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将军!杜将军!”
那急促的叫声引得杜芬一阵心惊肉跳,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问道:“什麽事?”
是右领军赵覃。平日里颇为注重打扮、总是显得风度翩翩的他跑得鬓蓬衣乱的,可是一点风度都没有了。
“英王、英王他受伤了!”
“什麽?”
杜芬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把揪住赵覃衣领道:“怎麽回事?你们是怎麽保护英王的?”
赵覃喘著气道:“对、对不起!是属下无能!”
杜芬叫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快带我去见他啊!”
赵覃一扬手,早有人牵过一匹马来。
“杜将军请稍安勿躁,英王只是被惊马给掀倒在地而已,伤了左腿,不碍事的,他怕你担心,叫我们来接了你过去。”
“惊马?”
杜芬隐约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对头,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翻身上了马跟在赵覃身後而去。
59
韦承之得意洋洋地看著面前的俘虏,止不住地笑了又笑,道:“陈玉成,你纵横沙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阴沟里翻了船吧?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地方团练给骗得服下了软筋散,落到了我这个无能之辈的手里!哈哈,哈哈!”
粗大的手掌在陈玉成脸颊上摩挲著,竟一路往下滑进了衣内!陈玉成难耐地哼了两声,药力的作用却使他毫无反抗之力。
“你身上好滑啊!如此天生尤物,做什麽英王呢?打打杀杀的,不累麽?不如让我幸了你,以後就跟了我,嗯?”
“韦承之,士可杀不可辱!”
突然爆发的吼声吓了韦承之一大跳,看著面前的人良久,他苦笑了一声。这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大概就是自己和他之间最大的差别了吧?
正自沈吟,帐外传进来一阵喧闹之声。韦承之来到外面时,赵覃已被杜芬砍倒在地,斩了七八剑,眼见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杜芬兀自还在恨恨道:“竟敢骗我!狗东西!”
韦承之大步走上前去,从後面搂住那个柔软的躯体,攥住他持剑的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制住了杜芬的再一次挣扎,韦承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的英王就在里面,你不想见一见他吗?”
一看到被铁索和浸过油的粗麻绳横七竖八捆得严严实实的恋人,杜芬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掉落下来。
“玉成---”
陈玉成淡淡一笑,道:“芬儿,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杜芬慢慢走到他身前,伸出手去,抱住那个失去了往日力量的身体,呜咽著道:“不,都是我的错!芬儿是被亲生父母厌弃的不祥之人,根本就不该留在你身边的,都怪我、这都怪我!”
韦承之原以为他们会互相指责,却不想看到了这麽一场缠绵的画面,气得大叫道:“苗沛霖,你是死的吗?你朝思暮想的杜芬就在这里,还不快把他带走?”
杜芬浑身一凛,想要抗拒,却被韦承之一句“你想你的英王立刻就死吗”给制住了。
所有人都出去之後,陈玉成平静地看著韦承之,并不说话,一双深隧的眼睛却象已看透人心,惹得韦承之暴叫道:“不错,我就是妒忌你又怎样?你凭什麽拥有一切?你年轻、英俊、武功盖世也就罢了,凭什麽二十出头就封王、就做了正掌率?凭什麽天国第一美人除了你对别人看都不看一眼?”
双手捧住那张秀美的脸,吻住那两瓣柔软的唇,韦承之喃喃道:“答应我,只要你答应我,你可以不死的,可以的。”
“啊”的一声惨叫,韦承之捂著嘴离开了陈玉成的身体,後者将什麽东西啐到地上,轻蔑地冷笑道:“你做梦!”
60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未能在大地上沈积就已融化,只有冰冷的空气记取了它的印迹.
苗沛霖痴痴地望著窗前僵立不动的人影,良久,才上前道:”芬儿,我亲手给你熬的燕窝粥,多少喝一点吧.”
毫无反应.
苗沛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没必要拿自己身子骨赌这口气吧?要不,你去劝一劝英王,若他肯归顺朝廷,封个一品上将有什麽不好?”
”你道玉成是和你一样的苟且偷生之辈?”
许久没听到杜芬开口说话,那声音竟是格外的暗哑低沈.
”芬儿!”
苗沛霖的手被杜芬厌恶地一抖肩膀甩开了,尴尬地笑道:”你就这麽不在乎他会死?你对他的情分呢?”
杜芬的手指掠过窗格,压碎了上面一层薄薄的冰凌,耳语般的声音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既然注定了不能双宿双飞,就一起化为飞灰,又有何不可?”
苗沛霖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设法救你的英王,你能不能从了我?”
杜芬回头冷冷地看著他,纤长的睫毛下黑漆漆的眸子里是不信任的光芒,笑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我先落在你手里,你要做什麽,我反抗得了吗?又何必出这花样哄我?”
苗沛霖却正色道:”我要的,是你的心.相信我.”
杜芬仰头大笑,摇头道:”我没有心.多年以前,它就已经给了别人.”
苗沛霖逼上一步,道:”谁?陈玉成吗?”
杜芬轻蔑地一瞥,扭头看著窗外,道:”知道还问.”
苗沛霖点头道:”好,好得很!你可别後悔!”
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杜芬缓缓回过头来,苦笑一声.
苗沛霖怎麽会懂?杜芬与陈玉成的困境根本不是始自今日,从第一次请辞却换来一个王位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悲剧结局.
窗外的北风呜呜地细细吹响,象是一个被禁锢千年的幽灵在哭泣.
”这是什麽东西?”
容天宏满腹狐疑地看著对面人摊开的掌心里那枚暗红色的木牌.
韦承之笑一笑,道:”你是待死之人,我还有什麽可加害於你的?这是出城的令牌,有了它,你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这里.”
容天宏沈声道:”什麽意思?”
韦承之答道:”向西四十里,就有捻军的部队活动,你设法通过他们找到赖文光,他一定会出兵营救陈玉成的.”
容天宏拣过木牌,冷冷地看著韦承之道:”原来是这样!你想引捻军上勾?”
韦承之苦笑道:”看来我的名誉确实很坏啊!捻军过来之前会通知我们吗?就算有通知,就凭这镇上两营人马,一定能挡得过捻军?”
容天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你为什麽这麽好心要救他?莫非你是真的爱上他了不成?”
韦承之一抬手,攥断了容天宏手上镣铐的接榫处,笑道:”怎麽可能?我只是不忍见这麽个难得的帅才年轻轻就死了而已!”
容天宏叹口气,道:”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救我一命.”
韦承之正低头沈思,听了这话抬起头道:”谢我做什麽?你还没真的脱身呢!能不能从这儿出顺利出去,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61
吉尔杭阿将文件扔在书案上,站起身问道:“还有什麽问题吗?没事就散了吧。”
众将已收起各自面前案卷,起身准备离去。却听一个声音道:“末将有事禀告!”
吉尔杭阿一挑眉,道:“什麽事?”
苗沛霖身为叛将,原属低微,只是他为生擒陈玉成立下头功,吉尔杭阿才准他参加会议,根本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开口发言。
“末将恳请吉将军将伪英王就地正法!”
一言甫出,犹如平地惊雷,一众将领齐刷刷把目光投到苗沛霖身上。
吉尔杭阿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问道:“本座倒想知道,苗参将为何要本座如此做?京里头六王爷可还等著亲审陈玉成呢!”
苗沛霖挺一挺胸,大声答道:“因为有人已经通知了捻军前来救人!”
“你说什麽?”
吉尔杭阿将身子前倾,几乎要越过书案压在苗沛霖身上。
捻军的打法属游击战一类,聚而成群,一打即散去无踪,回身则复又成军,神出鬼没,清军将领一提起与捻军作战,没有不头疼的。此刻吉尔杭阿听说捻军要来劫人,焉得不紧张?
“你这麽说,有什麽根据?”
苗沛霖看了看站在吉尔杭阿身边的韦承之,冷笑道:“我说过了,我们当中有人通知他们!”
蒙族将军塔图正色道:“苗将军,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当中若有人通敌,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韦承之却淡淡笑道:“让他说啊,无根无凭的,他能说出些什麽来?”
苗沛霖厉声道:“韦将军!我知道你是曾帅跟前的红人,连吉将军也要看你的面子,但是就连你,也未必担得起放走陈玉成的罪名!”转向吉尔杭阿道:“末将言尽於此!下一步怎麽办,请吉将军定夺!”
被他凶悍的目光盯住,吉尔杭阿的脸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事我会考虑。”
众人出帐後,韦承之一把抓住苗沛霖手腕,道:“给我过来!”将他拖到一旁低声道:“你这是什麽意思?杜芬已经到你手里了,为什麽非要置陈玉成於死地?”
苗沛霖英俊的脸上笼罩著一层恶毒,道:“他一天不死,芬儿的心就一天不会在我身上!”
韦承之楞楞地看著他,半晌,突然笑起来,道:“他死了,芬儿就一定会爱你吗?天底下就剩你们两个男人了?”
苗沛霖咬牙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他死!”抬眼望著韦承之道:“你若怪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韦承之手一松,苦笑道:“事已至此,杀了你又有何用?”
“这是什麽地方?”
杜芬对周围人们投来的惊豔目光浑若不觉,只是略带迷惘地看著空地中央的十字形木架。微风拂起他鬓边的丝丝长发,日光下泛射出幽蓝的光亮,那份飘逸出尘的美看去全然不似人间所有。
东首有什麽东西微微一动,令杜芬的心乱跳起来。是他!杜芬猛地回过头去,正与陈玉成的目光相接。
英王,我的英王,你永远是如此的风采卓然,即使在面对死亡的此刻。
这一瞬间,所有往事涌进心房,玄武湖中来去如风的鹿眼男孩、长江之上指挥若定的白衣少年、闯进杜府後院的黑暗身影、月光下轻言细语的挚爱之人、万马军中厮杀纵横的年轻元帅,一张张面孔交叠在眼前人脸上,记忆已深入灵魂,轮回千载也无法忘却这记忆。
郐子手剥去陈玉成的衣裳,将他四肢分别缚在木架上。
事先已被折断的骨骼每一次被牵动都剧痛无比,他的脸上却始终带著高傲的淡淡笑容。
杜芬全然没有听见苗沛霖附在耳边的低低私语,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著郐子手拿了只有两三寸长的剔骨小刀一点点划开爱人的胴体。
下刀的位置和角度都很考究,所以血流得并不多,用以保证受刑之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死去。
一般情况下凌迟之刑要进行整整三天三夜才会以割在受刑之人喉头的一刀结束,但这次吉尔杭阿一则恐夜长梦多,二则也是怜惜这个生不逢时的年轻将才,命令郐子手在三个时辰之内结束。
漫长的三个时辰,人们没能听见陈玉成的一声呻吟叫喊,只有偶尔刀刃碰到骨缝上的“呛啷”之声。汗珠大滴滚落,与血液一起渗入地下,汇成一个猩红色的水洼。
行刑结束,郐子手割断陈玉成咽喉,抛下刀子,“扑通”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他这一领头,一众兵士,除了坐在监刑台上看呆了的吉尔杭阿和塔图,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向他们生平仅见的硬汉低下了头。
人群中,只剩下杜芬和苗沛霖还站著,显得分外突兀。
62
辞别了赖文光,容天宏径直赶回了徐州---陈玉成的大军主营所在。
未及辕门,远远就见一片凄清之气,冲天而起。
策马入栅,只见一排排营帐全都肃静无声,宛若死地。再看各人身上装扮,容天宏的心里越加发怵:这三军缟素,所为何来?
站在白茫茫一片雪地般的营帐之中,容天宏只觉得手足冰凉,整个人象木桩一般失去了知觉。
“容将军,你、你可回来了---”
有人哀哀地哭著,拉住了他。容天宏侧转头去,看清了那个委顿在自己脚边的人是李可其,陈玉成的贴身侍卫之一。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容天宏的心在不断下沈,其实他早已猜到了事情真相,却不愿意面对---他明明已经从赖文光那里得到了全力营救陈玉成的保证!至於营救是否来得及、是否成功,他根本就不愿去想!
“他已经死了!”
终於有人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容天宏抬眼看著那个人,在记忆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冷冷道:“干王千岁,你怎麽在这里?”
洪仁旰没有介意他的态度,淡淡道:“天王有旨。”
容天宏看著洪仁旰身後的佟文保,後者急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反抗。
要依了往日性子,霹雳火般的容天宏当场就要发作,见佟文保这样,想想当年陈玉成身边的四大侍卫,鄢子危为陈玉成而死,汪四古为了鄢子危而叛随後被苗沛霖所杀,赵覃叛後又被杜芬所杀,剩下的也只有眼前这个温吞水般的佟某暂时在营中主事了。
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容天宏勉强跪下接旨,他的身後,一众部将呼啦啦跪了一片。
听洪仁旰宣读完天王的诏书,容天宏止不住的想笑!他们竟然以为陈玉成死後仍然会有人象他一样为他们卖命,无怨无悔!
洪仁旰见他发呆,以为他骤逢大变,一时适应不来,温语慰道:“军中王爵虽多,权限却少有你这麽大的,如今英王死难,除了忠王,就要数你了。好自为之,天国的军事,就要靠你的作为了!”
容天宏也不谢恩,站起身来,大笑道:“靠我?战神已死,天国大厦,还能支撑得几时?”
一语甫出,在场所有人的脸全都变了颜色!
这位容将军的大胆是出了名的,从前顶起英王来,指著鼻子破口大骂的事都做得出来!但这是天王的弟弟!当著他的面这样危言耸听,不是自寻死路麽?
容天宏却毫无惧色,盯住洪仁旰道:“你要抓我回天京治罪,尽管动手好了!”扯下头上冠巾,掷落在地!“这个勇王,老子不想干!”
所有人都盯著洪仁旰,看他要如何发作,却在一阵沈默之後,听见他低声道:“我羡慕你。如果我不是我,也会象你一样做的。”
他说完这话,退後了两步,正好让出了一条路给容天宏。他身旁的亲兵有想拦住容天宏的,被他一抬手止住了。“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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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谢我,这全都是你该得的。”
杜芬低声说罢,将堵在竹管口上的手指移开。
棕黄色的蚂蚁群象水流般迅速弥漫到了苗沛霖身上,一只接一只钻进他身体上的伤口。苗沛霖全部的肌肉都在颤动,失去喉管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杜芬後退一步,离开了床边,厌恶地看著苗沛霖身下缓缓扩大的一滩黄色液体。
“没种的男人!”
如果痛苦略微小一点点,苗沛霖会对这句严重侮辱的话作出反应。但是,巨大而持续的痛苦让他根本无暇他顾。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食人蚁噬咬的主要是表皮,经过了很长时间,它们对神经和血管的破坏才达到了致命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