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旁,全然不顾旁观的人惊异的目光,国荃将王榛紧紧抱在怀中,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答应我小榛,我不在的日子,要记得想我。”
王榛没有说话,直到他放开了自己,才直视著他点了点头。
“去吧。”
国荃退後一步,车夫已经甩响了马鞭。
“国荃,你也要答应我,不管战事怎样,要好好保重自己。”
国荃略微一怔,随即笑了,对著已经垂下的车帘挥了挥手。
51
1860年10月,陈玉成率部会合李秀成、李世贤部再破清军江南大营,并东征苏州、常州,扩张了太平军在苏北一带的势力范围。
此时,陈氏集团军已经成为天国最主要的军事力量,年轻的陈玉成也已经被众多太平军将士视为天国不可或缺的擎天之柱,威名直逼天王洪秀全。
踌躇满志、心思单纯的他只顾了整顿军务,以备下一场大战,全然不知心胸刻忌的洪秀全已然对他起了疑心。
容天宏猛冲进书房中,那气势,把里面议事的众将都唬了一跳。
唯有陈玉成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将赵覃慌乱中打翻溅到他手背上的几滴茶水抹去,问道:“是天京出了什麽事吗?”
容天宏微微一躬,答道:“是,请英王容属下单独晋见。”现在他们私底下虽然照常以幼时称呼,当了人面还这样就嫌太亢了,毕竟陈玉成已贵为声威赫赫的英王。
杜芬看著一向是急炭子脾气的容天宏青筋暴起的样子,弯起嘴角,开口道:“正好我们也议得差不多了,就请英王千岁准属下先告退吧。”
陈玉成与他对视了一眼,笑道:“好啊,就依杜将军的意见。”
“洪仁玕被封为军师了,天王命他总揽军政!”
陈玉成眉头微皱,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道:“你就为了这事慌成这样?”
容天宏急得跺脚,道:“好我的千岁爷咧,你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你明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和忠王的权力都被大大削弱了!李氏兄弟为了这事已经在京里吵翻了天了!你倒不管不顾的!”
陈玉成苦笑一声,道:“我怎麽不明白!天王从来就没忘记过四年前东王那时候的事!他们爱怎麽闹是他们的事,我是一心想要解甲归田的人,何必淌这浑水!”
容天宏静下来,看著眼前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夥伴,那份出尘的清俊让人难以相信他会是率领百万兵士的军事统帅。
“玉成---”
“罢了,你直说吧,还有什麽事?”
容天宏自失地一笑,道:“真是什麽也瞒不过你。不过,刚才你已经说过了不想淌浑水,我想你是不会答应的了。”
“答应什麽?”
陈玉成直视著他,看著他慢慢从夹袋里掏出一封信来。
“是忠王,他希望你能支持他对抗洪仁玕。”
陈玉成接过信来,沈吟了片刻,低声道:“你先下去吧。”
容天宏走後,杜芬进来了,没问发生了什麽事,只默默偎进陈玉成怀中,手臂伸到情人身後,环绕住他厚实的肩背。
陈玉成重重地叹口气,嗅著怀中人身上散发出的清新气息,目光转而看著地砖上的几格阳光。
秋天的风吹起窗纱,光线变得迷茫起来。
天京城里,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洪氏与李氏兄弟之争竟然因为陈玉成的又一封辞呈而宣告平息。
洪秀全为了挽留住这位天国的第一猛将,只得将自己弟弟的《资政新篇》等纲领暂时搁置,答应了李秀成等人的条件。
从天王到忠王,没有一个人想到,这次请辞,并非陈玉成的故做姿态,更非以此为要挟逼天王让步,而是他真的已经厌倦了沙场征战和政治权力的争夺。
太平天国,就此因为各派势力的权利平衡而放弃了改革,步入了多事之秋。
而陈玉成的欲去还留,则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
身不由己的他,虽负经世之才,却全无做天下第一人的野心,若遇明主,自当为瑜亮一类人物。
很可惜,他没遇上。
“滚出去,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狐狸精,你还当你的荃少爷真的会跟你好一辈子哪,也不照照镜子!”
一男一女的斥骂声尖锐地先後响起,王榛趔趄著从父母房中退了出来,额角已被父亲扔的茶杯砸了一个口子,一丝丝鲜红的血沿著鬓边流了下来。
“这又怎麽啦?”
王榛抬头见是两个双胞胎弟弟若枫和若析,知道他们是混世魔王一类的人物,不想招惹他们,低了头想从旁边走开,却被若枫一把抄住了腰。
“哥哥你为什麽不理我?人家会伤心的哦!”
若析也笑道:“哥哥你干嘛不肯答应那门亲事?李侍郎家的小姐虽然比你大几岁,大一点才会疼人嘛!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亲吧?”
六年前被他们施暴的记忆犹新,王榛煞白了脸道:“放开,放开我!”
如果早知道他们回来,王榛说什麽也不会回家里住的。
若枫大笑,不但不松手,反而将他一把按在走廊的画柱上,道:“我可舍不得放你走,这六年里我们可是天天的想你,想得可苦啦,是不是若析?”
王榛害怕地看了看父母的房门,惟恐被父亲和继母听见。不论是否被迫,他都会被指责成那个勾引者,会受到惩罚的,也总是他。
“求求你们放了我,这光天化日的---”
若析的手伸进哥哥的衣底,象条冰冷的游蛇在王榛肌肤上滑动著,引得王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麽,哥哥的意思是想和我们在晚上叙叙旧罗!”
“我不是---”
慌乱中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人已经鬼魅般地消失了。
52
“榛少爷,您要上哪儿去?”
王榛面对大管家的询问,心虚地低下了头,答道:“我、去散散步。”
大管家道:“榛少爷到底是在外头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咱们府里头的百亩花园,还不够少爷您散个步哪?”
王榛嗫喏著道:“我、我想顺便去会个朋友。”
大管家笑笑,道:“这都快到晚饭时分了,上人家里去不太合适八?再说了,天一黑,外头可是什麽人都会有,万一要出点子什麽事,小的如何担待得起?”
王榛听他话里话外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去,心里也急了,真等到天黑,只怕那两个不知道德礼教四字如何写的弟弟不会放过自己。当下也顾不得大管家的脸色了,冲口道:“我自有分寸,不会连累你的!”
大管家哼了一声道:“榛少爷要这麽说,我也直话直说了罢,就是老爷吩咐不准放您出府的!您想想,您这一出去,能不连累我吗?”
爹爹---王榛一阵头晕,靠在朱漆门扇上。为什麽要这样?是怕自己逃走吗?那李家不过一个小小的侍郎,父亲身为恭亲王的亲舅舅,犯得著硬拿儿子的终身幸福去巴结他、与他联姻麽?
或者,这一切只是继母整治自己的计划之一,父亲只不过是依其言而行?一想到筱月明眼里浓重的妒恨,王榛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连营号角声中,又一场战斗结束了。穿过仍未止息的硝烟,踏著仍带有余温的血泊,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沈默地走在战场之上。
“看你心事重重的,是天京那边有什麽消息吗?”
容天宏抬眼望了望陈玉成,苦笑道:“玉成,说你有心吧,只管一门心思打仗,任什麽不理,说你无心吧,又什麽都在你眼里。”
陈玉成眯起眼睛,看著周围忙著收拾兵器、掩埋死者的士兵们,淡然道:“别人不懂,你总该知道我的,坐了今天这个位置,哪里是我心甘情愿的?既然去不得,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容天宏目光一跳,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天王不肯放你,你可以用别的方法离开?”
陈玉成讶异道:“什麽别的方法?以我的身份,天下之大,又能藏到哪里去?”
容天宏笑道:“为什麽要躲藏?天国的军力,一大半在你的掌控之下,如果再加上忠王,尽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陈玉成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道:“你是说的玩话还是当真的?”
容天宏就算被他看得害了怕,也没表现出来,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答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谁会拿来开玩笑?”
陈玉成厉声道:“都是我平日纵容的你,胆子大得可以包天了!这种事,也是胡乱讲得的?要是教人传了出去,我就是欲全身而退亦不可得!”
容天宏趋前一步,几乎挨住他轻声道:“你以为不这样天王就不会对你起疑心了麽?当年东王与他的交情如何?人家可是几十年的旧谊,多少回生死厮杀出来的弟兄!结果怎麽样?要我说,当初东王还不如一开始就跟翼王他们联手,搬掉那个心胸狭隘不配做领袖的家夥!”
“啪”的一声,陈玉成的手掌恶狠狠地扇在容天宏的脸颊上!惊得附近的几个兵士几乎都跳了起来!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趁我现在还不想处罚你,快滚!”
容天宏咬了咬牙,咽下口中的血水,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说这话的?我是为了芬儿!你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等你吗?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咳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以他的身子骨,再这麽跟著你转战南北,劳心又劳力的,只怕再也等不到跟你终老林下的一天!”
陈玉成象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嘴唇突然变得煞白。
容天宏趁机又追了一句道:“早知道这样,当初他还不如跟了我这个平庸之辈,倒还可以享得几顿安乐茶饭。”
“够了!你给我闭嘴!”
陈玉成一甩头,大步离开了。留下容天宏独自站在原处,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古怪至极。
53
杜芬对这场口角全无感应。身为直接指挥这场战事的将军,他正带领著部下清点著俘虏和战利品。
杜芬的记性极好,任什麽在他这里总打不了马虎眼,加之虽然生就的烈火性子,待属下的态度却是颇为温和,因此下级军官对他多是衷心膺服,倒并不全是看在英王的面子上。
此刻他坐在营旗旁的圈椅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听著他们汇报清点的情况,但有一点出入,就会被他轻声地提示对方回去从头来过,一时倒唬得一列军官们有些战战兢兢。
那个二楞子似的小军官冒出来时,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难得有这麽个丑角可以分散一下杜将军的注意力,也许逗他开了心,他就不会对大家要求太严了。
那满脸痘疤、说话又大舌头的小军官比划了半天,杜芬才明白过来,微微皱眉道:“什麽人说的话你都信!既然如此,你去领了他来!”
小军官看似傻气,倒不缺心眼,忙分辩道:“不是我轻信,实在是---杜将军您去见了他就明白了!”
杜芬开始不太耐烦,略提高了声音道:“一个俘虏罢了,凭什麽要我去见他?你去提了他来就是了!”说著管自继续听取其余人等的汇报,不再理会那小军官。
直到一声脆脆的“哥哥”把他惊得抬起头来。
这时候才明白那小军官话里的真正含义:眼前站著的这个少年,虽然服饰不同,年龄也小了几岁,但那身架、那相貌,跟杜芬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芬朝他瞪了许久,才吃力地问道:“你、叫我、什麽?”
那少年大咧咧应道:“叫你哥哥呀!那年你被送走的时候,我还在娘的肚子里呢!我叫郑秉麟!”
杜芬“厄”了一声,好象被人掐住了喉头的样子。
郑秉麟一派的天真烂漫,继续道:“刚才你经过我们战俘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人都说我跟你长得像,原来真是这样!大哥就跟我们不象!哥哥,爹娘都不在了,大哥也在前几年战死了,就剩下我们俩了!反正跟谁打仗都是一回事,我以後就跟著哥哥好了!”
杜芬哆嗦著嘴唇,颤抖的手在少年那稚气未脱的脸上轻轻抚过。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两兄弟就要相认时,杜芬的声音象一把利刃在空气中划过。
“苏统领,把他带回去。”
少年瞬间暴发的哭叫揪得众人的心一抽一抽的,杜芬却充耳不闻,低垂下眼眉,浓长的睫毛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陈玉成到时,正好听见了少年最後的两句诅咒。
“郑秉骏,你这个没人性的扫把星,你不得好死!”
察觉到面前有人,杜芬抬起头看著陈玉成,怔了片刻,猛地起身往营门外走去!
陈玉成一把拉住他,顾不得众目睽睽,将他死死抱住了。
杜芬挣扎了几下,终於放弃,闭目倒在那铁箍般的臂膀里。
陈玉成略略抬手,众人会意,纷纷散去。
等人都走了,陈玉成才捧起杜芬的脸,柔声问道:“怎麽啦?”
杜芬的肌肤触感冰凉,好半天,才回应道:“玉成,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以为他会求自己照应那个郑秉麟,却见杜芬红著眼睛道:“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对我厌倦了,不要告诉我,只一刀杀了我就是!”
陈玉成一惊,随即悟到今日这一场骨肉分离,郑秉骏三个字,已经彻底成为历史,在这世上,只剩下陈玉成是他唯一的寄托,他委实再也承担不起另一次打击,才会宁愿去死也不想看到被所有曾真心相待之人厌弃的结局。
一念及此,陈玉成心头大痛,怀中这个瘦弱的人,代自己挨的箭矢几乎要了他的命,为了不想郑秉麒的事件重演,拒绝了世上唯一亲人的相认,而自己为他做过些什麽?因为鄢子危的死而迁怒於他,任由他被汪四古荼毒,如今他的伤势迁延不愈,跟那时的不得善待未始没有关联!
“傻瓜、傻瓜。”
战场上变应迅捷、机谋百出的英王只落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唯一会做的只有将怀中人抱紧、再抱紧。
54
“想走吗?怎麽也不告儿我们一声?”
“就是啊,哥哥你也太无情无义了吧?”
若枫和若析这两兄弟嘻笑著边磕著松子仁儿边逼上前来,丝毫看不出虐待狂的迹象。
然而王榛是太清楚他们看似天真的外壳下装的是什麽样的内!了。
初初看见那把雪亮的匕首,若枫若析不由一楞,大概他们从没想到哥哥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里还会出现这东西。
“哈哈---”接著是一阵几乎失控的狂笑。
“你居然、居然敢对我们来这一招?不知道我们健扑营是干什麽的吗?”
“若枫,别这麽说,也许哥哥暗地里拜过哪位高人为师,也不一定啊!哈哈!”
王榛也笑了,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匕首划过冰冷的空气,压在那线条优美的雪白颈项上。
“我知道你们的身手很好,但是,不一定会好到能阻止我自杀。”
两兄弟吓了一大跳,若枫先反应过来道:“喂,你还来真的啊?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不肯就算了,你何必那麽认真?”
若析也道:“是啊,反正你也不是什麽雏儿,跟肃顺那个死鬼都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装什麽贞节烈女?你要真是个女的倒也罢了,又不是!”
王榛对他们的冷嘲热讽浑若不觉,只轻轻咬牙道:“放我出去。”
若枫惊讶道:“你要出府?爹已经吩咐过了,谁也不准放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