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下
(三十四)
宇文非俯在马背上的身子缓缓下滑,在斛律安反应过来之前,砰然坠地。
“宇文非!”斛律安大惊之下,飞身上前查看。
宇文非倒在草地上,身子蜷做一团,微微抽搐着。
斛律安小心地拨开他散乱的长发,露出他惨白的小脸。
毫无血色的双唇间,竟有殷红的液体大口大口地向外涌出,浸透了整幅衣襟。
斛律安顿时魂飞魄散!
“宇文非!你怎么了?”
刚才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吐出那么多血来?
无力地睁开眼,看着斛律安惊骇的神情,宇文非挣扎着开口,做出最后的安排。
“带我走……不要让他……看见……”
苦苦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不想让端靖看到他的死亡。
就让他以为自己活着,活在另一个地方,活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回去。
他或许会痛苦,或许会担忧,但毕竟还有个支持他活下去的希望。
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来,带走他的体温和呼吸。
这具破败的身躯,经受了太多致命的伤害,此刻终于油尽灯枯。
原以为还可以再多坚持一些时日,多做一些事情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再也回不去端靖身旁。也没有机会看一眼遥远的故乡。
那么多的遗憾和不甘心啊……
宇文非闭上眼睛,凄凉地笑了起来。
能怪谁呢?
怪自己太贪心吧。
竟然奢侈地希望,能拥有幸福。
他那美丽而聪明的母亲,放弃所有骄傲和尊严,都没有能求得的幸福。
意识渐渐模糊了。斛律安惊怒的喊声仿佛远在天边。
宇文非喃喃地再叮嘱一遍。
“带我走……把我葬在……草原上……”
一望无垠的草原……清澈的蓝天白云……
他无缘的故乡……
“闭嘴!我不会让你死!”斛律安大声咆哮着,眼泪却不可抑制的落了下来。
伸手将宇文非抱在怀里,背贴住自己的胸膛,手按住他的心口,缓缓运气,护住他随时都可能断绝的微弱气息。
和煦的真气游走在宇文非的四肢百骸,探查也抚慰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经脉。
斛律安心惊不已!
什么时候开始,宇文非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样的地步!
小心的催动真气,为自己也为宇文非疗伤。
时间一点点过去。宇文非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
斛律安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宇文非能撑到此刻,全凭自己以内力支持。
这真气的流转,一分一秒都中断不得。
然而,此去的路途凶险异常,前有拦截,后有追兵。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要想突围而出是轻而易举。
可是,多了个宇文非,而且是伤重垂危的宇文非,一切都变得不确定。
这样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护宇文非周全?
(三十五)
宇文非闭着眼睛,轻声道:“往山上走。”
“山上?”斛律安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山脚下。
可是眼前的山脉连绵不绝,究竟该往哪里走才好?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宇文非轻喘片刻,又接着说:“先登上山顶。我再指路。”
区区几句话,就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宇文非在心里苦笑一声,虚软地靠进斛律安怀里。
能遇到斛律安这样的绝顶高手,也算是老天留给他的一线生机。
究竟还能撑多久?只怕是谁都回答不出的问题。
斛律安抱着宇文非,提气纵身,往山上奔去。
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已来到山顶。
宇文非勉强睁开眼睛,俯瞰山下,仔细辨明了地形,指出一条路来。
斛律安依言而行,到了目的地,再让宇文非指下一个方向。
如此这般,走了整整一天。
一路上既经过山野,也走过城镇,还买了干净衣服,又在饭庄里吃了饭。
一个骠悍的异族人,抱着一个绝美的少年。这样奇异的组合,又是这样的的招摇过市,竟然没有遇到一点麻烦,斛律安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他哪里知道,宇文非先后跟随宇文拓和端靖,两人都是朝廷重臣,端靖更是执掌兵权,以至于这些年来,中原的陈兵布防,宇文非早已了然于胸。
虽然端靖毫不留情地洒下天罗地网,在宇文非眼里,却处处都是可乘之机。
只因宇文非太了解端靖。
而端靖,却捉摸不透宇文非。
事情虽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斛律安的神经还是始终绷得紧紧的。
宇文非的身子,丝毫没有起色。
若是离了他的内力支持,随时都有气绝的可能。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的治好宇文非?
斛律安陷入深思中。
片刻之后,斛律安轻拍宇文非的脸颊,唤他醒来。
“宇文非,我教你内功心法吧。”
想来想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宇文非受的是内伤,便只能用内力来治。
旁人的内力传入他体内,免不了要打上几成折扣,效果有限,更不是长久之计。
不如传他心法,让他自行修炼。再由自己从旁相助,当可事半功倍。
宇文非惊讶地睁开眼睛。
“内功心法,乃是不传之密。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教给我?”
斛律安看着他,笑得温存。
“你不是随便什么人。我喜欢你,所以教你。
宇文非心头一颤。
回过头去,看着斛律安深情无悔的眼睛,蓦然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他爱的若是这个人,多好。
轻叹一声,宇文非悲伤地阖上眼睛。“你又何必呢?”
察觉到背后的人僵了一下,宇文非狠狠心,继续把话说清楚。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
“我若能活下来,定会回到端靖身边。”
“你为我付出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回应你。”
一只大手轻轻捂住他伤人的小嘴。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只想你活得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三十六)
当晚,斛律安找了个僻静的山洞安顿下来,以便专心教授宇文非。
宇文非天赋奇高,再加上斛律安倾囊相授,不出一个时辰,便将那套艰涩的内功心法学会了。
斛律安嘱宇文非盘膝而坐,抱元守一。
自己则伸手抵住宇文非背心,将雄浑的内力缓缓注入。
渐渐的,宇文非感到体内气流激荡,整个身子仿佛要爆裂一般,不禁轻吟出声。
斛律安明白已到紧要关头,当下嘱宇文非默运心法。
奔腾的气流终于找到出路,逐渐归入经络中,缓缓流动。
再加上斛律安磅礴的内力推动,原本受伤淤滞的经络一点点通畅,任督二脉也在不知不觉中打通。
充沛的气流畅通无滞地运转大小周天,然后流入丹田,被宇文非纳为己有。
大功告成。
斛律安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看似镇定自若,其实心里不知有多紧张。
宇文非半点功底都没有,又身负致命的重伤,强行运气,实在危险异常。若有半点差错,便会害他送了性命。
然而情势紧急,又不得不如此。
其中的挣扎和恐惧,真的只有自己明白。
宇文非还在闭目调息。
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此刻透出莹白如玉的光泽。
斛律安欣慰的笑了。
孱弱的宇文非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顶尖高手。
寻常武夫如端靖之流,再也伤他不得。
因为,他已将自己三分之一的功力传给宇文非。
对他而言,损失这点功力仍足以睥睨天下。
对于宇文非来说,却可以省却他长长几十年的修炼,保护他免受伤害。
宇文非要走,他不会强留。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保证宇文非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那样的苍白脆弱,那样的奄奄一息,他再也不想看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亮。
又是一天了。
宇文非轻吐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体内涌动着的力量,那么汹涌,那么陌生。
是斛律安的无私馈赠吧!
自己欠这个人太多,太多。
尚不及开口道谢,便已被斛律安打断。
“我再教你一套剑法,可以防身。”
时间有限,他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宇文非。
斛律安堂堂九尺之躯,剑法却空灵妙曼,宛若女子。
剑光闪处,犹如雪花飞舞,飘摇不定。
舞罢收剑,看到宇文非又惊讶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斛律安不禁朗声大笑。
“我自己的剑法大开大阖,过于刚猛,你学不来的。”
“这套‘流风回雪剑’是我姑姑所创,以轻灵变幻见长,很适合你。”
“而且……你舞起这套剑法,一定很好看!”
宇文非微蹙着眉头,似乎有些出神。
斛律安连唤他好几声,他才茫然睁大眼睛,仿佛不知身在何地。
斛律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多言,一把拽起他,将剑法又一招一式地在他面前演练了一遍,盯着他学起来。
宇文非象是生来就是学剑的。
学会一整套剑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三十七)
雪白的身影,舞着银色的剑光,美得竟有些虚幻。
斛律安几乎看得痴了。
多少年前,他还是懵懂少年,最爱的就是看姑姑舞剑。
飞雪般缥缈的剑光,却带着杀人于无形的剑气。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深深震撼了他的心。
这个世界上,竟有人可以美得如此脆弱,又脆弱得如此凌厉。
比如姑姑。比如宇文非。
年岁渐长,物是人非。
他最喜欢的姑姑,在许多年前和他父亲交恶,从此音讯杳然,不知所踪。
时隔多年,却在宇文非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姑姑……”沉浸于往事中的斛律安,喃喃道出自己的思念。
宇文非浑身一颤,手中的长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斛律安不会知道,他的姑姑,也就是宇文非的母亲,早已香消玉殒。
那一年,她意外地怀了的身孕,却坚持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拒绝打掉孩子。
结果被暴怒的兄长废去武功,逐出家门。
颠沛流离中生下的不被祝福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宇文非。
失去了赖以防身的武艺,一个异族女子行走在中原,步步都是危机。
何况,她还带着孩子。
那个声称爱她的男人,却无法保护她的安全。
她死得那么痛苦,那么悲惨,甚至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告别。
黑暗的往事潮水般汹涌而来,宇文非颤抖地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烈焰包围着他和母亲赖以栖身的小屋。
他远远地躲在树林里,听着母亲用生命发出的警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声声,那么凄绝,那么急切,狠狠地掐断他追随母亲而去的想望。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直到母亲的声音渐渐微弱直至消失,直到那帮纵火行凶的人狂笑而去。
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去收殓母亲的遗骸。
他不能冒险。他没有失败的本钱。
母亲忧伤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
“非,我不想怨恨任何人。”
“我希望,你也不要。”
“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教你任何东西。”
“因为我不能让我的能力,被你用来伤害我爱的人。”
母亲,你真的很自私,你知道吗?
为了你的爱情,你可以牺牲自己。
可是,你有什么权力牺牲你的孩子?
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却不允许我保护自己?
母亲,你爱的人已经不在。
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欺凌的孩子。
很遗憾,我不能如你希望的那般宽容和饶恕。
我也不会放过曾经伤害我的人。
(三十八)
宽厚温暖的手掌搭上宇文非颤抖的肩膀。
宇文非缓缓抬起带泪的双眼,脆弱的神情中,竟有一丝嗜血的疯狂。
“宇文非?你怎么了?”斛律安担忧地半跪在他身前。
他刚才说了什么?是不是触到了宇文非的痛处?他实在想不起来。
可是害宇文非伤心,决不是他的本意。
斛律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宇文非抱进怀里。
“不哭,不哭……”一边喃喃的安慰着,一边轻拍他微颤的背脊。
这样的笨拙。却又这样的真挚。
宇文非怔怔的看着他,眼中的暴戾之气渐渐褪去,然后小嘴一扁,埋头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放声大哭起来。
斛律安方才觉得放心一点,顿时又被他哭得慌了神。
他认识宇文非的时间虽不长,对他那外柔内刚的性子却也知道几分。
短短几天里,宇文非经历了多少事,又受了多少折磨?
被他的掌力所伤,被端靖用作人质,他那么平静。
为救自己出狱,他挟持端靖,以致后来生离死别,也没有半分色变。
一直到他吐血坠马,性命垂危,都没有见他流一滴眼泪。
然而此刻,他却哭了。
哭得那么伤心,毫不掩饰。哭得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斛律安轻叹一声,换了个姿势,让宇文非靠得舒服些。
宇文非跟着蠕动一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哭。
温热的泪水渗透斛律安的衣衫,印上他的胸膛。
这一刻,斛律安的心情是宽慰的。
他所付出的一切并非没有报偿。至少,他得到了宇文非珍贵的信任。
他完全可以想象,慎言慎行的宇文非,绝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不知道过了多久,宇文非的哭声渐渐小了。
然后,他靠在斛律安的怀里睡着了。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睡的那么安心,那么香甜。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天黑了。天又亮了。
宇文非迷迷糊糊地醒来,想要舒展一下筋骨,突然感到自己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斛律安专注的眼眸。
眼睑下,有着青黑色的阴影,显示他一夜都未成眠。
前一天的记忆迅速回笼,有一刹那,宇文非几乎想闭上眼睛逃避。
哭到睡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是他很快平静下来。
他已经隐忍了太久,久到几乎崩溃。
所以才会再受到触动的那一刻,萌生出想要毁天灭地的疯狂念头。
一念之间,他几乎堕入魔道。
幸好,有斛律安在。
斛律安啊……自己究竟欠了他多少情?
又该怎样才偿还得清?
“你还好么?”眼看着宇文非的神情变幻不定,斛律安小心地询问。
宇文非微微一笑,仿佛雨过天晴。“我很好。”
“那就好。”斛律安松了口气,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昨天……你为什么哭?”
宇文非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最后,他扬起一抹清冷的微笑,摇了摇头。
“知道太多的人,不会快乐。”
他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秘密,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