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宫主的时候,他是他的恩人。那时候自己正要被送去溺死,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期待。然而那个九岁的孩童跑了过来,笑笑地指着他央着柳姬月说是要带走。这北辰宫里人人都晓得宫主是极宠少宫主的,少宫主央的事情全没有不应的,于是他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北边的宫殿,成了谈飞雪的奴仆。
他憎恨奴仆这样的身份,叫他臣服什么人是万万不可能的,凭什么他不可与人平等?若在这鬼地方只能做个奴仆,不如死去。天乙那时候心里是这样想的,当然,那时候他也还不叫天乙。
九岁的谈飞雪却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前后统共就说了两句话。今后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命也是你自己的。
天乙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为了这九岁的孩童化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的两句话,他就心甘情愿的为这人交出了一切。很多年以后,每一回看着少宫主的笑,他就会觉得,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少年的眼里,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缘故吧。
他还记得初到北边的宫殿时,七护法里的天枢和开阳已是在这里伺候了少宫主有些时候。开阳性情敦厚,不与人伤。天枢却是个生刺的狠物,就像他手里的钢骨扇一样,稍不顺意就会飞刺进什么人的胸口。他不喜欢天枢,不喜欢这个人的张扬;但是他更不喜欢开阳,从骨子里厌恶这个人所谓的平和安稳。
那时候什么都还不懂的他,被天枢用扇指着训了很多回。可他一次都没有低过头,谈飞雪起初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到后来却是笑着遣了天枢离开。天枢那这份怒气归结到自己的头上,私下里找茬子的事情就越发的多起来。然而天乙却不觉得这样的事情要归咎在少宫主身上,一定要说为什么的话……还是因为一个信字。
少宫主说,既然要了他来,今后所有的事情都归他管,你也不要插手。
这是少宫主对天枢,对开阳,对天璇,对北辰宫里每一个人说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天乙记得一开始他连少宫主爱喝什么茶,水要几分温,配着什么茶具都搞不清楚,时常弄错。这个脾气心性也十分古怪的少宫主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罚过他,哪怕是真的惹的他烦躁的不高兴了,也只是云淡风清的叫他把同一件事情做个百来回当做处罚。别人眼里这是极恐怖的,少宫主不发脾气,却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法子,这是北辰宫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然而天乙却不害怕这个,能够收着自己的暴烈脾气,转了温和不刺人的法子发泄出来,这正是他钦佩少宫主的地方。
“你总有一天会全都记得的,我信你。”
那一回自己在晚间照顾少宫主的时候估错了分量,火盆到了半夜竟是熄了。十岁的少宫主第一次得了风寒,小小的脸因为发热烧的通红,却还是没有怪他,也没有罚他估一百次的火盆,在临到要昏睡前,留了这样一句话给他。
天乙那时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根弦断了,那断弦划破了心里的晴空唱出激烈吵耳的巨声。他再一次想要真心的更多的为这个孩子做些什么。
如今想来这已是八年前的事情,却时时在眼里重现。天乙因此不敢怠慢任何一件同少宫主有关的事情。他很多次的告诉自己,既然这名字同这条命都是少宫主赐的,那他就绝不离了少宫主的身边,将这命,将自己的整个人全用在少宫主身上。
十八岁的少宫主,俊秀风流。天乙不是读不懂北辰宫里那些侍女和天璇的心思,他甚至知道宫主的那个下作宠人摇光同少宫主也是有些什么的。可是他只是冷眼看着,他不敢也没有存过这样的幻想,他总觉得自己对于少宫主或许也是爱的,但同那些人的肤浅不一样,他是虔诚的爱着,如同膜拜神明。
仙姿本身凡身,少宫主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可以遥望着,哪怕期近得了,心里也不好亵渎。因为这个,他总对天璇带着丝鄙夷。除了常常不在的玉衡,常年驻外的天权和天玑,天乙自己知道他是将七护法给得罪了个遍,心里也腹诽了个彻底。哪怕知道他们用同样不愉快的心思和眼光看待自己,天乙都觉得没关系。在这个世上,他的心里眼里只要关照着少宫主就可以了。
江南,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已经在自己记忆深处的角落里模糊成了一团。天乙苦笑起来,被捉到北辰宫来之前,自己也是呆在江南的某一处的,或者是个湖景秀美的小镇,如今却是记不清了。
少宫主这一回去的是江南的莫家。天乙知道这是宫主先前交代他要去的,却也是少宫主自己盼着的。天乙不会忘记前些日子一个月明星朗的夜里,少宫主不无感怀的同他讲了几句关于某个人的事情。那个人是少宫主始终还记得的书哥哥,叫做莫问书的人。少宫主在来北辰宫之前,似乎都是和这个人在一起的。尽管提的不多,但天乙看得出,少宫主对于那段往事是很挂心的。
天乙猜想或许是因为那段日子是少宫主真正无忧无虑的岁月,所以他才会一直记得。偶尔听他提及的时候,自己总是笑着去听,默默地体会着少宫主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要出了这边。天璇他们虽不会大动,总也要给你使绊子的。”
少宫主临行前还关心过自己,叮咛过。天乙觉得,这已足够。
四月的天里,绿柳随风。这一年少宫主的生辰,自己是无法陪他度过了。只愿他在外安好。天乙微微笑起来,盖上了燃香的炉帽。
在少宫主身旁的时候,他珍惜着那每一时每一刻。待到了像现在这样分开的时候,在他的心里,就存满了少宫主的影子。仍是每一时每一刻的惦念。
—完—
之七 又是清明
每年清明的时候,莫家都要祭祖。莫问书觉得这个很麻烦,一想到今后继承了莫家庄,这套麻烦的礼节要由自己来主持,他就忍不住有拔腿往外跑的冲动。还好今年还是他爹主持的。
莫行风结束了一天的祭祀,觉得有些累。人老了,经不住很多事情,身体上跟不动,心也累了。他怔怔地望着门外密集的细雨,想着明天他又该去见那个人,心底涌上一股惆怅。
每年清明的第二天,莫行风一早就会出门,直到夜里才会回来。莫问书知道爹去哪,莫夫人也知道,十三年来,一直如此。谁也不好说什么。莫夫人曾经准备过些糕点要他带了去,莫行风都会摇着头推开,说,他不爱吃。莫问书知道,爹爹说的那个他,是十三年前已经去了的谈无笑谈叔叔。
十三年前的正月,江湖上颇赋盛名的剑雪山庄一夜溅血,谈无笑命丧自己夫人剑下,独子谈飞雪下落不明,问神剑法和那柄谈家的传世之宝拭雪剑也再无音讯。江湖上的人都说,谈飞雪也死了,问神剑法就此成为绝唱,莫家经纶剑也不再能合壁一双。
荒唐!每回听人这样说,莫行风就会一甩袖,谈飞雪还没有死!飞雪还活着。无笑的独子还活着!
莫夫人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样执着的相信,莫行风却是不说话。莫行风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能让他说出口,或者说,曾经那个可以让莫行风老老实实交代一切的人,如今已是不在了。
立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间,莫行风不得不感慨,谈家的剑雪山庄实在是太大了。这一路进去看不到边际,而剑雪山庄的最里面是万丈深崖,便说这一处山水,山下的宅田,全是谈家的。谈家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也说不清楚,隐约有些知道,但他的爹同他讲过的也不多。他只知道谈家奢华,谈无笑是个喜欢散钱的主。想起谈无笑,莫行风不由长叹一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却不想竟是出此变故,就此相别。已经十三年了。莫行风站在剑雪山庄外,仍是没有进去。无笑已经不在了,不好随便再去他家,再不说……自打谈无笑同柳姬清成婚后,他去的也就少了。
莫行风沿着剑雪山庄外的林子走了一阵,来到了个大湖边。扶摇湖,这个名字是谈无笑告诉他的,说是湖里住着女神,可助谈家扶摇直上,就有了这个名字,是谈家的宝地一处,不好动土。不过这些话,当年谈无笑讲完后,就拖着他一起下了水里。有女神在的湖是好这样亵渎的么?莫行风还记得自己慌张的抓了谈无笑的手就要往回拖,知他素来是个顺着性子胡来的人,也没料到竟胆大成这样。哪知道谈无笑全不忌讳这个,手上使了力,硬是把他也一起拽进了水里。
想起这些,莫行风摇着头笑了。都是年少轻狂时,他和谈无笑一起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哪一件都足够人惆怅半天。
无笑……如今,你已是不在。莫行风抚上身边的垂柳,这一处的柳树长的极好,到了三四月里抽了新芽就更是动人。从前他和无笑也在这里念过书,谈过心,说些不顺意的事情,讲讲将来的抱负和打算……
“这天下,我要尽握手中。”谈无笑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的很好看。莫行风一时有些呆了,很久后才回过神来。
“无笑,你将来想要做武林盟主?”
谈无笑没有答他的话,负手立在那株垂柳下,看着扶摇广大的湖面。风吹过的时候,扶摇皱起粼粼微波,荡开的涟漪渐渐推远了,又失了踪迹。
“我只要安宁,像湖水一样就好。”莫行风记得自己那时候是这样说的。自己虽然名叫行风,脾气也急噪。可心里追求的,始终是种宁静,一种安稳。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渴求。就像自己永远做不到像无笑那样冷静的看待事情,却想要和者水一般的宁静。
“风过无痕。”谈无笑指着扶摇平静无波的湖面道,“若死了,也成了这般,当真是白活一场。”
这话只有莫行风听过。人前的谈无笑是极谦逊知礼的,悠然气派,绝不会说出这样狂傲不羁的话来,然而,无笑会同他说这个。那个心比天高,藐看一切的谈无笑,只有他莫行风认得。
一阵风刮过,垂柳飞絮迷的人张不开眼。莫行风伸手在眼里挡了一下,忽然觉得湖上映出了什么人的影子。那一身锦蓝长衫,腰间的白玉子辰佩不正是谈无笑的么?
“无笑!”莫行风惊的冲着那影子喊了一声,无人应。
飞絮如雪,莫行风长叹了口气,退了两步靠回柳树杆上,“无笑,你那年梦里同我讲的话,我始终记得。我一定替你寻回飞雪,好好教他。如今,他也该十八岁了吧……”莫行风扯出个苦笑。十三年前谈无笑被柳姬清一剑穿心,自己只见到了个尸身,莫家大葬了他,封了这剑雪山庄,却不想半年不到的时候,却是来了浩荡的人马,起了谈无笑的灵棺带走了。莫行风想要阻止,却被年迈的老父挡了回来。谈家究竟什么来头,他仍是没搞明白,想要问,老爹却是不愿多讲,似乎也有就这样将莫谈两家的关系断了才好的意思。莫行风自然不肯,老父的意思也不好执拗的去顶撞,表面上应了,私下却在偷偷打听飞雪的下落。老父临终时,拖了自己到床边,同他说:不要再和谈家牵扯瓜葛。到这里该断了。莫行风没有应,老父迟迟未得到回应,张着双眼睛就那样去了,怎么也合不上。莫行风只觉自己不孝,人前不好再提。然而那一夜的梦里,谈无笑却是来了。无笑在梦里还是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只说谈家到他这里,也该结束了。只盼他莫行风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替他寻回飞雪。飞雪还小,什么都不知道,盼他只过寻常的日子也就好了。
莫行风从梦里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亡父上香,说是自己定要替无笑寻了谈飞雪回来,谈家的事就不会再管。然而……这个承诺却是至今未能兑现。
莫行风觉得头有些痛,伸手揉了揉额角,那飞絮里似乎又出现了人影。这一回,他看清了那人,当真是少年时的谈无笑,那人昂着头随意瞟着人的习惯,他又怎会认错!
“无笑,你……”
谈无笑微微点了点头,莫行风又要再说,却是被飞花掩了口,狂风再过,迷乱不堪。再张眼的时候,谈无笑已是不在。莫行风怅然失神的走了去那株柳下,赫然见到那白玉子辰佩稳当当的躺在地上。他弯腰拾了,只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泪淌了下来。
“望子成龙。无笑,我晓得,我一定会找到飞雪,我会好好待他。”莫行风握了那白玉子辰在手里,只觉得这一回,这一年,他定能替谈无笑了了这番心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