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要听这些!”季秋远狠狠的甩了一下袖子,大声训斥,“你只要说他什么时候会醒?”
“明日之前就会醒来的。”
“开好方子交给下面的人,你可以下去了。”季秋远转过身,匆匆的向里殿走去。
“微臣遵旨。”老御医佝偻着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汗的额头。
面前的少年正静静的躺在床上,睫毛只在眼尾处翘起来,不是很长,平日里却很有些俏皮的味道。
如今正静静的随着眼睛一起沉寂着。
季秋远坐在床沿,一只手执起了柳原露在外面的手,另一直手却温柔的抚上柳原光洁的额头。
“原儿……我错了,我不应该一直忽视你。原儿……
原儿,只要你醒来,我带你去战场,你不是一直想要看一看关外的景色吗?你醒了,我们就一起去,我保护着你,好不好?
原儿,我喜欢的是你啊……”
季秋远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眼尾微翘的睫毛稍稍动了一动。
仿佛挣扎了许久,面前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柳原用力朝季秋远扯出了一个微笑。张了张嘴,可口干的很,只发出沙哑的声音。
季秋远只发着呆看柳原的眼睛,半晌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似的,奔出去拿了一杯水过来。
低下头,温柔的用唇将水渡给他。
还好,这不是梦。
“好多了吗?”季秋远抬起头,将水杯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一双眼却总也不舍得离开。
柳原含笑点头。
他微微反握回季秋远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直着嗓子尽力的说。
“你刚刚对我说什么?”
季秋远的脸红了红,柳原看着这样的他,突然觉得好笑。可比起好笑更多的,是隐约而来的巨大充实感。
眼睫毛沾了水,朝上微微的笑,那些所有不可能突然成真,却又不敢用心去真的肯定。
“秋远……”
“原儿……我喜欢你……
我爱你。”
短促的话语击中幼小的脆弱的肋骨,难免会在往后纠结着隐隐作痛,而自己的血肉和肌肤将它温和的包裹起来,结成淳朴而粗糙的蛹。
如果相信的话,里面就会长出一对真实的翅膀。
“嗯,我也喜欢你。”
……
“当时你怎么就突然醒了呢?我一时间突然都不敢相信呢……”
很久很久以后,季秋远曾经问过柳原这个问题。彼时柳原微靠着椅子,将腿嚣张的放在季秋远的腿上面。
还一脸臭屁的鄙视了他一下。
“当时我睡的正香,突然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开始啰里啰嗦的跟我说话,我隐隐约约的听着,觉得好像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如果那个时候我不醒,那就太吃亏了……所以……我就睁眼了。
你不知道,睁开眼很困难的,我挣扎了半天,可总像是有一层薄薄的雾覆在上面。
可是,我很想见你呀……”柳原放下腿,将身子倚在季秋远的胸膛上,笑的得意而又张狂。
阳光里尽是两个人幸福的剪影。
月色如浅唱, 江火似流萤。
而那缓缓流淌的爱 ,芳菲不尽……
第十四章
柳原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自己的周围都是一些年轻英武的士兵,他们说笑着,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北方走着。没有人注意到柳原,毕竟军队人数众多,不见得能够分辨出所有人。
这次偷偷溜出来,真是费尽了心思……不过军队队伍壮大,季秋远的御驾大概在自己之前很远了,不可能发现自己紧跟着偷偷溜出了宫。“说好要带我一起上站场的……”柳原嘴里不满的咕哝,“临时又反悔,我身体哪里有那么差?!”
柳原摸了摸随身的军囊,里面只剩下几两碎银子,自己本来是带了几十两整银出来的,可是为了出宫门,那些银子全都当礼金送给了城门的守兵。幸好当时自己打扮成小太监的样子……晓风发现自己偷了他的衣服,应该会发飙吧?希望魏寒能够发现自己留在桌上的信……
“年轻人,第一次出征?”走在柳原身边的一个老兵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温和,可柳原还是疼的差点咧嘴呼出声音。
“嗯……”柳原冲那老兵微微笑了笑,不会被发现了吧……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是第一次上战场,当时我紧张的腿一直抖,还差点尿了裤子!年轻人,看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来点烈酒?”老兵冲柳原举了举手中的酒壶,“这可是我出征的老伙计呵……”
柳原苦着脸推开了酒壶,自己明明是正担心着宫里的事情,希望着自己的失踪不会给晓风他们惹出麻烦,可如今身处在军队里,看着人们一副慷慨赴战的样子,柳原终于有点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真的要挥舞着手中的那把剑,同敌人拼杀去吗?
要走到那个充满了风沙的地方,看一看周围荒芜的戈壁和正午炎热的太阳……一定会有向北迁移的候鸟,在自己的视线里徘徊,或者还能看见一朗无云的日子里,没有边际的天和地交接的地方所有颜色的过渡——这些,都是身处在宫中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柳原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一朵艳丽的花在胸口突的绽放了。
一旁的老兵用手豪放的擦了下刚刚喝过酒的嘴角,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柳原,太阳的颜色又深又红,他晃了晃脑袋,终究极力忽略掉刚刚脑袋里冒出的荒谬的念头。
“这个少年怎么长得这么美……”
行军的路线不短,转眼已经急军连行了几天,虽然很累,柳原还是在几天里同很多军士混得极为相熟。许多兵士们都很喜欢这个看起来一脸清秀却脾气耿直的“新兵”。他们不时的会给这个少年讲一些战场上用刀对敌的诀窍,也有人会向他倾吐一些自己在家乡时的儿女情长。听说了这个自称“阿原”的少年会识字,很多人更是趁着夜晚休息的时候跑到柳原的帐篷里求他帮忙写一封家书。
这夜有一钩新月挂在天中,落英红色的大旗随着山风卷动在季秋远的帐篷外,像一湾红色的波涛。一匹快马突兀的冲了进来,有把守的士兵想要拦住它,马上的人却兀的伸手亮出一枚金牌。
一路畅通无阻,快马终于奔到了主帐门外。
季秋远正在同几位将领们研究着一具摆在桌案上的地形模具,他俊美的面庞懒散的微笑着,眼神里却透出丝丝缕缕犀利的光芒。
一位亲兵奔入帐中,单腿跪地禀道:“皇上,门外有宫中差使求见……”
季秋远淡淡抬了抬眼,大概又是那些无聊的妃嫔们惹的无聊的事端,“不见。”厌烦的按压了一下眉头,那些妃子们的手下倒是真有本事,竟能直接找到这中军大帐……不安的感觉渐渐涌上,季秋远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亲兵。
“皇上……他手中有这柄金牌,叫小的一定交给陛下。”亲兵将手中的金牌举在头顶。
不等身旁的人将金牌呈上来,季秋远大步走到这名亲兵面前,劈手将金牌握在手中,一圈精致的柳叶纹细密的雕刻在金牌周围,中间四个“御赐金牌”晃得季秋远双眼发疼。
“叫他进来。”季秋远沉声道,“你们先退下吧。”他复又转向周围的将士们吩咐。
将士们依次退出大帐,一名长相清秀的少年与他们擦身而过,一身衣衫大概因为连日的奔波而略微显的凌乱,将军们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却依然从那张清秀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除了面白无须,皮肤极为细腻等几处略微的不同外,将军们凭借多年审人断事的眼光,依然认出他是一个太监。
季秋远坐在帐中,看着晓风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感觉心脏不知觉的停止了跳动。
……是他,出了事吗?
“皇上……晓风冒犯,今次用到您御赐的金牌,实在事出突然。”虽然连续奔波了两天一夜,晓风凭借他在宫中多年苦工的积累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高度清明。
“那金牌是我交给魏寒保管的,嘱咐他在我不在宫中的时候照顾原儿,如今你突然拿着它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季秋远压抑着嗓音的颤抖,摒着呼吸问道。
“皇上恕罪!”晓风突然将额头狠狠的撞地,“皇上……您出发后大概两个时辰,英君就私自出了宫,这是英君留下的信……”晓风自怀中极为谨慎的掏出一张薄纸,低着头双膝向前行了几步,将信恭谨的交给了季秋远。
季秋远一怔,沉默了片刻,将信接了过来,他突然害怕柳原此次离宫,是要永远的离开自己闯荡江湖,圆他那个缥缈的江湖梦去……
展开了信纸,季秋远一目十行。
晓风、魏寒:
见字如面。
你们多半找了我很久了,可我要跟随秋远打仗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干事宜,目前应该已经在军队中,请勿担心。
你们两个好生在宫内等我,尤其晓风要多下几盘围棋,等我回来和你玩。
顺便拿走晓风衣服一套……回来一定赔给你。
柳原
哭笑不得的读完了信,季秋远感觉胸口的疼痛略微减轻了点,可紧跟着又犯起头痛来……
“你留在军中,先好好休息,明日朕再另行吩咐你。”季秋远苦笑着遣了晓风下去,四肢伸展着躺倒在龙椅上,“原儿呀……你就身在我身后这二十万大军中么……”他揉了揉额头,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好想你……”
湛蓝的天空下,落英二十万大军在草原上缓缓的移动,柳原走在第一日就认识了的老兵身边,兴奋的四处张望,这里是一大片的平原,早先落英的大军已经在一片山地里推进了五六日,地势不平的关系,行军也比平日累的很多,如今终于踏入比较平坦的地区,人人都舒了一口气。
天地尽头有云彩和地平线擦肩,柳原展眼望去,只能看见大片的绿色在视线里蔓延,青草的味道清新舒爽,那绿色便仿佛也顺势蔓延到呼吸里去。
一旁的一个普通军士抬头望了望,忽地低声道:“又来了!”他也是这几日与柳原相处较好的几个兵士之一,由于姓邵,周围的人都爱开玩笑的叫他“大邵”。
柳原身边的老兵也抬头看了一眼,他在军中服役近十年,大家平日里都叫他“老方”,真正的名字倒没有几个人知道。
“可不是……已经十多天了,这些人天天都来,看样子确实在找人,就是不知道在找谁?”老方压低了嗓音,一手握住了他的酒壶,一路上他已经喝了壶中小半的酒,剩下的却是怎么也舍不得再喝。
“别说了,过来了……”另一个叫做刘勇的少年低吼,他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行为处事却显得极为稳重。
柳原随着大家低下了头,他隐隐的感觉这些天的异常大概和自己有关,有几次自己甚至模糊的看见了晓风的身影……如果那真的是晓风的话,自己现在站出来,怕是很快就能够见到秋远了吧……
想见他,可见了他,恐怕很快又会被送回去。
留下秋远一个人在战场上?
完全不能接受。
柳原努力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众人里,二十万大军,想藏身的确是很容易的,毕竟他们不能够一个一个的扳着脸孔找人。
天空中有薄云掩盖着耀眼的阳光,微风吹过长过膝盖的草,军中红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着,柳原身处大军的中部,却恍然听见前方的军队里响起一阵浑厚的歌声。
“征战万里兮天苍苍,
行军四方兮路漫长。
万代忠骨兮千秋家国,
收我白骨兮誓保家乡。”
这是一曲行军歌,开始只是队伍的前部在唱,可片刻的功夫柳原就感觉到整个军队都震动起来了……整个大军都在齐声的应和,自己身边的人也张开嗓子,每个人的面目中都怀着一种深沉的肃穆吟唱起来。
柳原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壮雄壮的歌声,唱歌的人们带着说不准的调子,只是凭借着他们的感觉跟着主脉应和着,所有在这歌声的队伍里的人都被激发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股力量可能是他们生而就有的,实现他们的雄心壮志的力量。
世界在这歌声中保持了奇迹般的安静,仿佛连天上高飞的鸟都突然静止了。
柳原听了一会儿,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血液通过呼吸热热的灌进心脏,再流遍全身。
自己真的要走入战场吗?
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此时有了肯定的回答。
第十五章
柳原一直就认为自己这么有思想有才学有长相的人被生出来一定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
虽然上战场有点有违自己的初衷,不过和当季秋远的男宠比起来还是有的商量的。
可柳原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的运气如此强劲——军队需要步军前锋,自己所在的一队被选中。
“哦……那也没什么,起码我可以一口气喝光这些酒了。”老方摇着他的酒壶,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
柳原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这么快?!老天,要不要找季秋远商量一下缓一缓?
可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下,突然冒出的这种想法绝对是——做梦!
身边的刘勇在擦拭着他的战刀,阳光晃在上面,眼睛被闪的生疼,柳原无奈的转过头观察城里来往的人群。自从进了乾城后,自己还没有好好的逛一下呢。
都怪季秋远,要不是为了躲着他,自己也不会天天躲在军队里结果被选做当前锋。
好多天没有好好洗一下,摆脱掉老是滔滔不绝的老方,柳原偷偷溜出了军营,由于驻扎在城里的兵士数量很多,所以道路上不时的总能看到来往的兵士,柳原混在人流里,终于找到了一个洗澡的浴场。
“幸好还有一些碎银子……掏出钱袋拿在手里,柳原一头扎了进去。
从浴场里出来后柳原神清气爽,在街上大摇大摆的晃了两圈,完全忘记有人在找他这一回事情。
重新溜进兵营里,柳原才发现大家的神色都异常的严肃,大概是即将赴死的缘故,许多人都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可依然没有一个人退却。
“前锋的意思,就是要被舍弃的意思。”大邵摆出一副百事通的架势开始解释几乎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
“敢死队?”柳原眯着眼睛插嘴。
“唔……大概算是吧。”老方继续小口小口的咂着酒喝。
刘勇从稍远处挪到小团体里,手里继续擦着刀,低着头不发一言。
“即使是敢死队,我也要多杀几个……妈的!老子活了这么大年纪,早就不怕死了!”老方几大口将剩下的酒喝光,甩手将酒壶摔到了远处。
大概找不到了……柳原望着酒壶划过的弧线,脑袋里只闪过几句无意识的话语。
“我们如果能撑到后面的骑兵冲上来,或许可以活着回去……何将军的风暴骑是无敌的……”一直不说话的刘勇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暴出少见的霸气。
大家都被震的说不出话,“这不可能!”老方吐了一口吐沫,“我已经老了……年轻人,如果不是你生来地位卑微的话,或许能成为像何将军那样的人哪……可惜呀,明天就要去前锋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