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芬终於主动提出想和他单独呆在一起後,苗沛霖以为自己是得到了梦想的真心,特地吩咐过部下,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打扰他们。
没有命令,苗沛霖的部下都不敢靠近他们所在的房间,直到三天以後,一个上级军官为了军务上的事来找苗沛霖,得知他为了和娈童鬼混已经三天没有出房间一步,大为不满,呼喝擂门无效之後,一脚踹开了房门。
聚在门旁等著看好戏的人们看到的是一幕他们终其一生也忘不掉的情景,有些人当场就呕吐起来:整张雕花饰缎的华丽大床,已经变成了一个屠场;紫黑的血污、破碎的皮肉、恶臭的气味,陷在蠕动的食人蚁和白色细密的蚁卵之间的,是勉强还能分辨出人形的苗沛霖的残躯。
尽管在战场上早已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情形, 那个军官还是吓得脸色煞白,两腿发软,在他的後半生中形成了一种对蚂蚁这种小小生物的病态恐惧,连蚂蚁两字都不能听,否则就会近於昏厥。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一个身体竟然还是有意识的,当士兵们奉命去搬动时它竟然还会微弱地抽搐!
军官和所有在场人的目光,投向了杜芬,实在是难以相信,这样惨过凌迟百倍的刑罚,是这样一个纤弱而貌美的年轻人亲手实行的!
三天,三天的时间,他就这样看著食人蚁一点点将苗沛霖蚕食殆尽,就算此刻,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的惊慌或恐惧,却是淡然得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惨象。
“哎呀,这东西咬人!”
“他妈的,还有毒!”
碰过苗沛霖身子的几个士兵惊叫起来,被爬到手背上的食人蚁咬的地方已经微微肿了起来。
军官连退两步,挥手道:“把这贱货绑下去!容後再审!快找火油来,把这里全烧了!不能让这东西在军营里传播!”
64
1862年6月,曾国荃率领的湘军大部队逼近天京城,忠王李秀成提议让城别走,日後再图东山再起,被天王洪秀全拒绝。
7月,洪秀全在发布最後一道诏书梦呓般说“即上天堂见天父,召天兵救援”後,病死在天王府。
他的天兵没见动静,天京城终於在两个月後陷落。
时隔十余载,金陵旧貌,并未改变很多。
秦淮河上风物依然,秋风过处,河畔的杨柳摇曳生姿,空气中弥漫著淡淡的水藻气息,与当年并无二致。
一只手从後面搭上了王榛的肩,他轻轻一甩,没有甩脱,反而被对方趁势揽入怀中。
他低低地斥道:“快放开!让人看见了成什麽话!”
曾国荃呵呵笑道:“怕什麽!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数我最大,谁敢说三道四,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榛还要说什麽,一艘画舫悄无声息地从河面上划了过来,船头立著的歌女遥遥一拜,娇声道:“大爷万福!可要听什麽曲子?”
曾国荃大笑道:“这可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後庭花’了!”
王榛却盯著那歌女看了很久,直看得曾国荃醋意大发,正要发作,就听他开口问道:“前面的,可是柳儿姐姐?”
那歌女一楞,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王榛,犹自不能肯定,犹豫著道:“是---小叶子?”
王榛点头道:“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转头对曾国荃道:“我小时候从北京被拐卖来,一路都是和柳儿姐姐他们一起的。”
曾国荃听说是他五六岁时的事,醋意顿消,笑道:“原来是旧相识!不如就到她们船上坐一坐!”
到得船上,那柳儿是见惯风尘,与恩客应酬惯了的,加上王榛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小与杜芬在一起的情形,两人竟是絮絮不休。
曾国荃在旁酸溜溜地看著,突然插话道:“柳儿姐姐这麽大方,必定很讨长毛首领的欢心吧。”
王榛一惊,知道他已动了杀心。如今这南京城里他只手遮天,要杀个把歌伎不过象捏死只蚂蚁。
还未开口,那柳儿已从容答道:“什麽欢心不欢心的,俗语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吃我们这碗饭的,见面欢笑,转身就忘,谁又当得了真啦?管他什麽长毛短毛,奴家只认得银子,再怎麽改朝换代,男人总缺不了女人!”
曾国荃击节赞道:“说得好!”低了声音附在王榛耳边道:“只除了最後一句。既有了你,自有那不需要女人的男人。”
王榛红了脸起身道:“又说疯话!走罢。”
曾国荃丢下一锭银子,牵住王榛的手往外踏过荇板,一直到了岸上也没松开。
王榛挣了一下,没挣动,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一路施施然行来,对面来的人中有认得曾国荃的,忙恭敬行礼,他只微微颌首,并不答礼。
王榛不安地将视线转向别处,不敢看那些人的眼睛,心里料定他们当中肯定会有人去向曾国藩报告,然後他们兄弟又是在信函中大吵一场。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65
王榛的手,突然象火烧了似的用力挣了起来,曾国荃抬眼望向他看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绝对意料之外的人:韦承之!
这是兄弟俩成年之後第二次见面,身份地位越发不同。国荃已是军队统帅,一等伯爵,而韦承之,身份暧昧至极:不见他被封个什麽官职,在湘军中却是为所欲为,人人饶让三分,只因主帅曾国藩对他是言听计从。
奇怪的是,两人对面站著,竟然都是泰然自若,仿佛中间根本没隔著十二年的岁月。
两人就这麽寒喧了几句,言不由衷地随口问答,这才知道韦承之是来与南京城中的内线联系,带他们回京复命。
说到没话可说,国荃也没有请哥哥去自己下榻的原太平军西王府的意思,韦承之淡笑著告辞,走过弟弟身边时,他附在对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麽。
国荃的脸色大变,恶狠狠盯著他若无其事远去的背影,许久没有动弹,直到王榛害怕地拉了拉他的手。
“怎麽啦?”
国荃阴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一反常态地摔开了他的手,走出了几步,却又返转身来,一把扯过兀自发呆的王榛快速向前走去。
上灯时分,国荃终於先自忍耐不住,攥住王榛的手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问话,王榛皱起了眉头,没有回答。
国荃越加不耐烦了:“你哑了吗?我在问你话!”
“他说了什麽?”
国荃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哥哥附在他耳边说的话,王榛完全没有听见。
他放开了王榛的手,抑制住胸中的怒火,压低了声音道:“他说,你爱的人,只能是杜芬。”
王榛全身一震,畏缩地後退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仿若被当场逮到的贼一般的神情让国荃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问话是何等的多余。
明明知道是韦承之出於妒忌在挑拨离间,国荃却无法让自己释怀:曾经以为多年来王榛的若即若离是缘於他的天性恬淡,如今细想起来,自己竟从未得到过他的心!
“小榛---”
晃动的烛影下,那张肌肤细致的脸泛起的淡淡红晕分外诱惑,看得国荃爱恨交加,全然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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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荃最近的冷落让王榛很苦恼。虽然他从未渴望过国荃的爱抚,但感觉到国荃在生自己的气,这一点让他无法抑制的沮丧。
以他的秉性,对於他人的愿望从来不知如何拒绝,何况是於己有恩的国荃。
瑟瑟秋风起处,枯黄的树叶在庭院中飞舞,象不知名的精灵诉说著人们听不懂的故事。
国荃一整天都在府衙中处理事务,早已过了晚饭时分,他也没有谴人送个信来。
王榛毫无食欲,吩咐厨房的管事自行安排,独自走到後院的荷池旁,坐在池边的青石上发呆。
池中的荷花早已残败,一枝枝立在渐渐黑沈的暮色中象鬼怪一般,让王榛想起数年前在北京自家府中的时候。
那时候,若枫还活著,若析也还没有疯,连肃顺都还活得好好的,在朝里颐气指使神气活现著。
怎麽好象一转眼,世事就全变了,芬儿成了太平军,而荃少爷却成了曾九帅,领兵破了太平军的大本营?
王榛生性不喜欢变化,他也不喜欢去琢磨人家的心思,国荃实际是在等他示弱讨饶,以便给自己一个台阶。
偏生王榛的木讷让国荃一腔埋怨无处发泄,只得冷落著他,想等他悟到的那一天。
王榛哪里知道他的隐密心思?坐在池边百思不解,幽幽叹了口气。
仿佛回声一般,身後有人也叹了口气。
王榛一惊,以为是国荃回来了,回头看时,吓得几乎跌进池里!
韦承之揽住那纤瘦的腰肢,鼻中又嗅到少年时就令自己如痴如醉的芳草清香,心中一荡,附在王榛耳边道:“跟我走吧,我断不会叫你受这闷气。”
王榛想挣开他的怀抱,却因两人站的位置离池边太近,一个不留神就会掉落水中,只得由了他揽得紧紧的不敢动弹,低声求告道:“放开我---”
韦承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顾一个劲倾诉自己多年来的思念和爱欲。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王榛忽然感觉到後颈上一阵凉气拂过,象那天在王府花园被肃顺当场逮到他和国荃在一起时的感觉。
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却象著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昏暗中看不清国荃的眼神,却可以感觉到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杀气。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面对肃顺手足无措的文弱少年了,如今的他,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元帅,杀人如麻,积骨成山。
“小榛,你好---”
一语未完,那柄雪亮的短剑已如鬼魅般刺向王榛胸口!
王榛怎麽也没想到国荃要杀的竟是自己,根本没有想要闪避也来不及闪避,闭上眼睛等待剑尖透胸的那一刻,他忽然羡慕起韦承之来:虽然勃鼷不断,他们兄弟间血脉相连的亲情显然是浓过自己和两个弟弟太多,以至於这样的场景下被杀的人会是自己。
也许,自己早就该死了,就象筱月明曾经说过的,他这样的人活著只能害人。
“噗”的一声轻响,是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
王榛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韦承之一度松开的臂膀又收紧了,温热的粘滞液体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缓缓流淌。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榛才反应迟钝地发现那血是从韦承之身上流出来的。
抬眼看著国荃,见他一脸的惊讶,王榛明白了:不是他刚才会错了意,而是韦承之在短剑刺来的一刹那挡在了自己身前。
一瞬间王榛感到轻微的失望,却又在心底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你以为你是谁,谁会将你放在手心不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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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榛转头沈默地看著由於失血太多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韦承之。
眼前这个人,曾经给过少年的自己那麽多的惊惧,如虎狼折磨羔羊,谁曾想有一天他却会为自己而死!
韦承之回身看著兀自还在发呆的国荃,艰难地一笑,抬起手来慢慢推开他握在剑柄上的手,一咬牙,将深入身体的短剑拔了出来!血花溅出足有半尺!看得在场其余二人惊叫出声!
他却坦然一笑道:“记住,是我意图不轨,格斗中伤了自己。”将剑尖倒转,对准了自己腹部猛刺下去!
“不!”
王榛终於从梦厣般的状态中挣脱,叫出声来。
韦承之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欠我的,下一世,我会找你还。”乌黑的血从他唇角流出,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压扁了一丛紫薇。
“七哥!”
国荃在死去的人身边慢慢俯下身,这一刻,他忘了中间戎马倥忽的岁月,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与他的七哥一同在玄武湖上泛舟游玩的时光。
“七哥---”
两年前母亲病逝後,就剩面目已全非的韦承之是他与过去的唯一联系了。
现在,连七哥也离开了他。
感觉就象自己的一部分也随著他死去了。
“国荃---”
身後传来那个软软的声音时,国荃连头都没回,一挥手,击中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也不想看,托起哥哥的尸体起身就走。
由於韦承之死前在剑柄上留下了自己的血手印,他的死被理所当然地处理为自杀,就此盖棺论定。
就算有人心里有疑问,也没那麽蠢会问出来。
谁都明白国荃在他大哥曾国藩心里是个什麽地位,虽然两人难得相聚,在一起时也是各自绷著个脸,没个亲热模样;但若有人对国荃有任何不敬之处,一向脾性温和、御下极宽的曾国藩却会即刻翻脸无情。
国荃的脾气最近却是越变越暴躁,吓得他的属下若非公事需要,根本都不敢靠近他。
国荃和王榛都是生性内向寡言的人,事情就这样在沈默中慢慢变坏,象一罐被封存住的腐烂食品,里面蠕动的蛆虫一天天变化,终有一天要暴发出来。
国荃走进房间时想,也许是那一天终於来了。
王榛听见声音,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但是并没有回转身来。
他们之间,早已经是熟悉到不需要用眼睛看,仅凭对方的气息就能判断出来的程度。
如此相捻的人,却为什麽不能互相体谅?各自温和的外表下,是过分骄傲的自尊麽?
“你要走?”
王榛点点头,毫无意识地将一只墨盒放进行李,全没发现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你做了那麽多错事,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国荃终於忍不住发怒。
王榛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畏缩,冷冷地反问道:“我做了什麽?”
国荃一时语塞,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具体说出王榛做过些什麽,是他害死了七哥,却自始至终是韦承之心甘情愿的,王榛,是真的没做过什麽、没说过什麽。
包括之前的奕祉、肃顺、若枫若析,他们的或死或疯似乎都是咎由自取。
唯其如此,国荃心头的无名火只有更大,一把揪住了王榛的衣领道:“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王榛低声道:“你凭什麽不让我走?我并不是你的部属!”
国荃一楞,是的,王榛在他的军营里一直是客卿的身份,并没有领受过任何封衔。
头脑一热,他说出了那个下了决心永远不让王榛知道的秘密。
“你走的话,就休想见你的芬儿最後一面!”
“芬儿?他在你手里?”
国荃松开了抓著他领子的手,後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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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只刚刚出口,国荃已经後悔了,惶急间想不出什麽挽回的方法,竟蛮不讲理道:“是又怎样?我就知道,七哥的话说得没错,你一心一意想著的,就是个杜芬!”
王榛低下头,没有说话。过得片刻,抬起头来道:“这是你惩罚我的一种新办法吗?”
“你!”
国荃被他气得语塞,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扇他一耳光!
“是,我就是气你总不肯对我低头,你不是说并非我的下属吗?你求我啊,也许我会饶了你那个犯了死罪的芬儿一命!”
王榛微微一惊,道:“芬儿他,犯了死罪?”
国荃抬手,扭住他柔软的耳垂道:“你醒醒吧你!你还真当你那个芬儿是天上的神仙啦?你要知道他是怎麽杀死那个倒霉的苗某人的,只怕你会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王榛低垂著眼,浓长的睫毛遮掩了目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国荃正待挽他入怀,却感觉臂弯里徒然一空,再看时,王榛已经跪倒在自己脚旁!
他竟然真的为了杜芬低下了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低过的头!
空气里充满了尴尬的愤怒气息,过了很久,国荃才哑著嗓子问道:“你是想求我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