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经历了生死关头,即使感念于斛律安的情深意切,这心意依然不变。
他依然愿意为了端靖放弃一切——只是这一次,他必须确定端靖同样的深爱他。
回顾过往的恩恩怨怨,宇文非扬起一抹凄凉的笑意。
枉费了这些心机,结局依然如此不堪。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不该爱端靖的。可是他爱了。
他不愿恨端靖的。可是又不得不恨。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宇文非疲倦地叹息,靠在斛律安怀里。
“皇上找你去干什么?”
不想再纠缠在回忆里,宇文非随口一问,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你们皇上在和我商量,能不能把你还给端靖呢。”
“什么?!”宇文非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皇上竟然亲自过问他的事?还找斛律安要人?
怎么可能呢?
最初的惊讶过后,难以言喻的悲伤充斥了胸口。
斛律安……答应了吗?
是不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的身不由己,永远会被牺牲舍弃?
想要有一个懂得珍惜他的人——如此平凡的愿望,对他而言,却是遥不可及。
“皇上亲自向我开口,我当然不好驳他的面子。”
像是感受到了宇文非的惶惑不安,斛律安安抚般抱紧他,微微一笑。
“但是,我是有条件的。”
轻轻扳过宇文非的小脸,确定得到了他全部的注意,斛律安才继续下去。
“斛律安自幼习武,出道以来,从未遇上过旗鼓相当的对手,深以为憾。”
“我向皇上允诺,只要中原有人能接我两百招,我便将宇文非双手奉还。”
“这么嚣张?”宇文非嘻笑一声,心里却渐渐安定下来。
以斛律安的身手而言,提出这样的条件,无异于拒绝。
毕竟普天之下,哪有人接得住他两百招?
“皇上怎么说?”就不知皇上会不会看破这一点了。
斛律安朗声而笑。
“他当然答应了。”
“这样的条件,他若不答应,岂不是在自承中原无人么?”
看着宇文非释然微笑的神情,斛律安轻声许诺。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如果有一天我放你离开我,那必定是因为你想离开,而不会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
(五十八)
比武的消息一出,京城乃至中原的将领无不跃跃欲试。
斛律安实在太过嚣张,说什么“有人能接他两百招,他便如何如何”,简直就是一副无人能够胜他的样子!
中原泱泱大国,岂能容外族如此猖狂?
然而,真正得以参加比武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端靖亲王早有军令,驻边将领不得擅自回京。
如此一来,那些真正久经沙场,武艺超群的大将,一个都不能参加比武。
而驻京的将领中,堪与斛律安一战的,竟不足十人。
三日之后。比武大会。
相较于少得可怜的比武者,观战的人群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校场边早已搭起高台。文武百官纷纷到场不说,连皇上和太子都亲自驾到。
至于寻常百姓,便只能站得远远的,听些动静罢了。
时辰未到,参战的双方已在校场外等候。
斛律安这边,只有他一人一骑。
另一边,包括端靖在内,共有七人,将会依次挑战斛律安。
这样的安排,其实是车轮战了——然而强敌当前,端靖已顾不上这么多。
斛律安,似乎也并不在意。
比武开始之前,照例有官员出来宣读一下规则,无非是友好切磋,点到为止的意思。
开局的锣声一响,斛律安缓缓策马,来到校场中央。
校场对面,早有急欲表现的小将冲了过来,提枪便刺。
下一刻发生的事,几乎无人看清。
众人只听见长枪相击的锵然之声,紧接着,那员小将便坠落马下,一动不动。
不过是一个照面。胜负已分。
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才有回过神来的侍卫将坠马的小将抬出场外,再捡回脱手飞出的长枪,牵回受惊的战马。
场外的人乱作一团,场内的斛律安傲然而立,目光穿越纷乱的人群,落在端靖身上,像是嘲讽,也像是挑衅。
怎么,派这种没用的东西出来送死,自己却躲在后面么?
端靖几乎气得发抖,却只得生生忍住。
他何尝愿意躲在众人后面?!
照他的意思,这原本就应该是他和斛律安两个人的决斗,牵扯其他人进来作甚?
然而斛律安似乎另有打算。
就连宇文拓,也不知在暗中计较些什么,先是定下了车轮战的规矩,又再三嘱咐他,万万不可贸然出战。
“多消耗斛律安一分力气,你便有可能多接他一招。”宇文拓如是说。
“多接一招,便多一分胜算。”
端靖实在很想说,多接一招少接一招又有什么分别?
要接斛律安两百招,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自知不是斛律安的对手,也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又何必去玩这些不入流的小花样,平白让斛律安耻笑?
只是话尚未出口,就被宇文拓狠狠打断。
“怎么,你觉得丢人,你怕被耻笑?”
“那你不妨想一想,宇文非值不值得你这样做?”
就是这句话,让端靖咬牙忍下斛律安的挑衅。
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宇文拓的嘱咐。
“多接一招,便多一分胜算。”
“多坚持一刻,便多一种可能。”
他必须等,等到最后一战的时刻。
而那一刻,很快就要到来。
(五十九)
不过半个时辰,六名中原的将领全都被斛律安挑落马下。
幸而斛律安并不欲伤人,他们所受的只是些皮肉伤,并无大碍。
只是面子和心灵的损害,远不止于此了。
高台上观战的皇上,脸色已经很难看。
端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刻。
奇怪,事到临头了,反而没有等待时的焦灼与迫切。
整一整盔甲,缓缓策马向校场中行去。
既然是最后一战了,又何必焦急。
敌意的眼,对着敌意的眼。
挑衅的枪,迎着挑衅的枪。
一声低叱,两人战在一起。
长枪铿然相击,声声不断,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五十招开外。
端靖万般辛苦,却还勉强招架得住,自然知道是斛律安未尽全力之故。
手上的长枪片刻也不敢松懈,心中却又惊又怒。
这样的比武,简直像是在戏弄。
斛律安,究竟想干什么?
若是想要宇文非,大可以轻轻松松挑他落马。甚至,根本不需要提出这比武之约。
或者,是想看看昔日的情敌狼狈不堪的接受失败?若真如此,他倒是可以如愿以偿。
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比如说,斛律安决定手下留情,以便奉还宇文非?
这念头一闪而过,端靖几乎要大笑出来。
他是不是已经疯了?因为走投无路,求告无门?
若非如此,又怎会抱有这等荒谬的奢望!
端靖心中一乱,招式也跟着乱了。
眼看着斛律安一枪刺来,直奔要害,闪避已来不及,只得奋力格挡。
金戈相击之声震得人耳嗡嗡作响,两匹战马昂首长嘶,各自退开数步。
校场中,两人相隔丈余,继续对峙。
场外的众人则齐齐屏住气息,不知究竟胜负如何。
一片静默中,端靖的脸色渐渐惨白。
手臂上,曾被利剑划开的道道伤口,受此重击,纷纷绽裂。
鲜红的血缓缓渗出金色的铠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斛律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那姿态,像是在容他喘息片刻,又像是在等他弃枪投降。
而事实上,两人都心里明白,端靖受伤至此,已经无力再战。
这一场,必定是斛律安胜。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没有悬念的结局。
端靖咬紧牙关,努力驱散剧痛与失血的眩晕,缓缓提起长枪。
如果是被斛律安击败,那他无话可说。
但此刻,他人还在马。枪还在手。
要他投降,绝不可能。
轻轻架住端靖无力的攻击,斛律安眼中闪过一抹兴味。
这端靖,倒比他想象中的像样些。
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死心吗?
这样也好。
轰动天下的比武大会,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结束?
端靖重伤之下,出手已不成章法。
斛律安只是随手招架,并不反击,仿佛是想好好欣赏对手的垂死挣扎。
这场看似儿戏的比武,却有着猫捉老鼠一般的残忍。
两人转战经过的土地上,洒落着端靖的斑斑血迹。
(六十)
斛律安端坐马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斛律安摇摇欲坠的身躯。
第九十九招。
端靖,你还能坚持多久?还能再接我几招?
场外一片死寂。
斛律安却在这死寂中,觉察出隐隐的威胁。
那一抹淡淡的敌意,似有若无,却如芒刺在背。
斛律安心中一凛,不再恋战,反手一枪,将端靖震落马下。
身后的那抹敌意,顷刻间凌厉了几分。
斛律安涩涩一笑,心中已有七分把握。
缓缓拨马转身,印入眼帘的,果然是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黑袍。黑马。黑色的长枪。
宇文非。
隔着空旷的校场,宇文非与斛律安远远对峙。
第三次了,他们在战场上相见,依然是敌对的立场。
只是这一次,彼此都有着不同于以往的心绪繁杂。
宇文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到斛律安的对面?
此刻的兵戈相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端靖?
而斛律安,设下这一场赌局,是为了得到宇文非?还是为了失去宇文非?
面对结果的此刻,究竟是失落?还是释然?
一切都无法问,也不必说。
只有即将到来的一战,是最重要的。
睥睨天下的斛律安,终于等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单枪匹马,独闯连营的宇文非。
碎叶城外,横枪立马,不动如山的宇文非。
还有此刻,静静地站在远处,锋芒不露,却气势逼人的宇文非。
两人同时纵马向前,错身而过的刹那,齐齐挥出一枪。
两枪相击,激起排山倒海般的气浪。
漫天尘土,笼罩住两人激战中的身影。
这一战,这惊天动地,震古烁今的一战,只属于斛律安和宇文非。
除此之外,无人得窥其中端倪。
因为七场连败而沮丧不堪的众人,终于看到一线曙光。
当务之急便是彼此打探,场上的黑袍战将究竟是何人?
交头接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才蓦然发现,满朝文武百官,竟无一人识得宇文非。
他们怎么可能认识呢?
出现在人前的,从来只是一袭白衣的宇文非,孱弱无助的宇文非,以色事人的宇文非。
比之眼前力战斛律安而不落下风的黑袍战将,相差何止百倍!
就连被强行架出场外的端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真的是宇文非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变得那么强,强到足以和斛律按分庭抗礼的地步?
宇文拓在他身边坐下,轻轻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与斛律安的彻夜长谈中,宇文拓大致了解了宇文非的近况。
也因此,在斛律安提出比武之约后,他立即大胆的猜测,那个能接斛律安两百招的人,便是宇文非。
只是,这样的猜测,事先却是不能和端靖说的。
毕竟斛律安对宇文非情深意重,谁能保证宇文非不会为他动心?
如此捉摸不定的希望,对端靖何其残忍。
因为这希望一旦落空,端靖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失望,还有被宇文非彻底舍弃的事实。
(六十一)
端靖看着交战中的两人时隐时现的身影,默默咀嚼宇文拓的话。
这么说来,宇文非已经尽得斛律安真传,堪称绝世高手。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所用的枪法,竟是如此熟悉?
多年以前,他亲手传授宇文非这套枪法,而宇文非迟迟未能学会,以至于被宇文拓赢走。
没想到,今日会看到宇文非施展这套枪法。
而且,是用来对抗斛律安这样的强敌。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含义?
就如同他与斛律安的这一战,会不会有什么含义?
早已支离破碎的心,再次因为这渺茫的希望而蠢蠢欲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呼啸的劲风逐渐平息。漫天的尘埃纷纷落定。
校场中,再次现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斛律安单手执枪,直抵宇文非的咽喉。
而宇文非的长枪,落在斛律安的心口。
宇文非急促地喘息着,透过浸透汗水与灰尘的双睫,看向对面的斛律安。
逆光中,长发披散的斛律安神威凛凛,犹如不败的战神。
而自己,竟然有了与之一战的能力。
在斛律安眼里,满身尘土的宇文非才真正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
因为激战而泛红的双颊,灿然如星的眼睛——宇文非依然俊美无畴,只是较之以往更多了几分英气。
这,才是他最爱的宇文非。
他的宇文非,就应该如此强悍而美丽,如同苍鹰一般,搏击于九天之上,傲然俯视芸芸众生。
两人视线相接,交换着彼此的感动。
这一战,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宇文非虽然落了下风,但他力挡斛律安三百余招,虽败犹胜。
这已经是所有人都不敢奢想的完美结局。
皇上龙颜大悦,将宇文非唤到身前,仔细端详。
这一看,不由疑惑万分。
如此俊俏的容貌身段,又是如此出众的身手武功——这样的人早该名动天下,怎么会至今默默无闻?
这才又想到,自己连他的名字尚且不知。
皇上一边问着他的姓名,一边想着应当如何重赏,方显皇恩浩荡。
只听见眼前这名他激赏有加的小将,报上的竟是“宇文非”三字。
一时间,皇上简直有些糊涂了。
宇文非?
端靖爱之欲狂的宇文非?
宇文拓极力维护的宇文非?
斛律安想要带走的宇文非?
作为这一场比武大会的筹码的宇文非?
这宇文非,究竟是书童?还是男宠?
是叛国投敌的罪人?还是蛊惑人心的妖物?
这许多人为他如痴如狂。
如今,又成了力挽狂澜的骁勇战将。
突然之间,就对宇文非起了防备之心。
太优秀。所以,太危险。
这样的人物,若不能用之驭之,便只有除之以绝后患。
皇上心中杀机已动,神色间却依然是一片仁爱慈祥。
宇文非在众目睽睽之下立下奇功,若是急着除掉他,只怕天下人都道他没有用人之明,容人之量。
所以这一步,万万急不得。
如今,只管赏他高官厚禄,只要不给他实权,便不怕他作怪。
假以时日,要除掉他还不容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六十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宇文非婉拒了所有封赏,只求回到端靖王府,做一个小小书童。
皇上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宇文非,你是只求自保也好,别有所图也罢,为了端靖,我就再放过你一次。
最后一次。
得了皇上应允的宇文非默默退下,静静的垂首站在端靖亲王的身后。
千百双视线投射在宇文非身上,是不解,也是惋惜。
那么轰轰烈烈的一战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