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成从昏睡中醒来,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抽泣。低头看时,正是那个熟悉的发软如水的小脑袋,心中大慰,却恐又是自己思之过切产生的梦境。
“好了,你留点眼泪等我真的死了再哭不行吗?”
哭得起劲的杜芬并没有反应,直到陈玉成的手触到那一头顺滑的青丝时,他才受了惊吓似的猛地跳起身来!
有什麽地方不对劲。
“芬儿,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害我打仗都没心思,要不然也不会受伤。”
杜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陈玉成翕动的嘴唇,半天,才傻笑了一下。
陈玉成的脑中嗡了一下,急道:“芬儿,你是不是听不见了?”他的手用力抓在杜芬的肩膀上,却不小心挣破了自己的伤口,血从手臂上渗了出来。
杜芬的脸色变了,忙从旁边拿过绷带来为他重新包扎。
“该死的汪四古,等我捉到了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
杜芬低头一边包扎一边平静地说道:“我下不了手。”
“什麽?”
杜芬抬起头,看著爱人疑惑的目光,仍然是很平静的语气说道:“他说的对,我们还有爱,他是什麽也没有了,所以我下不了手杀他。虽然他害得我听不见,可是这样可以不用听你唠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看著那朵调皮的笑餍,陈玉成笑了笑,忍住了眼泪点头道:“好啊,原来你一直在嫌我唠叨。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叫你想不听我唠叨也不行。”
36
一进入北王府,韦承之就嗅出味道不对.
每一重门旁都站满了横刀荷戢的卫兵,空气中充斥著血腥和金属的刺鼻之气,让韦承之回想起前夜的东王府.
虽然战场上生死寻常事,但象那一夜那样,不分妇孺老少见人就砍,北王的亲兵们那股子野兽般的凶狠残忍劲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杀到最後,很多人的刀都砍得卷了刃,从头到脚溅满了血,看去哪里还有人样,倒活象是食人恶魔.
整个东王府尸横遍地,残缺不全的肢体挂在栏杆上,倒在花树间,伏在门槛上,放眼望去,一片血雨腥风,所谓人间地狱,就是如此罢.
〃承之,你总算来了!〃
一个神情忧郁的俊秀青年迎了上来,牵住韦承之的手.是他的义兄韦承君.
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韦承君身後的大厅中传来一阵斥骂声,他的另外两个义兄和几个高级将领狼狈不堪地从里面退了出来.
韦承君忧心忡忡地说道:〃父王从回府到现在就一直在发怒,谁也劝不过来.〃
韦承之笑笑,抬腿就往里走.
韦承君担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又顿住了.这个义子生性果决,毫无顾忌,极对北王韦昌辉的脾气,连亲生儿子都劝不下来的,换了他未必不行.
韦承之进入正厅,他的义父正象一头笼中的困兽一般在屋里来回乱转.
北王韦昌辉长於战术,用兵巧妙,在天国军队中的威名不次於擅打硬战的东王杨秀清与翼王石达开.
但只看他的外表,很难与军事统帅四字联系得上:一团和气的白净面孔,个子不高,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凌厉之气.
根本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那个下令部下一夜之间杀尽东王府数千口人的狠辣角色.
但这是真的.杨秀清一向没把他这个北王放在眼里,兼之韦昌辉出身富贵,起居行止自然与杨秀清这样的贫家子弟有所不同,为此杨秀清也不知借了〃天父附体〃的由头整了他多少回.
积怨多年,一旦爆发出来,其後果连当事人自己也不堪回首.
韦昌辉的脸上带著明显的痛悔和仓惶,韦承之怎麽会看不出来.
但他不会任由义父朝那个方向滑下去.
〃父王不必自责,杨秀清一向飞扬跋扈,连天王都不放在眼里,这次居然仗责天王,逼天王封他为万岁,根本就是个失心疯了!这种人不杀,天国岂有宁日?〃
韦昌辉点了点头,偷眼看看左右,低声道:〃承之,究竟还是你最懂为父的心思.你那几个哥哥,还有将官们,都怪我杀戮太重呢!现下石达开又赶回了天京,今日在天王殿上他就跟我大吵了一场,给天王弹压了下去.我看他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唉!〃
韦承之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石达开的悍勇是出了名的,他又一贯与杨秀清交好,这次挟了全胜湘军水师之威势汹汹而来,也难怪韦昌辉会著慌.
〃父王,我倒有个主意,不过,我不敢说.〃
韦昌辉怒道:〃你这孩子也学会跟你哥一样,说话吞一半吐一半的了!快说!〃
韦承之微微一笑,附在义父耳边说了几句话,听得北王皱起了眉头,道:〃此事行得下来,恐人非议啊!〃
韦承之冷笑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父王若再这麽优柔寡断下去,咱们北王府就成待宰的羔羊了!〃
见韦昌辉兀自沈吟不语,他又追了一句道:〃此人一除,天国还有谁能与父王您匹敌?天王懦弱,到时天朝事务,还不只由得您一手掌握?〃
韦昌辉听到这里,忙一把掩住了他嘴,斥道:〃休得信口雌黄!这要教人听了去,我们父子两个的项上人头都不稳!〃眼里却放出一道亮光来.
这一幕完全是前夜东王府情景的重演.兵器的撞击声,女人孩子的哭喊声,马匹的嘶鸣声,混乱地杂在一起,无从分辨.
这一次攻击翼王府,与上次攻击东王府有所不同:一则东王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袭的,而翼王已有警惕;二则翼王本人的武功震世,是天国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为此,韦昌辉也不得不做好充分应对的功夫:特特地从自己属下挑出了武功较强的三百人,组成了敢死队,专门包抄翼王寝所.
负责指挥这支敢死队的,就是韦承之.
果不出所料,翼王寝所里发生的打斗,格外的激烈.第一批冲上去的一百人,几乎是全员覆没.但在韦承之当机立断命剩下的人一齐冲上去後,很快局势就变了.
翼王刚经过一场大战,回来又闻得东王噩耗,本已身心俱疲,哪经得起北王军中精锐的车轮大战?
眼见石达开就要力竭,北窗上一声巨响,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加入了战斗.
来人的武功之高,比起石达开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用了几个回合,韦部兵众已被他杀得如秋风卷落叶一般.
昏暗的烛影中,那人的身形疾如闪电,队员中每一个也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强手,却没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招.
见这情状,有个队员的神经从前夜东王府中的屠杀绷紧到现在,终於崩溃了,尖叫道:〃鬼!鬼!〃
众人听了这叫声,一个个汗毛直凛,竟不约而同向後退去.
〃胡扯!〃
韦承之咬牙一剑刺死了那尖叫的队员,大喝道:〃後退者斩!给我上去,今晚不杀了石达开大家夥都甭想活!〃
那武功高到令人心惊的人听见他的喊声,转过头来.烛光中,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正对著韦承之.
〃陈玉成!〃
37
陈玉成漠然地看著韦承之,似乎没认出他来.蓦地里,却笑了起来,齿若编贝,左唇边单独的一个酒涡令人心醉.
韦承之尚在猜想他这样笑法是何用意,只觉得背心一凉,一柄短剑抵在了後背心.
〃韦大人,请您带我们出府.〃
听见那个久违的嘲讽声音,韦承之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北王部下一见指挥官被挟制,都停止了动作,几十双眼睛一齐望向他们.
韦承之毫无惧色,笑道:〃芬儿,好久不见了,你可知道我有多麽想念你身上的味道?〃
陈玉成大步走上前来,点了韦承之穴道,示意杜芬退後,道:〃少废话,快领我们出去!〃
韦承之冷冷一笑,道:〃出去?你们以为,今晚的翼王府,还有人能活著出去吗?〃
陈玉成脸色一沈,道:〃你什麽意思?〃
韦承之压低了嗓门道:〃北王千岁已在整个翼王府里埋下了大量炸药,一旦发现不能毕其功於一役,就要点著引线,到时候,别说是人,连这府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要被炸成齑粉!〃
陈玉成皱著眉还没答话,一旁石达开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道:〃好!韦昌辉,你够狠!可是你也太低估了我了!〃
〃哗啷〃一声巨响,石达开的宝剑劈在房中的橱柜上,柜门应声而倒,下面竟现出一条漆黑的地道来.
韦承之见了,先是一惊,接著又笑道:〃就算你们从地道逃走,也休想出得了天京城!〃
石达开愤然道:〃我为什麽要出城?叫韦昌辉那缩头乌龟出来,跟我光明正大打一场,看是谁死!〃
陈玉成走到他身边,叫了声〃石大哥〃,突然间出手如电,竟将他的穴道点了!
在场众人除了杜芬,皆是大惊失色,不知他意欲何为.他却镇定自若地指挥著带来的七八个部下领了石达开和韦承之一齐钻入地道,自己断後,也消失在其中.
余下的北王部属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胆敢出声上前阻拦.
出了地道,陈玉成又在石达开和韦承之的穴道上再加了两成力,为防他们出声惊动了巡逻的士兵,又点了他们的哑穴.
一行人静默无声地穿过黝黑的天京城街道,形如鬼魅.
从下向上望去,那高耸的城门楼就象是一只沈默而危险的怪兽.
陈玉成看了赵覃一眼,後者会意,将手附到嘴边,发出一长一短两声惟妙惟肖的猫头鹰叫声.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有个人影从门洞的黑影里分了出来,暗淡的星光照在他脸上,是李秀成.
〃夜猫子一叫,就知道没好事.〃
李秀成的样子与五年前一样的阴郁,身上的肃杀之气却更浓了.想是这几年转战大江南北,历练的结果.
他板著脸说过这话,轻轻一挥手,身後的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照进来的星光将众人身影长长地拖到地上.
陈玉成笑笑,拱手道:〃多谢了,李大哥.〃
李秀成看著他,幽幽地叹口气,道:〃你总是这样,什麽事都揽到身上来---千万小心!〃
终於到了城外开阔地带,远远见到等候的马队,陈玉成松了一口气,抬手解了石达开穴道,笑道:〃对不住,石大哥,我是怕你不小心惊动了---〃
石达开劈头就是一掌,重重击在陈玉成脸上,紧接著是一阵拳打脚踢,状如疯虎.陈玉成居然也不还手,任由他发泄.
众人见此无不骇然,正要上前去一齐将他拉开,杜芬已挡在了陈玉成身前.
石达开的拳头举在半空,竟然再也落不下去,一转身,砰地砸在了一旁的松树树干上,眼见得浓黑的血象一条条蚯蚓从他手背上蜿蜒流下.
〃为什麽,为什麽要救我?他们全都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作什麽?小虎,小鹏,鸾儿,是爹没用,爹对不起你们啊---〃
四十岁的汉子,哭得象个孩子一般,在场人全都湿了眼眶.
38
遥望著那座不祥的城池,仿佛有无数痛苦的冤魂徘徊在它的上方,连城池上的一方天空都变成了狰狞的青黑色。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後环抱住了杜芬,灼热的唇印照例又印满了他的腮畔颈间。
“好了,也不怕人看见!”
听了杜芬的怨责,陈玉成嗤地一声轻笑,恶作剧地含住了他的耳垂连吮带咬,痒得杜芬呵呵笑了起来,整个瘫软在爱人怀中。
目光掠过碧野尽头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杜芬一下子收敛了笑容。
陈玉成握住他的手,轻轻搓揉著那柔若无骨的手指。
杜芬抬头看著陈玉成的眼睛道:“城里有什麽消息吗?”
陈玉成摇头道:“只听说韦昌辉的部下还在各处大肆搜捕石大哥和他的亲信,有好几个地方已经为了保翼还是保北打起来了。唉,乱得很!”
他的手温柔地抚在杜芬腮旁。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象韦昌辉那样倒行逆施,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跟杜芬说话时,就好象杜芬的听力一点也没丧失,一如从前。
杜芬虽听不见,从他表情也猜得到六七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靠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感觉著他胸腔里有规律的震动。
马匹踏在地面的微微震动惊动了他们。是一个送信的亲兵。
“禀告将军,天王有密函予您,请过目。”
陈玉成皱了皱眉,接过那个封著花样繁复大得夸张的火漆印的明黄色信封。略顿了顿,他问道:“你还呆在这里干什麽?”
那信差一躬身道:“天王命小的无论如何要得到将军的回复才可以回去。”
陈玉成困惑地看了杜芬一眼,拆开了手里的信封。看著看著,他的手竟然抖了起来。
“怎麽回事?”
杜芬伸手想去拿那封信,被陈玉成本能的一个闪身躲过了,不由大奇,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也会装神作怪的了?”
陈玉成欲言又止,一跺脚,将信扔给了杜芬。
杜芬拣过来看了,五雷轰顶一般,当时就呆在了原地。
陈玉成搂住他,低声道:“对不起。天王的命令,我不能违抗。”
数日不曾梳洗,韦承之本就凌乱的长发已经纠结成一团,面容苍白憔悴得象只厉鬼一般。
看上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生的希望,只等著杜芬这只猫儿戏弄够了他这只老鼠,仁慈地给他个了断。
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连眼皮都没抬,只道是看守又来戏辱於他。
“韦承之,陈大将军有话要问你。”
猛然间回头看见陈玉成站在自己身前,天神般令人不敢逼视,韦承之却微微笑了起来,问道:“陈玉成,没想到是你亲自来送我上路,杜芬那小骚货呢,他不敢来?”
陈玉成没有说话,脚下一挑一送,韦承之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反攥住了胳臂,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他相差何止十倍。
“要杀就杀,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陈玉成的轻笑声仿似天籁,纵然是恨他入骨,韦承之听得还是痴住了片刻。
“韦承之,你也太高抬你自己了,无论是芬儿还是我,都不可能为你这麽个下作东西脏了自己的手!”
39
上了马背,韦承之回头看看,得意地笑道:〃陈玉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会後悔的!〃
陈玉成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予作答.
一旁的赵覃却厉声道:〃韦承之,别以为是我们大将军不敢杀你,要不是为免天京城生灵涂炭,你就是有一百条狗命,也早就了了帐!〃
韦承之长笑一声,道:〃这麽说,我还得多谢陈大将军喽?〃拨转马首,看著站在陈玉成身畔的杜芬,那份精灵般的俊秀竟是随著岁月的沈淀越发甘纯诱人.想起了那个久无音讯的人,心底一阵刺痛.〃芬儿,你等著,
我会让你自动回到我身边的!〃
杜芬皱了皱眉.他虽然听不见,却知道韦承之肯定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陈玉成淡淡一笑,道:〃姓韦的,你年纪不大,怎麽记性却差到如此地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我在,你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
韦承之还待要回嘴,赵覃已经不耐烦了,叫道:〃要就快滚,今天你逃得了一条狗命,还不快谢谢老天,偏就有这麽多罗索!〃在韦承之骑的马臀上猛抽一鞭,那马受了惊,尥起蹄子就跑,差点把韦承之摔下马来,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轰闹声中,陈玉成攥紧了杜芬的手.就这样放了韦承之,他本以为杜芬会激烈反对,没想到杜芬却很平静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噩梦般的前尘往事,竟然就此放开了手.要怎样纯净的灵魂,才能原谅一切罪衍,只活在当下?
〃芬儿,我答应你,等这次事情解决了,我就退出太平军,和你找一处桃源隐居,从此不问世事.〃
抱住怀中人温暖的身体,嗅著他发上淡淡的青草芳香,陈玉成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脱离世事的纷纷扰扰.
这次回来,北王府的戒备比上次更加森严.
韦承之穿过重重警卫到达北王所在偏厅时,已经是汗湿重衣.
北王比上次他见到时消瘦了许多,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白发布满额角鬓间,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咳嗽了一声,韦承之调整好面部表情,道:〃承之见过父王.〃
韦昌辉目光呆滞地向他这边缓缓轮动了一下,语气冷淡地答道:〃你回来了.他们怎麽没杀你?〃
是自己出的主意剿杀翼王府,却让最关键人物石达开跑了,事情变得完全不可收拾,也难怪父王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