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么?」那话听来有甚么了不得的苦衷,吴清义好奇地昂起头来,就看着黄墨眼角的细纹渐渐迭得更紧。
黄墨转脸过来正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带有穿透事物的劲道,一下教吴清义心里慌乱,正不知如何是好,黄墨却又细慢地把话道出:「你再跟着我,就会变成坏人。」
「那么只要你做个好人不就可以了吗?」他想都没想,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回话。
黄墨闻言轻轻眯起双眼,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似是听到甚么孩童的趣语般,连教训的气力都没有,伸手只随意地摸了摸吴清义的头颅。
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要把自己赶跑?还是说因为感到烫手才不得不舍弃?
吴清义被他摸得心浮气躁,一下扑了上去,紧紧把那个躯体抱住。黄墨的身体又大又暖,虽然说不上是柔软的,可那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却使人感到心里踏实。明知道只进行到这地步就够了,然而吴清义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深陷下去。
他的理智与欲望仿佛分裂成两个折然不同的个体,一个还叫嚣着马上中止,另一个却已占领脑袋操控了话权。吴清义的嘴巴微微开合,气流经由咽喉擦上牙齿,从无意义的流动转化为确切的声音。
「我不走。」他这样说,一边便把手指卡入黄墨的指缝。
他不会读心术,自然不知道黄墨此时有何感想。只是脑袋内各种念头却逐渐升温,在冲动之下他几乎要告诉黄墨自己由始至终都是个警察,根本就不存在甚么变坏不变坏的问题。然而吴清义最后却没有说,教他住口的自然不是经已脱轨的理智,而是手上猝然收紧的力度。
——黄墨的手指有力地搭上他的手背,轻易地便形成了紧紧相扣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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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
然后又到中午。
黄墨侧躺在床上,轻轻活动手指开合手掌,那曾在他掌握中的空气被放出去,很快又再随着阳光被夹在指缝间。不管做多少次,只要合实手掌便能得到满满一掬空气。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为公平合算的事。黄墨当下有点发傻,不觉为便为这渺小的发现而微笑。
接而他缓缓转身把背紧贴床褥,仰视着天花板静默不语。圆形的电灯泡卸下了洁白的光,恍若是房间中的小太阳般,温和地洗刷着地上每一个污垢的阴影。在这种怡人的温度下,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可以忽略不理,黄墨一合眼,稍稍施力以后却还是放松下来,充份地舒展着身上每寸疲惫的肌肉。
他是应该起来的,不过黄墨还是躺着。一对肩膀似是再不堪重荷般,一下便被卸下的责任给深深压入床褥。而他起不了来,自然亦存在着好些客观因素,青年过卖力的表现自然亦是其中之一。之前听过好些长辈说,年纪大了,身子骨脆,不像年青时禁得起折腾了。如今看来也确实像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黄墨也思疑,那种能经得起那一波三折的人,到底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用了哪国造的橡皮身子才能抵受得住煎熬?
指针徐徐往中心下泻,是时候让双腿撇动,学习从床上坐起来的动作。但黄墨却迟迟按兵不动——他素来是个长记性的人,当然不会忘了刚在几分钟前所得到的教训——那时他勉力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很不幸地俐落下地的动作却有所失误,他失败了,下场便是摔了个倒竖蒽。
然后呢?他像是听到了青年咭咭的笑声,有一只有力的手臂垂下把自己拉起。很快他便重新回到柔软的床铺上,青年边用着得意的眼神扫瞄着他每一个表情,边使劲地把被子重新拉回到他的身上。
不过是那几个简单动作,有幸被捕捉到,便成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或许只要一眨眼便会错过,然而他确实看到了,于是便只得记着。这记忆或会存在好几年,或会马上被淡忘,说不定直到临终的一刻才会重新被提取到走马灯的影像当中。不过这下他的确落下了印象,就像当时一样。只是一件小事,然而他却注意到了。
「嗯?起来了?」青年的声音迅即在身边响起,似是从未离开过一样,带着浑身清爽的气息便又坐回床上。
黄墨仍旧维持他本来的姿态,仰脸看着青年的笑容走入视线。那滴落的水珠溅起了一阵凉意,青年暖热的手指爬下来,划开了隔膜便贴在他的眼角:「有点红红的。」
「啊。」他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伸手捉住了青年的手,一时又不知有何作用,只得拿在手上搓揉着。
青年对他来说,是世上最无用的事物。然而无用之物处于恰当的位置,反倒可以把空旷的地方填满。黄墨把玩着青年的手,一点点的按压着掌心隆起的厚肉。这就是其中一个构成青年的部份。他想了一会,然后又往那掌心亲了亲。
「你总是喝得那么醉吗?」忽然青年的嘴巴里冒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黄墨有点困惑地看了看他,青年就像突然想起般,急忙往脸上堆满了忧心和斥责的表情。那种感情不全然是假的,然而当中却流露了一种装胸作势的情态,像是在强调他是真的关心一般,一下子连嘴角都歪斜下来。这样青年看起来有点像报导讣闻的播音员,为着与自己无干的惨事垂头丧气。黄墨心里宛然一笑,在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后,马上又含糊地开口回应:「也算不上是经常。」
「只是不是天天吧?」难得青年也会反唇相讥。
「的确不是天天的。」他顺溜地便把话送了回去。
青年闻言懊恼地抓一下头,总算明白真相不会像书上所说的一样越辩越明。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手指捏着颈上的浴巾,舌头转了方向便使起怀柔政策来:「那么喝酒是因为遇到甚么不高兴的事吗?」
借醉消愁?他似乎未曾这样做过。可说起喝酒的理由的,他又确实无法轻易说明。黄墨垂下眼来,以一种近于睿智的表情思索着青年的傻问题。若问人为甚么喝水,那自然是因为口渴,同时喝的人亦未必会知道水对身体的万千种作用——即使水确实在他体内引起了层出不穷的变化。
那喝酒或许也是同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微细的变化已经在神经线上浮现。或是暴躁,或是快乐,喝酒确实可以改变人的个性和感情。他权衡了好一会,最终给出了一个最近似的答案:「并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因为没有甚么不高兴的事吧?」
「没甚么不高兴的事?」青年像鹦鹉一样复述了他的话,过后却像是难以理解般歪起了头颅。
「啊,没甚么不高兴的。」黄墨淡淡地回应,似是个爱愚弄人的贤者般,故意消去中间的大段说明,直接跳跃思维进入结论。「没有。甚么都不存在。或者是因为这样才想要喝酒吧?」
青年果然如他所料地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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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天之内,事情便会产生无数变化。
这是黄宣最近深有体悟的事。
从熟悉到疏离,再由隔膜切换回亲密的状态,那两个人就像没脑子的磁石一样,乐此不疲地追逐着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磁场。便是强行用外力分开了,一有机会还是会重新粘合到一起。虽然黄宣已对这种状态感到烦厌,不过说起解决的方法,还是……
「阿宣,你说﹗这事你打算怎样解决?」桌面上剎时响起了一声巨响。
——尤其是当眼前充斥着口沫横飞的老头子时,就令人更难于思考了。
「说到底还是那小子搞出来的吧﹗墨爷是怎么想的?」坐在左边的大胖子使劲地扯起嗓子来,那张胖乎乎的脸涨得通红,不免令人忧心他下一秒会不会就心脏病发。「之前你不是说过,墨爷马上便会对他生厌的吗?现在是怎么了,让那小鬼欺负到我们头上了﹗」
「对﹗还说查账甚么的?黄宣,你说说看,是那小子自把自为,还是墨爷信不过我们?」另一个白头的说到激动处,不觉连脖子上都冒现青筋,还真不怕一个脑溢血,便把生前追赶之物通通遗留在身后。
黄宣脸带微笑,既是处身其中,却又像置身事外。「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人啊,情到浓时很多的做法,可是旁人按都按不住的。」他调笑一下,边说边停住在手上转动的原子笔,接而双唇绷紧,蹙目便又正色道。「可是要把墨爷拖回正道上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力量,毕竟还是有限的。」
大胖子闻言,马上便提声道:「阿宣若需要的话,即管开口就可以。」
「对啊,过去老大这么照顾我们,现在怎能看着帮里被一个黄毛小子弄垮?」白头的不甘示弱,拍桌又张嘴叫嚷。
而黄宣却像个看客一样,眼见一幕戏都要完了,便再也坐不住似的站了起来,充分做好了离场的准备后,便又回头笑道:「长辈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接下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让我黄宣先告退了。」
「嗯,这事你好好看着办。总不让墨爷为着那小子就和咱们伤了和气。」
「那是当然的。」黄宣嘴角带笑,低头便恭敬地退出房间。
他的步速极快,弓起的背渐渐便随着外跨的步伐重新挺直,垂下的头颅亦再次自信地昂起。他站在自己的办公室房门前神秘的一笑,在推开门的一刻,便向背后的人发出疑问:「好了,那你现在觉得怎样?」
「怎么怎样的?难道你这次请我来,真的是为了学习观摩、交流意见?」费善琪冷淡地抬起脸来,像过去的所有时候一样,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意见,犹如个影子一样只依随本体的意思行事。「还是说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啊,我还以为你答应来,是因为对我的提案有兴趣呢?」黄宣大大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然而他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受到这种表面的情绪影响,手掌一弯便把人邀进门来。「原来是还要考虑一下。」
「我这次来,主要是要看你在耍甚么花样。」费善琪皱皱眉,拿紧了公事包便道。「至于其他对墨爷有害的事,我是一件都不会做的。」
「我最喜欢忠心的人了。」黄宣悠闲地寻回自己的椅子,跷起二郎腿来便与客人说道。「那你看到甚么对主人『有害』的事了吗?」
费善琪脸上闪过一个狐疑的神情,然而言语间却无迟疑,平板地便指向问题中心:「你是想取而代之吧?」
「我看起来是这样?」有一瞬间黄宣看来像是受伤了。
不过这当然与费善琪无关:「若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哎呀,我不过是想消灭对宝『有害』的东西。最少从目的而言,我还以为我们的厉害关系是一致的呢?」黄宣夸张地叹一口气,像是承受不了打击一样半掩脸孔,仰后便小声的说道。「难道连阿琪都认为,『那个人』对宝有任何益处?」
「我不会评价墨爷的私生活。」费善琪这样回答。
「已经不是私人的事务了吧?你应该看到小警察的做法,已引起了帮内多大的骚动吧?」黄宣的目光从手指间透出来,直直的射到费善琪身上。
「若在帮内站稳阵脚,树立威信的话,这种做法我认为是无何避免的。加上若能藉此扫除帮里一些不太良好的习惯的话,我相信不论是对帮派还是黄家都是有好处的。」费善琪伫立在房间中心,平静地开始了他的客观分析。「况且迫得墨爷不得不做到这地步的人,可不就是你吗?若非你执意要排除吴清义,那家伙大概还安分守己的待在墨爷房里呢。」
「那你是在怪责我多事了吗?」黄宣垂下了手,那模样看来有点沮丧,不过很有可能都是假装的。「阿琪,养虎为患。背叛过一次的人,是怎样都不能信赖的。警察那种东西利用他们来换换情报可以,可说到将性命付托,可是万万不成的。」
「你的意思是,要防患于未燃?」费善琪一笑,放松了姿态便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还是说那只是你个人的好恶问题?」
「在发生变化以前,先割掉患处的做法不是更好吗?」黄宣目光一凛,盯着房中人便说道。「既然知道那是迟早都会造成危害的地方。」
「那么你是想我去当手术刀吗?」费善琪歪歪头,也不知道是答应了没有。那双眼睛泛起的水光盈盈透过镜片,一边打量着黄宣的脸,一边又像是寻找到甚么熟悉事情似的皱眉。「『在状况出现前先排除所有不良的因素。』你的做法和上一代真像。」
「啊,宝他心肠好、性子软,硬要比较起来自然是我更像父亲。」黄宣眨眨眼,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评价般,不觉便露出了然的神情。「若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引起任何不快,只是……」
——既然硬来是分不开的,便只得改变其中一块的磁性,使他们自然分离了。
「对上位者来说,或许没有心爱之物,才是件幸福的事也说不定?」黄宣微笑,不负责任的便给出一个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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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整理领子的时候,吴清义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一种不问情由、毫无逻辑性可言的恐慌猝然袭上脑袋,在肾上腺素提升的同时,压制交感神经所传达的指令亦变得非常困难。吴清义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平息了拔腿狂奔的冲动,然而那种类似动物的直觉本能所造成的不安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在现实里吴清义仍站在他们的房间中,对着那面狭长的镜子整理仪容,可同时他的感官却恍如投生于大草原的羚羊之上,只要草丛间稍有异动,那四只幼小的腿马上便会交迭出飞跃的动作。此际他只是勉强以人类的理智佯装镇定而已,说不清为何莫明会感到畏惧,然而会感到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吴清义紧闭双目从一到十慢慢默数数字。没问题的,现在房间很明亮,里面也有电灯,他随时都可以打开房门走出去,没有必要由此而感到惶恐不安。吴清义默着各种让人安心的理由,一边平静地处理纠缠在颈上的领结。
「吴。」
此时又有谁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了,害他双手猝然交结,差点没把自己绞死。「咳咳,怎么了?」
「要出门了吗?」床上那张脸半包在被子下,锐利的目光和沙哑的声音都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埋伏在草丛中的猛兽。吴清义闻声却走了过去,轻轻把掌心幅盖在被褥上,就在回答以前,真正的猛兽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喵﹗」
「哎呀﹗」吴清义慌忙接住了那冲到身上的小东西,那恍如小型飞弹的冲击力不觉使人眼前发黑,在胸口间形成了一道难以言喻的闷痛。
可对猫而言,吴清义的牺牲不过是块比较好玩的踏脚石而已。那条细长的尾巴晃晃,肥厚的小掌悠闲地踏着步,拐弯便走出了房间。吴清义默然看着那身影消失,揉着胸口但亦无语。这时有谁却在后面笑了,咭咭的笑声听起来煞是可恶,教吴清义不觉沉下脸来,压着眉头便走了回去。
「你笑甚么的?」他猛然一扑,侧身便压上了床上那个涨鼓鼓的被窝。
黄墨笑着便从窝里探出头来,微微的眨眨眼,煞有其事的吩咐道:「快出门吧,可别让外头的野猫欺负了。」
「——你﹗」他气上心头,就要从嘴巴中冒出的火焰自然需要充足的水份来平息。湿润的吻一个接一个的从底下爬升,紧贴着嘴唇,把可以传递声音的空气都给完全扑灭。
吴清义就在接吻中遗忘了方才生气的理由,顺便还把出门的时间给耽搁掉了。鞋子踢掉,西装揉皱,就在两个躯体交结在一起之前,黄墨轻慢地用掌心贴着他的胸口把人推开,一边还不忘提点对方:「快走吧。」
「嗯。」他快速地点了几下头,过后却又心有不甘似的贴上去细细啄食几个吻。黄墨的胡子已经冒出来了,彼此间粗糙的磨擦说不上是甚么愉快的触感,然而吴清义确实还是留恋的,甚至不惜扯出虚构的理由来。「不急,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