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却在逃亡,连脸面也不顾的使劲奔跑着。
眼前的景象逐渐昏暗下来,街灯亦自顶上打下橙色的光晕。车、弹匣、急救箱、医生……黄墨默想着一切他需要的事物,一边感受着青年逐渐渗到背上的温度。
「就快了,不远了……」
他对着空气念出这几个字,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高耸得使人泄气的阶梯。只要走上去就能到大路上,青年亦会因此而得救。他这样说服自己,然后便把手圈到背后,用力托起青年的大腿。
与此同时,某种怪异的声响亦自耳边响起,那点像是小石头在地上翻滚的微细声音,在一瞬间便扩张成充斥整个世界的巨响。黄墨猝然回过头来,就在不远的小巷里,一个人影便冒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看着那指向他们的枪口。此时想要反击却经已迟了,他的手还扣在背后,整个人正俯身靠前,一旦转身便会失去重心跌倒。
完了。
这就是他的结局?虽然很想笑,然后此际袭上心头的却只有惶惑。就这样横死街头,或许也是个很适合黑社会头目的死法。顺便也可以训示世人,做坏事的必有恶果。然而他现在还不想死,即使很难看也想活下去。背上的青年是这样沉重的,那颗年青的心脏还一下接一下的跃动着,他不希望那鲜活的频率会就这样被强行中止。下跪也好、求饶也好,便是被嘲笑为贪生怕死也罢,即使挣扎再无意义,他都想要活下去。
「欸?哗啊啊啊——」
先于手枪硝烟冒起的,却是女人的尖叫声。一头大狗自阶级上狂奔而下,很快便从自己身边掠过。某个人的舒适的午后活动正被他破坏殆尽,而另一个人绵长的未来正因为他被逐步蚕食,黄墨一边思索着自己的罪孽,一边看着那个被途人惊动到的杀手远去的背影。
只要按下扳机便会大功告成,然而对方却就这样放弃了。黄墨一边推敲着当中缘由,一边在恐慌的尖叫声中使劲跑上楼梯。不出所料地,本来挤拥的路面因为他的意外造访,霎时便空出一圈。附近的民众或是惊惶、或是困惑地扫视着他,无一例外的却都在远离自己。
「喂﹗喂﹗」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想要找谁来帮忙。然而人群却逐渐散开了,一边发出高分贝的噪音,一边把手上拿着事物甩开。
到最后谁都不在他身边。便是想要主动投案、报警求助,也亦无从入手。黄墨扫视着马路上飞逝的车辆,缓缓便举起了枪。一下鸣响过后,一辆计程车的挡风玻璃便应声碎裂。急速的煞车声就在耳边响起,黄墨瞧了一眼车胎路面上拖出的长长黑线,然后便背着青年往停驶的计程车跑去。
打开车门时,里头的司机明显是吓坏了,看着眼前的玻璃碎片,张大嘴巴也不知如何反应。
黄墨自然是没空管他的,迅速解下了背上的青年,又使人平躺在车厢的后座中。血液粘稠的在沙发皮上蔓延,黄墨乏力地坐到地下的胶垫上,略带威吓性的举举手上的枪,一把便把司机手上通话中的手提电话给抢了过来。
「快开车﹗」他一边大声呼喝,一边便伸手摸向青年发紫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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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那双嘴唇便成了指尖唯一可以感受的事物,干扁的触感顺着皮肤的神经线传达到大脑,很快便在脸上形成了一层使人难以呼吸的膜。引擎所引发的抖动与心跳声交错,凌乱的旋律一直在脑内回荡,各种感官亦随之变得迟钝下来。
一时彷佛是光明的,一瞬间却又会转变为死寂的黑暗。耳内明明空荡荡的,连一个微细的呼吸声都听不到,然而皮肤却仍敏感地传递着其上每一个伤疤的痛楚。黄墨感到自己是蜷伏起来的,一时间却又无法说得清楚自己现正身何处。沉重的感觉一直在身侧压下,便是想要挣扎,手脚却亦无力挥动。
那是痛苦的、困迫的、让人无何奈何的绝望。他本来应该是待在染血的车厢内,无助地与青年一同等待救援的才对。然而此时睁不开的眼皮下,却只传来了闪烁不断的白光。他彷佛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事,又或者说那些事在脑内被强制回放。父亲的笑意、泳池里蓝澄澄的光、阶砖的冰冻、他的狗、枪口无尽的黑暗……各种的景象反复不断地穿来插去,就像是一出被错误剪接的电影毛片一般,时序倒错、不合情理、毫无关连的影像交错出现,唯独青年的脸容却一直背过了镜头,只落下一个黯淡的阴影。
枪火的光,子弹的路径,先从左边开始歪倒下去的人体等等,那些本来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此际却犹如一个个定镜般被缓慢播放。推开、转身、然后倒下。在动作播放之际,声音却像跳针的唱片般,反倒是最后才被播放出来——
『小心﹗』
然后黄墨便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中的还是一度白光,再定神一看,才发现那是有点神经质地,连灯罩都配上了同一个雪白色调的天花板。放任汗珠自脸上滴落,黄墨迅速从躺着的位置爬起,刮过的风吹上背上的湿意,很快便转化成寒肤彻骨的冰凉。
他把目光从房间中央转向光线透入的位置,有一个人影正在窗边缓缓动作。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般,那身影一偏,层层的阴影便在其上打出了婀娜多姿的轮廓。
「你还没死。」一个熟悉的女声略带挖苦意味的,淡淡地便回应了一个未曾发出的疑问。
黄墨看着她手中摆弄的黑影,目光顺着那线条描绘开去,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对方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束束洁白无垢的百合花。他整理着思绪,平复过心情,不过是个简单的疑问,发出的嗓音却是般沙哑难听的:「人呢?」
「他没事。」女人也就笑了,鲜红的唇膏随着那笑容弯开,也就是拥有此等容貌的人才敢画上的妆容。她轻轻把花插进一个瓷制的花瓶中,稍为用手指调整了枝条倾倒的方向。
黄墨一直专注的看着她的动作,耐心地等候后闻。然而女人却是坏心眼地笑着,做好了她的功夫以后,随即又出这怪责道:「难道你都不想问问为甚么我会在这里?人家可是为了你取消了夏威夷的休假,特意赶回来的。」
「辛苦你了。」黄墨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结发妻子,虽然说是夫妻,可感情上却更类近于充满孽缘的伙伴。
想必妻子亦深明这一点,眉头一皱,不满地又投诉道:「我可是为了你破坏了大好心情呢﹗你都不知道那些老头子多担心的,老嚷着要我回来坐镇,说甚么老人家才刚死便出了这事,别人都不把咱们放在眼内了,非得让我安坐家中,帮里才能得享太平。哈,开玩笑﹗他们若真想要太平,普普通通当个良民不就可以了吗?现在倒好,连过去东升会的名堂都要拿出来用了,也不想想我这个遗孤的苦处。」
「你父亲的事,是我对不起你。」黄墨抬头,就直视看着陆诗与的脸。过去黄家和陆家可是亲密战友,到了妻子那一代,陆家却只剩下她一个宝贝女儿。
也有说是父亲故意害死了陆家的老大,再把对方的女儿娶进门来当媳妇,好吞并对方的地盘。就结果来说,亦确实如是。黄墨静静地思考个中的各种因果,虽然是十几年前的老帐,可亦难保今天不会有人旧事重提。毕竟多年以前,父亲亦曾为平息东升会内反对的声音,而肆意清剿过派系内过激的势力。
而所谓怨恨这种东西,是可以在几十年后,才化为一颗子弹回击过来。
「人现在怎样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他语音方下,妻子的打量的目光便随之扫视而来,当中颇有一点怜悯的情态:「他运气好,不过是子弹打到脂肪里去而已,你也知道这是死不了人的。现在楼下的房间里躺着呢,就是肩上的伤重了一点……说来这次你真是太过拚命了,也不想想自己年纪大了,就是把他背着通山跑又能干些甚么?」
黄墨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下了床,穿上了拖鞋。忍受着肌肉牵扯时的痛感,他挺直身子,一步一步的便走向门边。
「哎呀,你啊……」香粉的气息随着妻子的声音在身侧落下,很快门便打开了,他也就顺着妻子的搀扶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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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就躺在一个小房间里,仪器运作的声音规律地在他身边响起。洁白的房间、床铺以及被褥,这一切都与黄墨原先待着的房间无异,满目所见都是一式一样的净白,唯有青年额上的纱布正渗出一层模糊的红。
于是他也就把手伸了过去,缓缓拨开了青年的发荫,仔细地查看着那张显得疲惫不堪的脸孔。这时有谁把一张椅子抬到他身旁,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坐了下去,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这事是谁做的?查出来了吗?」黄墨彷佛是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用沙哑的声音严厉地问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黑道到现在还遵守的,世上最古老的法律。
他差点就失去了……那种温度、那种触感、那种他小心翼翼地看待的事物。不过是一瞬间就会全都失去,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恐怖,不自觉便伸手去捉紧对方。青年的手掌无力地张开,手臂上用胶布黏贴着点滴的胶管,细针正一点一滴地把营养往他的身体输送。可即使是这样黄墨却还是不能放心,他回过头来,便朝身旁的人问道:「怎么他还是这样的?」
「墨爷,吴先生刚做过手术,麻醉药还没过去。」负责答话的人是费律师,他看起来伤势也不轻,一只手沉在三角巾内,一边便吃力地拐着脚步往自己走来。
黄墨知道对方不过是无数人中的其中一个,可不论是形式还是实质上的,身为老大还是必须表示一定程度的关心:「你没甚么吧?其他兄弟呢,折损多少人了?」
「死了两个。」费律师垂下眼来,以是仍感到害怕般,连声音也有点颤抖。也难怪他如是,虽然总替自己做些肮脏工作,不过其实都是些账面上的功夫,真正的死人还是少见的,更何况死的是前一秒还在有说有笑的兄弟?
「谁做的?」黄墨又淡淡问一句。
「应该不是鸿源会的人,他们老头子才死没多久,便是对我们有所不满,也不敢在自家门前撒野的。」此时靠在墙边审视形势的妻子也就发言了,她笑了笑,便朝自己说道。「和兴联、信旗会、来胜帮的人前天也有来吧?谁敢说他们是不是想乘上香之便,替山上多添一个坟头?那些人没有老头子压住,都心野了,想压过你当老大了吧?」
「……真个如是?」黄墨闻言,也就应了一声。
「墨爷?」费律师有点困惑的看向自己。「我想阿嫂说的也不无道理,那些人可能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警告?若只是一声冷枪,那大概就是个警告。然而再加上穷追不舍的杀手,那就比较像是要灭口了吧?……
「你们先出去吧。」
他那声吩咐下来,也就是绝对的命令。一时间房中的闲杂人等亦逐渐退出,妻子靠近了身边,轻轻便在他肩头落下了一件毛衣,接而那张嘴又不饶人的道:「你们这些男人们的俗务,我可没空去管。但这回奔丧似的把我召回来,坏了我大好心情这件事,晚点可要再给你算账。」
黄墨苦笑一下。妻子向来是个性情中人,又长这种环境中,若论凶悍的劲度只怕比男人们还要厉害。亦难怪在自己负伤之时,父老们会急着去打扰她。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大概又想起了谁,张嘴便追问道:「你的情人没生气吧?」
「他不敢。」妻子扬扬眉,眼角带笑,目光倒飘向躺在床上的青年。「倒是管好你自己吧?」
夫妻俩这样互相问候对方的情人,若是放在平常的人家中,指不定会有一番冷嘲热讽。然而黄墨却没有这样的心情,毕竟他和陆佩之间虽有夫妻之名,却无男女之情。或者应该说,男女之情这回事对他来说本就像空中楼阁,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无法理解的感情。
不过不管怎样他也感激陆佩在这里,即使只是名义上的伴侣,可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事实到底容易使人安心。毕竟他和陆佩从小就认识了,那种拖拉着长大的情义可不易被岁月冲散。是以这么多年后,陆佩仍能保持着初见面时的神态,弯起了好看的眉毛,微微便吱出一声:「笨蛋。」
他回过头去,不觉却对上了妻子了然的目光。
「对了,你不会还留着那时的习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才吃吧?」虽然长了年纪,可妻子锐利的目光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那样明亮地洞悉一切。「老爷应该教过你,这样做的话最后只会一点都不剩。」
「父亲也未必一定是对的。」
「总之对你来说必定种新鲜的感觉吧?」妻子微笑一下,不着边际地又开始了新的话题。「这么多年夫妻了,我总算能看到你另外一面了。」
「哪一面?」而黄墨亦不觉顺着她的意思转移了注意力。
「嗯……」陆佩抿嘴思考一下,最后却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昏君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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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掉下了一句不负责任的感想以后,随即便优雅地转身离开。高跟鞋发出的步音啲啲哒哒的与时钟重复,很快便把迟钝的时针往下压去。黄墨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灼灼发亮的灯,隔了好一会,才又想起光线对睡眠的质量到底会有所影响,于是又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口附近又把灯掣给拍上。
房间的采光设计明显有所不足,不过是把灯关上而已,室内马上便变得昏暗莫名。黄墨拉过他的椅子,仍旧坐在青年床边。可除了偶然伸手抚平被子上的皱折外,也就再无事可做。不过是等待而已,其实亦无非要待在相同的房间中的理由。这世上尚有很多的事待他处理,比如说是抽出仇家、比如说是消灭潜在的危险。诸如此类对他们俩都有益的事还有很多,然而黄墨却仍不动如山的坐着。或许他心里仍存有渺小的希冀,盼望青年醒来后率先看到自己,接而就像头雏鸟一样一生只记挂第一个看到的人。
外间的太阳逐渐西沉,房中的光线亦越来越微弱。黑暗中有个声音响起,也并无特定的对象,彷佛只是自说自话般喃喃说道:「不留到最后还能怎样?难不成要把他吞进肚子里吗?」
然后房间内维持的仍只是沉默。
皮肤的触感,交缠的温度,这些都要实际碰触得到以后才能意识得到。不需要响应,也不需要对话,逐渐形成一个令人安心的无声世界。
——「妈。」
黄墨都想得有点出神,霎时一个声响却打碎了这长久的寂静。他低下头去,青年的眼睛便睁开了一道狭鏠。或许是因为药的作用,那人的神态看起来尚是迷迷糊糊的。黄墨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青年的目光湿润,张嘴便含糊地再喊一声:「妈?」
明明都老大不少了,张嘴却还只是懂得找妈妈。黄墨一边感到可笑,一边却又觉得青年份外可爱。一下咳嗽过后,他转而便沉声问道:「谁是你妈了?」
大概是说话的声音过于有威吓性,青年眼睛一眨,马上便清醒过来:「黄先生?」
「啊。」黄墨微微点头,眼睁睁的就看着青年把手从自己的掌心抽开。他有失望,却又无以名状。再对上青年略带诧异的视线,胸口不由得便传出一下刺痛。
小小的,像针头刺到肉上一样,有点让人难过的痛楚。
「黄先生?你没甚么吧?」
他才刚把目光移开,青年的声音便又迅速钻入耳道。大概是因为麻醉药的效力尚未完全过去,青年平躺在床上,只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用指甲勾住了自己的袖子。黄墨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捂在胸口的手移开,一边便淡淡的道:「没甚么,大概是伤口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