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猜想得到证实,王榛腿一软,跌坐在床沿上。
“为什麽?”
若析道:“你一出去,肯定会去找恭王爷告状,爹可不想再为你受气挨批!”
王榛摇头道:“我什麽时候告过状啦?再说,他还能把我关在府里一辈子不成?”
若析阴森森一笑,道:“为什麽不能?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软禁!你就乖乖地听话,呆在府里头别到处乱走,到时候让李侍郎家那位老姑娘把你娶过门去,就万事大吉啦!”
父亲不喜欢自己,这一点,王榛很清楚,但他怎麽也想不到父亲会如此对待自己!早知如此,情愿永远在外面流浪,也比回到这镀金的囚笼中强似百倍!
为什麽会这样?对父亲来说,幼年被拐、流落在外、而後又被迫沦为达官娈童的自己真的只能带来耻辱麽?以至於父亲现在会一心一意想要自己在他眼前永远消失?
意识到这一点,王榛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这不能算是我的错啊!谁不想有个无忧无虑、承欢父母膝下的幸福童年?谁不愿一生只爱一人、与他携手到白头?天不能从人愿,就是那人的罪孽,他就必须为之付出代价麽?
神志一阵恍惚,匕首“呛啷”落下。
若析与若枫相视一笑,饿虎扑食般猛扑上去!
“不!放开我!”
遇到的挣扎意外的激烈,若析不耐烦道:“你还不认命?这辈子你就这样了,大爷我肯临幸你算你运气!只怕以後入了李侍郎府,想找我和若枫这样的人物而不可得呢!听说你那未来的三个小舅子可是出了名的丑蠢刁蛮狠五毒俱全!落到他们手里,我包你哭都哭不出来!”
抬起手来要扇哥哥耳光,却徒然间顿住了!吃力地低头看看胸口上刺著的匕首,又抬头看看已经模糊的视界里显得格外陌生的王榛。
若枫似乎被这情景吓得傻了,半天没有一点反应。
王榛推开身上开始冷却的躯体,顺势拔下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喃喃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也是人,我不是你们的玩具,我是人啊!”
近乎乌黑的深色血液从毫无生气的若析胸口泉水般涌了出来。那颜色,与六年前他企图强暴王榛时用金刚轮在哥哥身上划开的伤口里流出的液体颜色很相似。
55
若枫此刻的心情,就象正在残害小动物的小孩突然发现那被自己一寸寸凌迟的小东西原来是有毒牙的!
那份惊恐,实在是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看著王榛手持著匕首一步步逼过来,他已经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只会拼命地摇头。
王榛轻声笑笑,道:“你们不是健扑营的吗?为什麽还会怕我?”
若枫想说他们学的花拳绣腿不是用来应付他这样不要命的人的,却怎麽也发不出声音来。嗓音这东西,似乎已永远离他而去。
如果不是五天之後恭亲王奕祈百忙之中想起来曾国荃的折子里提到过王榛已经进京,突发奇想到王府造访,王榛恐怕已经死在他继母手里了。
也幸亏筱月明面对两个儿子一死一疯的局面气过了头,一心要教她眼里的狐狸精多受些折磨,王榛被她下令捆吊在後院的柴房梁上,每隔两个时辰抽一顿鞭子,然後在伤口上轮番涂抹辣椒粉和盐水,第三天伤口开始溃烂,她就命人用烙铁一点点烫到伤口合上,直到血肉模糊变为一片焦黑。
奕祈见到的,是一团几乎不复人形的烂肉,散发著腐臭味。
沙场上和刑部大牢中见过无数血肉横飞的场面,奕祈却从来没有象此刻一般心惊胆战过,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
“谁?谁干的?”
王文田抖抖索索道:“我、我不---”
筱月明哼了一声道:“是我。是我干的,跟其他人无关。我就是要叫他慢慢地死!”
奕祈上下打量著她,气愤与震惊中倒也有几分佩服她的胆量。
“你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麽?”
他身边的几个侍从手全按在在刀把子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将这狠毒的妇人拿下。
筱月明却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你的亲表弟,当朝功臣。可是他不该害死害疯了我的儿子!”
奕祈冷笑道:“小榛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若不是你儿子欺人太甚,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筱月明毫无惧色地顶嘴道:“就算他们欺负了他,也够不上死罪!”
奕祈示意手下将王榛解下,小心地扶一扶他的脉息,发觉尚有生机,松一口气道:“一切自有律法处置,你又凭什麽私设刑堂?”手指在王榛细瘦的胳膊上滑过,沾上了点点血印和破碎的皮肉。“你这样对待,还当他是人吗?”
筱月明摔开丈夫畏畏缩缩想拉住自己的手,大笑道:“他根本就不是人!他就是一只狐狸精,连堂堂恭王爷也给他勾掉了魂!”
“你!”奕祈一向城府极深,听了这话已经动了杀机,一转脸却淡淡道:“好,好,等我治好了小榛的伤再来跟你这泼妇算帐!”
筱月明却凄然道:“不劳恭王爷费心了。”
王文田接住妻子颓然倒下的身体,惊叫道:“明,你怎麽啦明?”
一个侍卫上前搭了一下筱月明的脉息,道:“启禀王爷,她服了醉花阴。”
奕祈略一楞,随即道:“死得好!只可惜死得太快,倒便宜了这妇人!”又道:“太医到了没有?还不快传进来!”
那边一群太医围著王榛团团乱转的时候,这边奕祈居高临下地望著犹自抱著死去的妻子僵坐原地的王文田,道:“这一回,你委实是做得太过了。我一早就叫你照应好小榛,你就是这样照应他的?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活剥了你的皮也不够赔补的!”
王文田闻言忙放下筱月明尸身,叩头道:“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奕祈头疼地拍了拍自己额头。怎麽就摊上这麽个舅舅?
56
王榛醒来已在十天之後。
这期间湘军与太平军又有数场大战,败多胜少。如此一来,王榛进京的任务---为湘军申请追加更多军费---就越发难为了。
朝中一干御史大肆抵毁湘军,把他们描绘成一群十足的草包,不会打仗,徒费军驽。连太後都开始犹疑,当初自己是否信错了人?
曾氏兄弟的信誉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水平。
奕祈知道了他的用意,越发为难,只吩咐他好好养伤,先不急著讨论军费的事。
偌大个恭王府,上下人等都知道王家少爷的特殊身份,因此,他一路走到奕祈书房,并未受到实质阻挡。
奕祈一边看著卷宗,一边伸手去拿茶盏,却早有人将茶盏递到了他手里。微一展眼,奕祈差点将茶盏打翻了。
“小榛,你怎麽来了?你的身子还没大好,不能劳累,还不快回房歇著去?”
王榛微微一笑,道:“哪里就那麽娇气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小榛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奕祈跳起来扶起他道:“你我兄弟之间,你还来这一套?若再如此,哥哥可要生气了!”手指在那大伤初愈後越显得苍白柔弱的小脸上轻轻滑过,道:“你现在越发瘦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多保重自己!”
王榛低头道:“小榛还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尽管说罢。”
“求王爷不要为难家父和舍弟。”
奕祈瞪大了眼睛,道:“他们那样待你,你还要为他们求情?”
王榛咬咬嘴唇,道:“小榛愚昧。小榛只是想,就算把他们碎尸万段,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既然於事无补,又何必教这世上更添苦楚?”
奕祈呆了一呆,点头道:“小榛你这话,大有佛意啊!”
王榛脸上微微一红,道:“王爷取笑了。小榛是不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纠缠。”
奕祈叹口气,拿起书桌上一道折子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最近湘军的战绩,委实是难如人意啊!你看,连曾国藩自己递上来的折子里也承认了,他们现在是‘屡战屡败’!”
王榛默不作声地接过折子看了一会儿,道:“可否将‘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
奕祈一怔,旋即大喜道:“好一个‘屡败屡战’!一字之换,意义大相径庭!前者是委靡之师,败得毫无志气,後者则是不畏挫折,愈挫愈勇!由此生发开去,不愁不能说服太後!”
他满脸得色,拍一拍王榛肩头道:“小榛,就凭你这一字之才,若肯入仕,他日必能入阁拜相!”
王榛摇头道:“王爷谬赞,小榛有自知之明。”
奕祈笑盈盈牵了他手道:“小榛,你不要妄自菲薄,满朝文武,我看也没几个及得上你的见识和胸襟。你不想入仕,哥哥也勉强不来。我知道,你是一心只想著和心爱之人在林下双宿双飞,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放心,只等战事一平定,我定会奏请朝廷,封你的荃少爷一个大大的爵位,让他和你功德圆满。”
王榛避开他自以为是的笑容,心底一阵刺痛。若自己心爱之人真是国荃,倒也真是了无遗憾了。只是---那个自己时时放在心上的人,是永远也不可能与自己双宿双飞的。
那个人早已是另有所爱了,而且,是那样优秀的人物,自己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
1861年,以曾氏兄弟和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彭右麟等为首的清政府军在外籍雇佣军的协助下,开始由战略防守转为全面进攻。
当此关键时刻,太平天国方面,洪秀全却为了牵制军功赫赫的陈玉成和李秀成,削弱他们的影响力,开始在太平军中大肆封王拜爵,天国的王爵们一时竟多到了可笑的数以千计。
这样做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英王和忠王已经指挥不动他们手下的数百万大军了。
悍勇无敌的太平军,就此陷入了危险的群龙无首境地。
57
“芬儿!芬儿!”
一众将士惊讶地看著他们的英王追著从军帐里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杜将军,两个人象玩游戏的小孩子一般一前一後地奔离了大家的视线。
杜芬回头看了一眼,冷不防却发现身後那人已离自己不到一尺!大惊之下,被逮个正著。
“行了,别赌气了,有什麽话不能好好说吗?”
根本没想到他堂堂一个英王居然真的会跟了自己跑出来,杜芬也就根本没想到怎麽回答他,索性抿了嘴不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都行,可不能这样赌气乱跑,你是将军哎,叫部下看了会怎麽想?”陈玉成将爱人的长发梳理整齐,在他脸上小鸡啄米般密密亲著。
杜芬头一甩,给他说得有点下不来台,气呼呼道:“还不都是你!说好了衡阳一仗後就退役的,现在又变卦!反正我这个大将军也是天王看你的面子才给的,我也不稀罕做,你奏请天王撤了我得了!”
陈玉成苦笑一声,道:“如今有谁的意见能到得了天王的耳朵里?芬儿,你该知道我的难处,真的不是我想留下来,只是情势逼人啊!天国局势芨芨可危,我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叫弟兄们怎麽看我?”
杜芬看著那双潭水般清澈深邃的大眼睛,心里一阵抽痛,低声道:“我---我当然知道你的难处,可我就是觉得你这样不值得!天王他是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你何苦为他再这样卖命?”
陈玉成坦然一笑,握住了爱人的手道:“我自是为弟兄们著想,谁为他卖命了?芬儿,再等等吧,再等等好吗?等局势好一点,天宏、赵覃他们能独挡一面了,我们就离开,好吗?”
“玉成---”紧紧地靠在那熟悉的胸膛上,听著那有力的“砰砰”心跳声,杜芬明白,不管会发生什麽,那都是他的宿命。也许,有了这相亲相爱的十年,此生也该了无遗憾了。
一念及此,杜芬抬头看著陈玉成,这张脸,还是与十年前一样的英气逼人,岁月只给它增加了俊逸和魄力,没有染上一丝的尘俗气息。
我的英王---手指在那秀美的轮廓上滑过,杜芬但愿时光在这一刻停留,永不言悔。
1862年夏天,陈玉成大军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奋力攻打湘军江南大营,试图第二次摧毁这座大营,并吸引曾国藩回师救援,以解武昌之围。
然而这一次,他功亏一篑---就在他即将达成目标之际,传来了武昌城被攻下的消息,太平军兵败如山倒,湖广一线全面失守。
洪秀全不分青红皂白将责任全部归咎於陈玉成,一度削了他的王籍。虽然其後不久又恢复了他的头衔,但已经於事无补---期间陈玉成旧部已被相继并入其他各王部属,英王,已经失去了他的军队。
58
“来来来,汪兄,再喝一杯!”
韦承之满面笑容,为对面坐著的人满上了酒盅。
“我、我真的不能、再、再喝了!”
那大著舌头推却著的,竟是失踪多年的汪四古!
旁边另一人却也劝道:“难得今天韦将军兴致这麽高,汪兄就不要推了,来来,干了它!”
韦承之与苗沛霖交换了一个眼色,诡异地一笑,道:“汪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在捻军中躲藏多时,也该你出力的时候到了!”
汪四古也斜著醉眼道:“我当然、要多、多谢苗兄和韦将军的关照,但、但有吩咐,汪某决、决不推辞!”
韦承之低头转动著手里的酒盅,轻描淡写道:“也没什麽,就是想借汪兄一样东西用一用。”
“什、什麽东西?”
韦承之抬眼看著他,脸上青气大盛,道:“你的项上人头!”
不等汪四古反应过来,苗沛霖已经手起刀落,汪四古的人头滴溜溜滚到了地上,至死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韦承之看著苗沛霖忙著拿了盛有石灰的木匣子装那人头,一脸平静的漠然,直到苗沛霖一脸讨好地将木匣子端到他面前,才淡淡说道:“你这就出发,按原定计划办。”
苗沛霖应道:“属下遵命!这个---杜芬他---”
韦承之哈哈一笑,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已经说过,事成之後芬儿就归你了!我要的是彻底毁了陈玉成那目中无人的家夥,芬儿那小东西---不怕你生气,只不过是我的一只旧鞋而已!”
苗沛霖也涎著脸笑道:“旧鞋穿起来更舒服不是吗?”
秋风萧瑟,原上草叶一片枯黄,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有了一些寒意。
杜芬独自立在风中,回想著刚才发生的争吵。
十年里,除了那次杜芬为了偷放被俘的兄长郑秉麒,累得陈玉成的贴身侍卫鄢子危丢了性命,他们之间还从未发生过如此大的分歧。
杜芬不是记仇的人,看见汪四古的人头,他更多的是震骇与不忍,而不是解恨---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恨过汪四古,毕竟,当年的事,自己确实是有错的。
何况,被汪四古刺伤的耳朵,也早已经被陈玉成寻来的藏医给治好了。
而他对苗沛霖的反感,更多是一种直觉,并非仅仅因为他曾经对企图对自己不轨。
然而陈玉成却不信他!一想到此,杜芬还是忍不住恨恨一声道:“死强!”
听了苗沛霖的话,陈玉成只沈吟了片刻,就吩咐属下备马,要跟著他去看那多半是虚构出来的地方团练队伍!
就算急著要打一仗证明自己,也不需要去跟那种小人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