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雪经纶 卷一————太阴玄武

莫行风是很想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的，只是江湖道义和责任感让他无法那样做。随了孙空鹤跟广宁和尚回到堂上，众人看向他的眼里除了同情和质疑之外，竟还多出了嘲讽之意。这些嘴脸他当真熟悉！当年谈无笑携了柳姬清以恩爱之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立于好友身旁见到的也是如今情形。只是当日谈无笑虽错却不至被人唾弃，而今天的自己……自己那个逆子，又想起已经去了踪影的谈飞雪。莫行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他还得给众人一个交代。

“莫行风！枉你一代大侠竟引狼入室，可笑！可笑！”损失了一名弟子的衡山派掌门首先发难，若在平日，五岳剑派之首的华山派掌门自然是不会放任衡山派这样出言责难，只是如今想要发难的，他且算是第一人，却因担忧女儿的事情坐在一边焦心安慰，也分不出多少心思而已。

莫行风听了这话，一阵冷笑。引狼入室！他带回的是故友之子，却是豺狼虎豹么？！“莫某人自问只是寻回故人之子，实是不知谈飞雪已堕入邪道，可笑二字绝不回避，引狼入室却不曾想过！”

“呵！事到如今还为了谈飞雪说话么？你倒会为你儿子着想。”圆心师太却又在这个时候冒了出头，孤僻心性的女子出口阴损不堪，这话利马引的一些人低笑起来。

“你！”莫行风气极，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想到他那逆子竟然在众人面前与谈飞雪做了如此禽兽之事，他握手成拳，只想寻了一物劈碎泄愤。

“阿弥陀佛。”广宁和尚却在这时开口了，“师太，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师叔虽过却不至如此，还请师太停将下来，大家皆退一步，以大局为重。”他口中的莫师叔自然就是莫问书，莫问书的师父慧闻大师是现今少林方丈镜全大师的师父，而镜全则是广宁和尚的师父。当年慧闻大师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却收了莫问书做闭门弟子，这情形倒像极了孙空鹤收徒谈飞雪一样，只是论及师从辈分，莫问书却还要在谈飞雪之上了。

众人听得广宁和尚这样说，倒也想起谈飞雪走时的另一句话，“北辰宫，谈飞雪。”

第十三回 北辰宫事

北辰宫这个名字，听过的人很多，知道其底细的却几乎没有。江湖人晓得的只有当年妖女柳姬清曾说过，她是北辰宫的人，那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在江湖上，北辰宫依然有活跃人物，只是行事乖张、亦正亦邪，而且绝不参与江湖聚会，神秘莫测。

如今的江湖人所知道的北辰宫只有两样，其一是那当今武林尚未有人能及的轻功——飞絮神功，另外一个，就是那传说中妖女柳姬清的姐姐，北辰宫主——柳姬月。飞絮神功在江湖上得以显山露水，靠的全不是二十年前妖女柳姬清留下的传说，而是先前有人提到的魅影书生。魅影书生是个轻功了得的人物，他虽然行事古怪，却倒不算是罪恶之人，你且只能说他是个邪气的人物。说是魅影，自然是以轻功过人，那一身踏絮而飞的本事在江湖上从没见过第二个，在谈飞雪出现之前是这样的。然而要怀疑魅影书生是谈飞雪的师父，那却是不可能的，且不说魅影书生年纪尚青，只说今天在院中谈飞雪露的那几下身手，已是远远的高于魅影书生，一看之下，或许当今武林也只有前辈级的人物可与之一战。既然不是魅影书生，同北辰宫有关，功夫了得且有可能传授武功给谈飞雪的，倒也只有那传说中的，至今尚未有人真正见过其样貌的北辰宫主柳姬月了。

柳姬月既是妖女柳姬清的姐姐，自然也是被人叫成妖女的，这正是北辰宫无法被列入明门正派的原因所在。那柳姬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二十年前柳姬清大行江湖之时，她也只在柳姬清与谈无笑大婚之日出现过一次，却是蒙着面纱，叫人看不清虚实。只是柳姬清说，她姐姐是举世无敌的美人。美人自然是不会被叫做妖女的。北辰宫为人所不耻的，正是柳姬月对少年人的古怪偏爱。传闻说她年少时失意于心爱之人，之后一直不得解脱，竟恋上了青涩少年这样一种形态。北辰宫出来的女子多也不太正经，北辰宫里的男子就更会让人联想到暧昧之事，听说魅影书生就曾受过柳姬月的宠爱，也是因为他成长之后过了青涩却依然俊秀，柳姬月才留了他，传了功夫，做了北辰宫里的一个什么位置。

那么，会和莫问书媾和承欢、颠鸾倒凤的谈飞雪……有人想到这里，怕是忍不住要引出暧昧猥琐的遐想。

正当江湖中人在互通北辰宫的身家底细时，谈飞雪是已回到了那传闻中的北辰宫，只是江湖上的人远远想不到的是，北辰宫的富贵华丽，怕是连皇帝的行宫别院都是要略输一筹的。

谈飞雪一踏进北辰宫外殿的长廊，就将手里的赵空明往边上一丢，像是扔了个什么物件一样。随侍的使女垂着眼帘也不敢对他现在的样子做出惊讶的表情，只是拣了赵空明起来，跪在一边等他发话。

“丢到黯玄池里去。”谈飞雪撇了那使女一眼，不等她答话就径自往内殿走去。这北辰宫很大，不说环绕宫外的山谷断崖，只说宫内的布置，就有四方灵池围着，是个极湿润的地方。黯玄池是北辰宫北面的深潭，池水深不见底，却被北辰宫的人在边缘的地方造了较为低浅的台阶。黯玄池里养着食人的东西，鱼或是龟再要么蛇，那是连北辰宫的下人也不清楚的。只是知道谈飞雪极喜欢那个地方。而其他三方自然还有东边的青森潭，南边的绛彤渊，西边的皓光湖。

谈飞雪才跨进自己的殿内，一个白衣的少年就迎了上来：“少宫主，您怎么了！”那少年问的关心真切，谈飞雪只是侧头一笑，拎了拎虚挂在身上的柳绿青衫，道：“天乙，我要换衣服。”

被叫做天乙的少年人一顿，顺从的应了，转身又吩咐一边的使女去备水给谈飞雪沐浴换衣。等谈飞雪重换了一身青衣回到内殿时，粉衣的天璇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回来，娇笑着迎了上去，“少宫主，您还是穿咱们宫里的衣服最合适。”说着拉了谈飞雪的衣摆轻摇着。

谈飞雪此时身上的青衣柔软飘逸，绝非一般市上能买到的料子，那裁减做工更是有一番新思，既是贵气却也不碍着行动。这样一来，同莫问书之前带他在锦衣铺所做的那柳绿青衫比较，先前那个就像是乱麻粗布一样不堪入眼。事实上锦衣铺在姑苏城是有名的第一号，在全国亦有多家分号，绝不会砸自己的招牌，只是北辰宫的物件实在太过精妙，那等市间俗物又如何能比得？

耳里听得天璇这样说，谈飞雪却也并不搭理她，提了衣摆就往自己的座位上去。天璇也只能放手，乖顺的退到一边，不再期近。这北辰宫里，谈飞雪就是主人，若说有什么人能在这里接近他周身，除了正在闭关的北辰宫主柳姬月外，也就只剩下那名叫天乙的少年了。

天乙倒不去看退到一边的天璇，提了谈飞雪先前换下的柳绿长衫，立到他身边，恭敬地问：“少宫主，这青衫……”

谈飞雪凝眉盯着那件皱乱的长衫，那青绿之中已沾了些不该有的痕迹，自然是他和莫问书欢爱时留下的，先前那番打斗却倒完全没落下什么印记在这衣服上。谈飞雪想起莫问书与自己欢好时陶醉也小心的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留着吧。”他挥了挥手，示意天乙叫人拿去收好就是。天乙应了一声，带着衣服退下了。

这天乙正是在北辰宫中自小服侍谈飞雪的人。

原来当年柳姬清灭了剑雪山庄后却是带了五岁的谈飞雪回到了北辰宫，谈飞雪自然就在此间成长。而天乙是在谈飞雪九岁那年救下的一个少年，那时的天乙正是十五岁，被柳姬月捉了回来宠爱了一番后很快失去了兴致。原本柳姬月对于失去了兴致的少年，或是选出资质尚可的留下习武为仆，或是遣了到偏殿一并调教了做粗使的奴隶，剩下的就是死路一条了。天乙那时正是要被柳姬月清理掉的几个少年人里的一个，谈飞雪却不知为何竟然看上了他那种冷傲清高的姿态，央了柳姬月留下他给自己做仆人。天乙的命就这样保了下来。却不想天乙的清傲到了谈飞雪手里，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法子，几日就服帖了下来，从此就诚意的拜了谈飞雪做主人，不做二想。只是天乙学了北辰宫的驻颜奇功，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仍有少年人的身形。

片刻过后，天乙走了回来，不声不响的站回谈飞雪的身边，见他扶着额闭目而思，也不好打扰。一边的天璇却是憋不住了，忍了很久终于跳了起来，才待要说话，却是正休息着的谈飞雪先开口了。

“姑姑有说几时出关么？”

第十四回 摇光宁远

谈飞雪闲闲的睁了眼睛，笑着看天璇的模样。这个急性子的天璇，将她憋上一憋实在是一大乐事。

天璇听了谈飞雪的问话却是答不上来，想她之前一直暗中跟随谈飞雪在外，又怎会知道宫主的动向，只是如今被问及了，却也是不能说不知道的。正心急着，谈飞雪又开口了：“摇光……最近在做什么？”听得谈飞雪转了方向问另一个人的事，天璇真正是松了口气。这摇光是柳姬月如今正宠爱着的少年，和谈飞雪同岁，平日里也略有亲近。事实上柳姬月对谈飞雪有过一个要求，自小就不许他轻易同人结交朋友，只说的是他可有仆人或是奴才。谈飞雪一贯是最听姑姑的话的，于是长到十八岁以来，除了儿时被掳了来之前认识的莫问书外，也只有十五岁那年被柳姬月带回北辰宫的摇光是他的朋友了。

摇光原本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柳姬月带他来时却是甚为欢喜的。原来摇光同柳姬月少年时爱慕的人长的很神似，这让摇光在这北辰宫里虽是宫主的玩物，却又非同一般奴仆。柳姬月对他喜爱极了，竟也不管束他同谈飞雪的交友，如此这样，谈飞雪才又得了一个稀有的朋友。只是摇光生性孤僻，竟是比谈飞雪更为淡漠，或许也是由于受人亵玩的缘故，自卑之下也无法真心同人交往，于是他和谈飞雪虽为朋友，却并不亲密。

“摇光我知道，他在凤阁闲着呢。”天璇的话音活泼起来，“宫主闭关练功，当然没人会去理他啦。”在这北辰宫里，即便摇光再受宠，他仍旧是个玩物。

谈飞雪也不在意天璇提起摇光的语气，他虽认为摇光是他的朋友，他却是并不明白所谓的朋友究竟该如何相处的，于是从来也想不到为摇光出头或是做些别的什么，更何况在这北辰宫中，他若为摇光做了什么，对摇光而言也只是麻烦。

“如此，我去看看。”谈飞雪起身，跺着悠然的步子向殿外走去。天璇扁着嘴跟在后面，却不想撞到了也要跟上的天乙。天乙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也气的回瞪过去，却还是放慢了步子让天乙先走。毕竟随身服侍着谈飞雪的是天乙。

谈飞雪慢慢地往北辰宫的南边晃去，一路看着那些自小看惯了的景色。此次出去呆了几月，回来再看，竟觉得亲切舒服。南边是绛彤渊的所在，有茜色的温泉，是极暖和的地方。凤阁就在绛彤渊和茜池的中间，临了绛彤渊的一边微微有些凉，另一边则是温暖的。北辰宫最叫人惊叹的便是这四方的灵池，应着四季四景，只要你掉转个方向就能在一天之内赏遍四季。而这南边，应的正是夏景。

踩过偏厅，长廊浮在碧水之上，水里长着荷花，此时正开的灿烂，粉红娇美。谈飞雪越发拖慢了步子，时不时的还伸手从随侍的丫鬟那取了些饵料拈碎了洒去喂那尾尾肥美的红鲤。他正玩的高兴，却忽然咦了一声，吓得身边的丫鬟慌忙跪下，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引得谈飞雪发出疑问的，却是荷花碧叶之间浮着的一颗惨白人头。那人头已被泡的有些微胀，头发却是极整齐的梳理好的，看那面容不是宋宁远又是谁？

谈飞雪好笑的走到浸泡着宋宁远的那方荷花边，“宁远师兄，好久不见。”

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宋宁远挣扎着张开眼，看见的就是谈飞雪脸上挂着和他初见时一样的似笑非笑，像是很有趣一般的打量着他。宋宁远心中虽气，却早已使不上力道，随即又合了眼不再看他。

“宁远师兄，你怎么不理我？”谈飞雪明知故问，却不忘回头笑道，“天璇，宁远师兄怎会变得如此？”

“少宫主……”天璇听了谈飞雪的问话，只觉无力，“是您说丢了他在池子里泡着的啊。天枢带人回来之后就一直泡着，我们哪敢不从您的命令。”

谈飞雪听了，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暗笑，天枢，莫非你同宋宁远竟是有仇的么？居然故意捉了自己话里的茬子，用了这样的法子让他难过。普通人泡上这三个月，早就死绝了，若不是宋宁远功力深厚，又怎能挨到现在？但见宋宁远头发整齐，想来也是有人日日打理，免得他真的死了，故而他如今还能见到个活的宋宁远。

“拎出来，”谈飞雪指了一边的随侍，让人将宋宁远提了出来。宋宁远从水里出来后，就被小心地放在谈飞雪事前让人铺好的软毯上。他如今全身发胀，浸在水里多日的手脚已被池鱼啃破多处，模样惨不忍睹，显然离死差不了几口气了。谈飞雪微微皱眉，只觉得天枢做事实在不合自己心意，当下交代天璇找人将宋宁远好好服侍，至少要维持个健全的人样。

宋宁远离了水，终于有些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心里怒极，听得谈飞雪的安排又料他假仁假义必定不安好心，于是睁了眼睛怒瞪着他，可惜他如今全身无力，那眼神在谈飞雪看来虽有怒意，也不过尔尔。

“宁远师兄，你也不要这样看我。先前待你有失周到之处，我自然补回给你。”谈飞雪嘻嘻一笑，说的轻松。

“谁是你师兄……妖孽……”宋宁远运起全身力气，终是骂出一句。他先前听谈飞雪喊他师兄就觉心中不快，只当这妖人取笑于他。想他武当明门正派，居于武林泰斗之位，又岂是他这样的邪魔歪道可以随便羞辱的！

谈飞雪听了，挑眉一笑，“啊，是了。师兄你在此住久了，倒不知道外面的事了。”说着更走近了宋宁远一些，微微俯下身道，“几日前我已被空鹤道人收做了弟子，如今倒也是你正经的师弟了。同门之间，你怎能这样待我？”他所说的空鹤道人，正是孙空鹤，只是现在做了人家的弟子，说话也不好太过狂妄，却又生怕宋宁远听不真切，故而用了道人二字称呼。

宋宁远一听，自然不信，眼带轻蔑，想再开口说什么，却是再无气力了。

“师兄你也莫急，待你休养几日，我便请了空明师叔与你相见。现下他也正在这北辰宫中做客呢。”谈飞雪说完又悠闲的抬脚自往他先前要到的凤阁走去，不再理会宋宁远无声的控诉。

第十五回 背离家门

且说谈飞雪正在北辰宫中悠闲快活，找他的那个叫摇光的朋友聊天取乐，莫问书却是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莫行风恨极了逆子的辱没家门。莫问书才一醒就命人将他锁了起来，连莫夫人也劝不动。莫夫人虽然也为莫家的大丢面子而心焦，但她仍然是向着儿子的，只觉得一切错都是谈飞雪引起的。又想到当年那个随心所欲的谈无笑，莫夫人对于谈家的感情，更是复杂了。

莫问书被关在房中无事可做，只能横躺在床上盯着天顶发呆。他脑中想到的全是谈飞雪同他在一起时的场景，他仔细的想每一件事，仔细的回味每一句话，却觉得谈飞雪从踏进莫家大门开始到他离开，竟是没对他说过一句谎话。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话语，到了今时今日却只让莫问书觉得谈飞雪的可怕。相处了整整三月有余，他竟然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便不说自己被他所瞒，就连自己那威震江湖的老爹也败在他的手里。谈飞雪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却真真切切的将他们骗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