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烫————虞南

洗好了裤子，干了，养好了伤，重复升起又落下的阳光，慢慢变冷的天气，天空中向南方飞去的大雁。

柳原忘记了时光，在这个枯槁似死的院子里。

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柳原吐了血，鲜红色的颜色映衬在冰冷霜白的地面，迷了自己的眼。

柳原低低的笑了。

他靠住门框，两套衣服都套在了身上，可是因为身体瘦了很多，反而看不出来。

有浅浅的脚步声传来，今天来那些人竟然没忘了送饭。

眼冒绿光的盯着大门，这也不能怪他，自从前天柳原就只能靠着在结了薄冰的井里用水桶敲出一个洞来打水填肚子。

他真的饿惨了。

大门外传来解锁的声音，柳原想挪到门口去，动了动僵硬的脚苦笑一下，只能委屈那公公送进来了。

自己早就饿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门打开了，柳原盯着走在前面的人的两只空空的手，失望的微皱着眉。

那人似乎看见了倚在门框上的柳原，穿着的温暖华贵的靴子在雪地里顿了顿。紧接着又快步走向柳原。

只顾着打量他身后是不是还有谁提着装饭食的篮子，柳原极力扭了扭脖子朝那人身后望，等看清确实没有后才发觉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懒得抬脖子去看那人的脸，柳原静静的倚在门框上不说话。

他不说话，那人竟然也沉默着，两个人在雪地里发起了傻。

还是后面嗓门尖尖的公公用带着哭腔的音调提醒。

“皇上……柳英君身子弱，您看……”

面前的身影震了震，柳原愣愣的抬头。

白色的世界里是那个人的脸，虽然已经很久没见，却仿佛早已经镌刻在心上，每天重复的在那里把玩欣赏了许多遍。

柳原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做梦了。

如果是梦境的话，那就让自己这样永远的梦下去吧，不要醒，越久越好，延续这样的梦境到永远的永远，再也无需清醒过来。

颤抖的伸出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柳原带着做梦般的神情将手掌轻轻的罩在那人的脸上，却不敢真正触下去。不能碰，如果碰了，就醒了。

“秋远……我想你。”

大颗的泪滴从因为瘦而显得越加大的眼睛里滑下，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到地面上。

于是对面的那人脸上也流了泪。

“别哭……”柳原终于禁不住用手去拭，然而触手竟然是滚烫的。

滴落在手上的，滚烫的泪。

季秋远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柳原搂进了怀里，单薄的，瘦的凄惨的，浑身冒着凉气的柳原，自己差点失去的珍宝，无数个夜里浮现在梦中反复折磨着自己的人。

如今真实的被自己拥在怀里。

如果世界是黑白色，那么此刻他看见了远古传说中的凄哀的灰……

第二十七章

柳原又被接回了季秋远身边。

这次他没有再住回原来的院子，而是被安置到了季秋远的寝宫。

魏寒和晓风依旧被安排来照顾柳原，可看他们的样子，竟然比柳原还要惨，柳原暗暗叹了一口气，眼神歉疚的看着他们想要道歉，却被晓风哭着扑倒在床上，一手还抓起柳原的头发。

“呜呜……主子……呜……”柳原手忙脚乱的坐在床上安慰晓风，魏寒也凑上前来，脸上还带着许多被打的青紫。

“魏寒……我连累你们了……”柳原一手拍着晓风的背，冲着魏寒尴尬的道歉。

“主子别这么说，能跟着您，是我们的福气。”魏寒眼里带着了然，却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主子待我们好，奴才都一一记着的。”话说着，看见柳原如今的样子，平素里冷然的面庞上也带了伤感。

“晓风，主子身子还没好，你……”责备的话还没说完，晓风就像被弹弓弹起来了似的站了起来，一边用袖子擦着眼角，“主子回来，我也是太高兴了……”

魏寒瞪着眼想要责备他，余光看到柳原似乎是累了微微喘着气，忙拽了晓风让他安静，又帮柳原盖好了被子，一边退出了房门。

身上穿得是舒服柔软的丝质衣服，卧在锦缎织就的芙蓉帐中，静静的躺了一会儿，还是有一些对于这一切突如的变化措手不及。

然而幸而是好的转变，柳原自嘲的笑笑。

季秋远再出现的时候，身后的宫女们一起端进了一个小小的桌台，不用再看第二眼，柳原就知道那些被华丽瓷碗下罩着的东西绝对好吃的不得了。

眼睁睁的看着小桌台被抬到面前，柳原像小狗一样把头探了过去。

不过是一碗粳米做的白粥，一些精致小菜和几个小小的柔软的白面馒头。柳原的眼睛里却几乎在纱雾笼罩的阴暗处泛出了光。

“慢点吃……”季秋远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抚弄那人的后背，以防他吃的太快噎住。

因为身后的碰触瑟缩了一下，可柳原仍旧把头埋在碗里，手里拿着馒头紧紧的攥着不肯松手。

“……太医说你身子太弱，还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季秋远动了下嘴唇还想说什么，看着面前男人狼狈的吃相，心里冒出一股酸涩又怜悯的感觉。

柳原嘴里发着“唔，唔”的声音不耐的答应着，一双平素里有神的眼睛此刻全放在了眼前所剩无几的饭食上。

不敢想象他之前被关在冷宫里受了怎样的苦，季秋远克制着内心泛滥的情绪，只能坐在旁边耐心的拿着绸布帮那人擦嘴。

……

柳原抬起一双显得越发大的眼睛，无限委屈的看向他，“没有了……”

“嗯……你几天没吃东西，还不能吃得太多。”

“呜……我饿，皇上，我还想吃。”柳原露出乞求的姿势弯着腰，一手撑着床畔以便支撑身体。

“……”心脏因为刚刚恭谨的语气狠狠的刺痛了一下，季秋远却始终保持着温柔的安慰语气。“再休息一会儿……原儿……乖。”双手轻轻拥住瘦弱的身子，季秋远用嘴唇轻触往日里顺滑黑亮的头发，它们现在已经尽数变白，雪一样的冰冷，白的耀眼而刺目。

“饿……”柳原在那怀抱里不安的扭动身子，喉头一甜，满嘴的铁锈味。

“柳原……”季秋远狼狈的去抚身下雪白的头发，一手轻轻拍着怀里的身躯使他逐渐平静下来。

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去，季秋远接柳原回来，并不是因为已经查清了一切。

柳原甚至猜到，他根本就没有去察。

自欺欺人的不想相信自己，只因为对那个往日的人的愧疚。

看到柳原于是想起顾安。

看到顾安不由想起柳原。

骄傲如他，却从不想去弄清缠杂在三人之间曲折而委屈的关系。

柳原发着抖，咽下嘴边的腥甜。

也咽下涌上来的酸涩和懊恼。

“为什么接我回来？”

“……”这种情形下却想不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只是因为很想他，想念到四肢甚至连发丝都发痛，在朝堂上雄姿英发镇定英明的男人此刻恨不得捂住自己那颗跳动不已的心脏。

柳原嘴里弯出一道浅浅的弯。

“瀚海国新王登基，特地派了使节过来……说要见你。”季秋远感到手下的身体僵了一下，然而嘴里的话却不受控制，“原儿……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他推开那前一刻还温热的身体，神色僵硬的站了起来，眼睛却不敢对上那人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诉说着什么。

季秋远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声微弱的告别，“微臣恭送皇上。”

不知怎么竟然听出一股绝望的味道。

像是告别一样。

他想回过身去，去紧紧搂住那人，想在他耳边对他说一些道歉的话。

然而自己确实没有错。

毒是他下的，他亲口承认。

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

那人面对着床里静静的躺着，白色的头发在纱幕里演绎出迷幻的意味，仿佛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并没有存在过。

季秋远推开门踏了出来。

最后一滴温热顺着柳原尖尖的下颌流下来。

……

踏出了门，季秋远叫住了身边的太监总管，“把这些日子负责冷宫的人给朕找来！”

语气冰冷而平静，然而久会察言观色的总管已经明白，那些被找来的人，性命已经意味着被丢掉了——皇上生气了，很生气。

季秋远问明了这段日子的事情，几个送饭的太监哭着喊着被拖了出去。

可他仍旧处于暴怒之中。

寒冷的冬天早已开始，室内点了温暖的火盆，并没有心思去批改那些烦的要死的奏折，季秋远甚至感觉到身体内的一股燥热。

他知道，那是心火。

温清明的药早已被用作解了顾安和母后的毒。

难道他真的没有备下解药？！

不安的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踱步，盛怒之下甚至想掀翻眼前的桌子。

然而多年的教养最终让他将一切强自抑制了下去。

一袭黑衣始终隐藏在暗处的暗卫恭谨的跪在自己面前，季秋远却始终沉默的按着额头。

他叹了一口气，又吸进一口冷气。

写下几个字，将纸条递给跪在眼前的人，“……去把这件事给我察清楚。”

接到命令，那精明强悍的暗卫消失在眼前，季秋远却像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块阴影。

“皇上……到了去看顾英君的时候了”总管的声音透过始终关闭的门稳稳的穿了进来。

“嗯……”季秋远出了门朝着厢馆走。

“皇上……这是回寝宫的路。”

天上开始飘起小小却温柔的雪瓣，原儿自己在那寝宫里，会不会开了窗？他不爱盖被子，如今又生自己的气，他身子还没好，怎么禁得住气？

季秋远答应着转过了身。

罢了……他不过是想用中毒控制我，一个小小男宠竟想控制当今天子？！

这么想着，他又“嗤”了一声。

去顾安那里罢。

不管盘旋在心的阴郁越来越浓，季秋远终于还是渐渐走远了。

第二十八章

柳原披着厚厚的衣服穿上又厚又温暖的靴子。

招呼着魏寒帮他绑头发，又反复向晓风打听了顾安住的别馆的位置。

算起来季秋远一夜未归，这个时候大概在上早朝。

踏着雪走路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撒在寂静的大地上。树木被白霜裹住，风一吹就有窸窸窣窣的雪花落下来。

而且虽然是冬天，阳光却好，暖融融的撒在眼睛里惬意的让人只想叹气。

这种天气下柳原维持着好心情，拒绝了晓风要跟着他的宝贵意见一个人踏在偶尔有宫女太监们穿梭的内宫里。

经过的人们都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打千问好，待他走过了，再着迷的看着他的背影，银白色的头发被整齐的束起来，神色间有说不出的逍遥。

顾安还没有醒，小太监们神色紧张的帮他倒茶，又急忙点了气味清淡的线香。

坐在那里等得烦，柳原索幸站起来来回踱步。

好一会儿，宫女捧着散发着热气的脸盆和洗漱用品进去，柳原知道那人起了身，于是堂而皇之的跟着进了内室。

顾安仍旧慵懒的卧在床上，神色还带着刚刚睡醒的迷茫，被子只遮了半身，露出来的胸膛细致而洁白，上面点缀着点点的红痕。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欢好的味道，柳原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缓步走到床前。

仿佛才认出柳原，顾安的瞳孔有一瞬间放大，连忙笼紧了被子，慌张间面孔都红了起来。

嘻嘻笑了一声，柳原舒适的坐在有眼色的侍从抬过来的椅子上。

“……你的头发”

一向淡然的神色中带了讶异，随即又了然的沉默下来。

不自在的触了触额头，柳原略带羞赧的笑了一下，“没什么……也不知怎么，一夜间就白了，不好看吗？”

“哪里……你这样子……也俊俏的很。”

露出得意的神色，柳原咧开嘴冲顾安笑：“这么晚起……昨夜很激烈吧？”说着还故意夸张的抽了抽鼻子，眼角瞟向神色突然扭捏起来的人。

“算了……闲着也是闲着，话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你也不来看看我。”明知道是无理取闹，柳原半真半假的抱怨。

苦笑着看向柳原，顾安倚在床边洗了脸，又遮遮挡挡的穿好了衣服。

他本是随遇而安处事泰然的人，遇到了柳原，却突然怎么也镇静不起来。

正如明明知道是被他下了毒，可神奇的并没有对他心存忌惮……恐怕自己也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像是碰到了极相熟又意气相投的同伴，有着拽住对方的手分享自己一切心情的迫切。

可是那又是柳原。

是自己如今的心情，最不能与之诉说的对象。

“怎么样？今天阳光很好，我们出去走一下吧！”像是完全看不出顾安的情绪，柳原依然亲热的拽住顾安的手，错愕间一切仿若往日。

“……好，不过要等我吃好饭。”

“正好我也没有吃饭”柳原自在的向身后吩咐，“再去准备一副碗筷，今个儿我也要在这里吃。”

“……”

一顿饭吃的缓慢，柳原像是攒了说不完的话，看到了什么都要问一问，讲起自己在军队里的事情更是神气活现，站在旁边服侍的人都被逗的忍不住要笑。好不容易吃好饭，又马上开始犯困，顾安无

奈的扶着柳原走向里室，眼看着还差几步走到，就差点被已经睡着的柳原压倒在地上。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打发了人给柳原住的地方送了信，顾安轻轻的坐在床侧替柳原把踢到一边的被子盖好。

窗棂一格一格，阳光缓慢的撒进屋子，温柔的罩住睡得香喷喷的人。

仿若感受到了温暖，柳原舒服的咕哝了一声，翻了一个身正对着顾安低垂的目光。

睫毛浓密却不很长，在眼尾微微翘起，小巧却俊挺的鼻子，柔软的嘴唇微微嘟着像是等待着谁的亲吻，只除了那雪白的，图添冰冷的头发。

顾安不由自主的用手轻轻去碰。

两个人乍看或许相像，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完全是两个人。

顾安揉散微皱的眉，不甘心得倚在床头。

静谧的氛围下时光仿佛停止流动，岁月于是愕然于两人温情脉脉的命运齿轮。

冥冥中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如今粗糙却无奈的局面？

睡着的柳原在梦中微微叹了气。

一觉到了正午，柳原醒时肚子叫得咕咕响，想伸手揉惺忪的眼睛，才发现一双手正被紧紧握着。

倚在床边的换了人，季秋远在梦中也疲累的皱着眉头，又长又翘的睫毛仿若被惊动般微微的颤动。

柳原轻轻坐起了身，眼前的人即便是侧脸也惊人的漂亮，下颚的流畅的曲线延伸到阴影里，皮肤在阳光里越发显得细致。

平素板着一张脸威严十足的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却显得孩子气。

柳原叹了口气，纵然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按年龄来说也只是个孩子。

没有温情的家庭，不必担受为食物奔波的苦楚，也不想了解世间平凡却真挚的感情。

他生下就被绫罗绸缎包裹着，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参与最惨烈的争斗，织就最冷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