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篁————樱井悠

1、 相遇

“呼……呼……”跌跌撞撞走了一小段路，左肋下又开始痛了，无力地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呵……”抬头望着被繁密的树枝遮得几乎看不见的天空，就要这样死去了么？
在这种野兽出没的深林中？
天还没有暗下来，等暗下来，各种猛兽就开始出来活动了。
扯出一个苦笑，低头看看自己枯瘦的身体，这样的身体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野兽看得上眼吧？
……唔……好疼……皱着眉，双手捣住左肋，对了，还有这个，如果被吃了，岂不是祸及它物……

听说人在临死前，过去发生的一切会重新一幕幕浮现，应该是吧……
你看，我不是又看到慈祥的阿爸和温柔的阿娘了么？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很久，很久以前吧……

“公子，醒醒！”谁？谁来扰我？
“醒醒啊！不能在这里睡！”
“元伯怎么回事？”
“少爷，您看这少年……”

身体轻轻的，好像腾空了，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温暖的胸膛，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我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这就是死掉的感觉么？
……真好……

*****************************************************************

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发现好像不是在树林里，盖在身上的好像是被子。
“唔……”身体失重的感觉仍未退去，想动却动不了。
“公子，醒了？感觉怎么样？你等一下，我去请少爷来……”
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得救了吗？
哼……这样的身体，就得了吗？

“元伯，把粥端进来。”
清冷声音听起来很远，放在额头上的手也是冰凉的。
想看清眼前的人，眼前却仍是模糊一片。
淡淡的药香又飘入鼻间。
冰凉的感觉出现在手腕上，是在把脉吗？
没想到和大夫还真是有缘。

“让他把这粥喝了，有什么的话就来叫我。”
“是的，少爷。”
“公子，把这碗粥喝了吧。少爷说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身体被人扶起，靠在床头。
淡淡的粥，似乎有种药味，尝不出放了什么。
身体里有中暖暖的感觉，是面前老伯关切的目光？
抑或是这碗淡淡的粥？
意识好像又被一点一点的抽走了，只剩下熟悉的失重的感觉……

*****************************************************

清晨的鸟鸣，温暖的被褥，接下来应该是阿娘叫醒我的声音吧？
“你醒了？”不是阿娘，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睁眼，眼前的摆设是陌生的，眼前的人也是陌生的。
斜飞入鬓的剑眉仿佛张扬着主人的个性，
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冰天雪地，
挺直的鼻梁下面的一张薄唇紧抿着。

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在那双幽深的眼中，我看到了苍凉，孤独。
空气中，熟悉的药香若隐若现。
心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的。
我听见自己说：“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你叫什么？”
磁性的声音，优雅，却没有温度。
“修篁。”
“你住哪里？我差人送你回去。”

心跳突然停了一拍，脑中慢慢的浮现出过去的种种。
我涩然开口：“我……被赶出来了……无处可去……”

“你可以留在这里。”
他似乎并不奇怪，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多谢恩公收留，修篁定当……”

抬手打断我的话头，他徐徐开口：“你想留多久都无妨，只是你既住在这庄里，便是庄中的奴才，我便是你主子。这里没有特别的规矩，只一条你必须记住：不要背叛我。”
看到我有些不明所以，他“好心”地提醒：“背叛我的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明白么？”

始终都不曾移开的冰冷目光穿过胸膛，在我心底烙下深刻的印记，永不磨灭的属于他的印记。
仿佛受到蛊惑一般，我痴痴的点头道：“明，明白了……”
覆着冰霜的俊颜唇角微微上扬，算是笑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吧。”
不等我回答，他便起身离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深吸一口气，将他留下的淡香揽入胸中。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主人呢？
不问我的来历，便将我收留，却又在初见时便威胁不要背叛他。
仿佛吃定我无家可归，必会留在这里一般……

“哎呀！怎么不躺好呢？少爷说了你还需要休息啊！”
又是那苍老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呃……老伯，这，这里是……？”
“归云庄。你昏倒在那边的树林里，”老伯抬手指向窗外不远处繁茂的树林，
“少爷把你救回来的。庄里好久没有新面孔了，真好……”
“呃……老伯，请问……”
“噢，少爷吩咐你以后就住这间房。你可以叫我元伯，公子怎么称呼？”
“修篁。您叫我小篁就好。元伯，敢问少爷的名号，既是修篁的救命恩人，修篁必将铭记在心，日后图报。”
“呃……少爷姓官，不过你只要记得他叫羽生就行了。”
见元伯言词闪烁，我也不好追问，便谢过元伯，蜷进被里，享受着久违的柔软舒适。

*************************************************************

羽生，归云庄的主人，我的救命恩人，所有人口中的少爷，是一个药师，一个有武功的药师，一个难以捉摸的药师。
进庄半月有余，每天的饭菜中都有药的味道，托它们的福，虚弱的身体一天一天的恢复着。
不大的庄子，不多的佣人，一切简朴却井井有条。
可以下床后，每天坐在廊下，倚着廊柱，看庄里的人进进出出，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元伯和元婶，一对和蔼慈祥的夫妇，拿我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每每问及为何如此待我，元伯总是笑着说，因为投缘，初见时就喜欢了，所以便拿来当自己的孩子疼。
心中萌生的感激一时让我不知所措。
总想着帮忙做点什么，元伯却说什么也不让，说是少爷交待要让我养好身体。

除了每隔几天为我把脉诊视时的会面，平时并不常见到少爷。
药房和书房，他总是整天整天的泡在里面。
有限的会面，简单的问询交待，尽是关于我的身体状况。
语调里不带任何感情，却在我心中荡起层层涟漪，因为太久不曾有人如此待我……

不时地，会有人上门求药。
这种事情，全凭少爷的心情。
若是高兴，自是有求必应，甚至分文不取；
若是烦闷，便是八抬大轿，白银千两，也求不到一分一毫。
旁人的生死，于他，似乎并无太大意义。
而我，也不止一次的暗自庆幸，那天碰巧少爷心情好。

2、苦药

秋高气爽，凉风徐徐。
进庄后的第五十天，我重操旧业——药人。
第一次进少爷的书房，他对我说：“归云庄不养无用之人。”
这个我自然清楚，脑中掠过一个多月来想到的少爷会安排给我的种种工作，却唯独漏了我的旧业。

少爷逆光坐在湘妃竹椅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能感觉到停在我身上的冰冷视线，鼻间是习惯了的淡淡药香。
“你的身体已无大碍。从明天开始，到药房来……”
“全凭少爷安排，修篁自当尽力而为。”
“做药人。”

“嗡”的一下，脑中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立在一旁的元伯正为我据理力争。
没想到这个身体如此有用呵！
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平静的开口：“修篁的命是少爷捡回来的，一切由少爷做主，修篁决无二话。”
“小篁！药人是……”
“我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
“命是少爷救的，怎么处置自然由少爷决定。”
“可是……”
元伯还想说什么，却被少爷打断了。
“够了，他本人既然自愿，元伯你也不必多说。那么就从明天开始，你们都下去吧。”

踏进这间阴暗的屋子，记忆在脑中不断翻滚着，那些折磨，那些痛苦，又要回来了吗？
“你很冷吗？”
“啊……啊？不……不冷啊……”
“那你抖什么？害怕么？”
怕！？真的怕么？
冷笑在旁边刺激着我。
“哼！当然不怕！又不是没有当过药人！”
双手握紧，抬起来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然。
“哦？很有气势嘛!”一尘不变的冰冷语调中居然带了一丝玩味，“那么就开始吧。”

**************************************************************

“唔……”
“小篁，小篁，你醒了？”
“唔……元伯……”
“唉……你又晕倒了，少爷把你送回来了，来，把这个喝了，少爷煎的。”

涩涩的药汁在胃中缓缓的散发着热力，冰凉的身体开始回暖。
这是第几次了？
每次醒来总是躺在元伯温暖的怀中，然后，再喝下那碗苦苦的药汁，身体便会渐渐的暖起来。
那双关切的眼睛，那张慈祥的脸，以及熟悉的不断念叨的和蔼可亲的声音，让心里也是暖暖的。
耳边元伯的声音仍未消失，意识却又开始模糊，依稀听到元伯说：“你好好休息吧……”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痛苦吗？为什么不离开呢？”
也许是在留恋吧……留恋那温暖的怀抱，留恋那慈祥的笑容，在那里，我又看到了曾经的阿爸……
也许……还有那令人心醉的淡淡药香，以及那双冷冽的眸子……

少爷在我身上试的似乎均为至阴的毒药。
每次服下，体内阵阵恶寒，伴随着尖利的疼痛，总是让我支持不了多久便晕死过去。
虽每次都服下解药，并在过后休养的数日内每日辅以温舒发散的药物，但毒还是一点一点的积累下来。
今日试毒，发作的尤其厉害。
少爷见状，便让我服下祛毒散，又在我左臂上割开数道口子放血散毒。

割开的伤口，鲜红的血，紫黑的血，疼痛尖锐的刺激着神经。
一心盼望着黑暗快些降临，意识却始终不肯离去，强迫着自己去感受那铺天盖地的疼痛。
“忍一下，你若晕过去的话，药效就不会发挥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眼前一会儿是大哥、二哥憔悴的脸，一会儿是阿娘悲伤的泪容，阿爸在大声地喊着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了吗？
不要！不要绑住我的手脚！
不要……四肢都被缚住了，不要！
阿爸……我真的好怕！
好疼……我受不了了……
阿爸……求求您……
不要再让我喝那些东西……
我好疼……真的好疼……

“黛，阿黛……”
冰凉的手指为我拂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的乱发。
“是阿黛……你终于回来了么……？”
忽然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温柔的，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淡淡药香。
“黛……不要再离开我……不要……”
像要将我揉进胸中一般的紧紧拥抱，深情地呼唤。
少爷？是少爷么？

疼痛渐渐褪去，意识也渐渐恢复。
睁眼看时，少爷正为我包扎伤口，神情依旧冷漠。
心中不禁疑惑，方才的呼唤是他么？
若是，那他声声呼唤的“阿黛”又是何方神圣呢？
包扎完毕，少爷抬起头，四目相接，我眼中尽是疑问，他却逃避似的匆匆一闪，撇开眼去，抱起浑身瘫软的我走出药房。

又是那沁人的淡香。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闻到这香，整个人就会放松下来。
试药固然痛苦，可一想到身边始终陪伴的人，一闻到那幽幽的药香，不知怎的，那痛也便不厉了。
我甚至可以对少爷笑着说：“不疼呢！没有上次的厉害……”
他看透我兀自逞强，也不点破，只是唇角微微上扬着。
我便沉醉在那似有似无的“笑容”中了。

“元伯，给他擦拭一下，换身干爽的衣服。”
轻轻放下我，少爷从容离开，却留给我满腹的疑问。
元伯一边叨念着一边为我擦身换衣，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早已精疲力尽的我任由元伯打理。
不多时，倦意袭来，我昏昏沉沉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喝呀！你给我喝下去呀！”
不要！每次喝下不同的苦药，都会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阿爸，我不要！我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拼命挣扎，却被死死绑住，动弹不得。

“小篁！小篁！快醒醒！你怎么了？”
元伯？
下意识的寻找那双满是皱纹的温暖大手。
“我在这里，元伯在这里，快醒醒！”

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原来是梦……
长长的舒口气。
是呵，现在不会了，在这里，
我是幸福的，即使作为一个药人。

“来，小篁，吃点东西吧！”
香气四溢的笋丝粥，必是出自元婶的手笔。
闭上眼，深深吸气，我尽情享受着最爱的竹笋和着稻米的芳香。