子试图去拉宇文悦,被宇文悦一甩,咚得摔在地上。一刹那,宇文悦指缝之中已经多了两枚钱镖,却发现,那个为首的军士,抽刀架住了老婆婆。
“不许反抗,否则杀了这个老不死的。”
宇文悦迅速地考虑了下杀了他们的利弊,然后轻笑一下,斜斜地瞥一眼还在地上想要爬起来的男子,“算你们走运。好,我跟你们走,不过若是你们再来欺负老婆婆,试试看。”
说罢,宇文悦径直走了出去。
几个军士很快跟了上来,似乎怕他会逃走,又害怕靠得太近一不小心就成了冤鬼。于是成了不近不远,时近时远地包围着宇文悦走。
一群人就这么走了一会,来到一个路口,遇到了早已在那等候的一队人。
一个为首的打招呼,“哟,总算来了,你们那组最慢,一个老太婆都收拾不了么?”几个被分派到老婆婆家抓人的军士瞥了一眼宇文悦,不做声。
为了防止走散和逃跑,那些军士把这些新征来的男丁用绳子绑成一串,约莫有十几个人的样子。
宇文悦在那串的最末,懒懒散散地就随着走。
走了约莫个把时辰,军士叫休息。那些人都坐在地上休息,宇文悦皱眉,也在稍微远一些,绳子可及的范围内坐下。
宇文悦前面那个小伙子很热情地前来搭讪:“我是张二狗,你叫什么名字?”
“齐悦。”
“真好听的名字。可是我家里人说,名字取得贱才容易养活的,所以我就叫二狗了。我哥哥叫大狗呢。”
“……”宇文悦实在不觉得和这种人有什么可以说的,可偏偏小伙子热情得很。
“你饿了么?我这还有半个饼,我自己做的,可好吃了。”二狗递出半个饼。
宇文悦盯着那个饼半晌,实在不觉得那会和好吃沾上点边,不过在老婆婆家才喝了半碗稀粥,现在着实有些饿。
宇文悦伸手接过那半个饼,一口一口地啃了起来。其实那饼吃起来要比看起来好一些,味道还不差。
二狗盯着宇文悦小口吃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宇文悦疑惑地看了一眼二狗,又继续专心吃了起来。
“齐悦,你吃起来比我们村的姑娘还要小口。”
宇文悦眼神一下冷了,凤目直盯二狗。
二狗本是笑嘻嘻的,这下被盯的尴尬得慌,却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只好勉强赔着笑道,“我开玩笑的啦,不过你真的比村里的小花还要漂亮。”
权且把这句当作赞美吧,宇文悦这么想着,便不理会笑得一脸爽朗的二狗,继续吃着。
二狗却在宇文悦身边坐了下来,有些发愁地道:“不知道这次去能不能遇到哥哥,哥哥去年就被征去了,也没个信儿回来。”顿了一会,又挠挠脑袋,“不过我家没人读过书,都不认字,哥哥不写信也很正常。”
宇文悦终于吃完了半个饼儿,瞥二狗一眼,心内充满鄙夷,居然连字都不认识。
二狗又凑近来,“你看上去比我们那的教书先生还要有书生气,你识字么?”
“恩。”简短的一个字。
“太好了,那今后可以帮我写信回去么?我母亲会着急的,她虽然不识字,但可以去找教书先生念的。”二狗激动地拉住宇文悦的胳膊。
宇文悦不动声色地甩开二狗黑乎乎的爪子。突然想起来刚吃了人家半个饼,若是不答应,说不过去,不过是写封信罢了,只好淡淡地道:“好。”
大家很快都靠着树睡着了。天微亮的时候,被粗鲁的声音叫起来接着赶路。
“来,我给你打的水。”二狗热情地递过水袋。
宇文悦有些不习惯二狗这样的热情,不过人家都已经把东西递到面前,也只好接过来,道一声,“谢谢”。
二狗愣了一下,继而笑得一脸阳光明媚,“哈哈,别这么客气嘛。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照顾你点是应该的。”
宇文悦本来对二狗的无知和俗气很是嫌恶。但此刻突然觉得,能被人关心其实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于是对二狗笑笑,算是接受了他那热情的照顾。
到了日晒杆头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一个位于一片树林之中的小练兵场。说是练兵场,不如说是一片还算比较大的空地加上几间木屋罢了。
宇文悦他们那一串人被拉到了第一间木屋内。
屋内坐着两个人,似乎是负责这块小练兵场的小头目。
其中一人站起来,先假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宣布:“你们将在这里感受皇恩,接受训练,为天子而战。军令如山,你们都要遵守纪律,否则军规处置。呃……我是严武,是这里的督察。”又转向一旁的那个人,“这是王际,是你们的百夫长。”
一行人都低头受训,一脸虔诚。
哼,唯独只有宇文悦发出了不屑的声音,旁边的二狗连忙拉了拉宇文悦的衣袖。
那严武似乎察觉了那一声并不小声的哼,皱了皱眉,厉声道:“谁发出的声音?”
宇文悦正想承认,二狗却抢先一步,“是我。”
二狗低着脸,看不清神色,他嗫嚅着解释道:“我只是嗓子不舒服。”
“哦?军队之中,纪律为上,你刚刚的举动,是为不敬。但看在你初犯,来人,给我打十大板。”
不由分说,那督察挥挥手,让人把二狗拖了出去。很快便传来了凄惨的叫喊声。
屋内众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这想必是杀一儆百的下马威。
宇文悦对这个明明不是什么大官却一幅大架子的督察甚是厌恶,不由得皱眉,心中却哂笑着那个傻乎乎的二狗,竟然代自己承认。
“你们,把上衣脱了。我要检查一下,你们是不是足够强壮。”
大家都照办了。
那督察走上前,挨个看众人的身量。到了最后的宇文悦面前,却愣住。
他竟痴痴地看着宇文悦那勾起唇角、玩味的笑,又盯着宇文悦那白皙滑润的皮肤良久,到了最后,竟失态地伸手去摸那白皙细腻的皮肤。
“严督察……”冷冷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督察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四周众人都瞪眼看着他。
他只好讪讪地收了手,转回原地,打哈哈道:“恩,很好,全部合格。你们下去休息吧。”
门外已经有另一队人在等着了。
一整天陆陆续续地来了约莫上百人,皆是附近各地征来的新兵。看年纪,老老少少,参差不齐。小的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老的却已然四五十。
新兵们十人一屋,被分配在那些小木屋里。
宇文悦正靠着他住的木屋的墙,闭目养神。
这时,被拖出去挨了一顿板子的二狗蹒跚着走进了木屋,见宇文悦一脸闲逸的靠在墙上,不由得乐乎,叫道:“齐悦,太好了,你没事。我就怕他们为难你。”
宇文悦睁开一只眼,很快又闭上,淡淡的语气却带着关怀:“傻瓜。躺下,我帮你涂点药。”
“哎呀,这点小伤,根本不成问题啦。”说罢,二狗还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很好。
“哼,刚刚不晓得是谁叫得跟杀猪似的。”宇文悦挪揄。
二狗蹭一下脸红了。宇文悦不禁觉得好笑,这晒得棕褐的皮肤,再透出点红来。真是黑得发红,红得发黑。
“你……别嘲笑我。”二狗有些愤愤,又有些羞愧。
宇文悦轻笑,这傻瓜,明明他是替自己抵罪,受痛,受伤居然觉得不好意思。
这不笑还好,这一笑。二狗的脸更红了,脱口而出,“你笑起来真漂亮。”
9.是人是妖
提供的晚饭是一人两个馒头,又小又硬,十分难吃。宇文悦虽然嫌它难吃,但为了裹腹,还是三口并作两口,囫囵吃了下去。
吃过晚饭,那个督察装模作样地引着两个人来视察。
早就有人来通告过,督察来的时候,要下跪问候。
于是,这位讨人厌的督察脚步刚踏进屋子,那些新兵就全部放下手中的活计,整齐地跪下。除了,一个人。
那一个人自然是宇文悦。
“你,给我出来。”
宇文悦一声不吭,就随着督察走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督察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问道。
“齐悦。”
“呵呵,好。”督察扭头对几个随从道,“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单独和他聊聊。”
那几个人挤眉弄眼一阵,吵吵闹闹地走开了。宇文悦耳尖地听到了他们的话,“哟,今天老严又要爽一把了。”“可不是嘛,艳福不浅。”“那小子真漂亮。”
“刚刚为什么不跪?”督察一脸义正词严。
宇文悦不理不睬,目光越过面前的督察看着远方那美丽树林山野。
“我是代天巡牧,你不跪,是对皇权不敬。你可知错?”
宇文悦依旧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人。
“我给你个改正的机会,哼,否则的话,那可是杀头的罪。”
宇文悦不由得觉得好笑,这种说辞,骗骗那些傻子一般的村民管用。对宇文悦,无异于一个很冷的笑话。
“哦?想知道严督察所谓的改正机会是什么?”宇文悦终于开口说话,那朱唇轻起,吐出清晰婉转的声音,真让人心动。
“当然是要听从本督察的话,决不违抗。”说罢,就伸出肥肥的猪蹄,去搂宇文悦的腰。
他那点龌龊的想法,宇文悦怎么会不知道。宇文悦不躲不闪,任由那猪蹄搁在自己腰上,上下游走。
“严都督,这里会被人看到的,不如我们去林子里。”媚惑之态。
那督察大喜,本以为会遭到抵抗,却没想到宇文悦如此明事理。当下便拉了宇文悦往那树林里去。
进了林子,两人往深处走去,直到回望再也看不见练兵场的地方。一路上,严都督一脸兴奋地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艳福,却没有发现,宇文悦那一抹冷冷而诡异的眼神。
都督转身欲抱住那诱人的可人儿,却在一刹那,动作停在原处,然后是身体软软地下滑,倒在了地上。
宇文悦眯起眼,冷冷地笑,然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树林。
回到木屋,遇上的是二狗担忧的神色。
“齐悦,你回来啦,我可担忧你了。都督没有为难你吧?”就像条狗扑向主人那样,二狗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宇文悦的身边,一点都看不出是才刚受过一顿板子的人。
“没。”
“没有就好。”二狗拍拍宇文悦,指指一大张的木板床。“我帮你占了最边上的位儿,这样睡得舒服点。我就睡你旁边。”
“谢谢。”关于这点,宇文悦是真心地感谢,他是真的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
即使如此,到了睡觉之时,十个人睡一块大木板。即便二狗一直在努力地给宇文悦多留一些空间,但那汗臭味,那鼾声,让从小爱干净又惊醒的宇文悦整整一晚没睡。
清晨,宇文悦一脸疲惫,和大伙儿一块去洗漱。
突然听到号角声,那是全员集合的信号。
于是一群人,飞快地奔向空地,排好队伍。宇文悦不紧不慢地打着哈欠,最后一个踏入场内。
一条席子,上面盖着白布,看样子是一具尸体。
一边一群人窃窃私语。
终于一个为首的男子站了出来,沉声道:“哀痛的消息,我们的督察大人,莫名去世了。”说着,拉开白布,露出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我们检查,发现督察身上没有伤口也不是病死,所以,死因不明……”停顿良久,“可能是鬼怪作祟。”
一语毕,底下顿时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那些新兵几乎没人喜欢这个装模作样的督察,私下里就道是督察作恶太多,引得神灵愤怒,所以死得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